几乎是皇后话音一落,赵天南面上便开始酝酿出疾风骤雨。

    他定定地看向苏皇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这个皇后,是赵天南当初精挑细选了才定下来的,为此他甚至还演了出戏与天下人看,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与皇后那一见钟情的美丽故事。

    这些年来,赵天南一直对苏皇后很是满意,哪怕在他心里,苏皇后是个愚蠢到极致的女人。

    但,他当年之所以会先中苏皇后,不就是看中她娘家势薄,以及她的愚蠢吗?

    所以,赵天南觉得,这个皇后,哪怕是愚蠢了些,他也不是不能继续忍耐下去的。

    但是他没想到,苏皇后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世人皆知寒家在大武朝有着怎样的地位,寒老爷子更是当今天子最为崇敬之人,他这位好皇后,怎么就能认为,她的面子能大到让赵天南为了她的请求而把寒老爷子承认的女儿许配给她娘家那滩烂泥般的侄儿?

    赵天南看着苏皇后,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被赵天南这样看着,苏皇后心里莫名的便有些恐慌。

    她细细回忆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惹怒了皇上,但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到底错在哪里。

    莫非,皇上就那样在意那个凤家大姑娘?

    出乎皇后意料的,赵天南虽然表情有些怪异,却并未发火,反而语气较之平常更为温和,他问道:“凤家大姑娘?这可是寒家老爷子认下的女儿,皇后娘家的侄子,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苏皇后提起的心一松,只要皇上不是因为在意凤家大姑娘这个人而反对,她便有把握能说服他。

    微微一笑,苏皇后有些不以为然,“凤家大姑娘虽然是寒老爷子的女儿,但再怎么说寒家也只是臣子,皇上若赐婚下去,寒家只怕也不敢抗旨不遵。”

    “再则……”苏皇后别有意味地看了赵天南一眼,“寒家当年确实于社稷有功,但皇上给了寒家这么多年的荣宠,寒家也该知足了才是。臣妾是觉得,这人都是贪心的,皇上若一直这样厚待寒家,说不得便会让他们心里滋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倒不如找个借口敲打寒家一下,也好叫他们明白,什么是君臣。”

    苏皇后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事实上,苏皇后也不是随口说说,她虽然不懂国事,平时也很少关注朝堂之上,但她好歹明白有句话叫“功高盖主”,寒家如今的情况可不就能当得起这句话吗?

    苏皇后做了赵天南的枕边人二十几年,偶尔也能揣摸得出赵天南心里的某些想法,赵天南对寒家的忌惮她看得很是分明。

    在她想来,赵天南本就想敲打寒家,只是苦于没有借口罢了,她都主动将这借口送上去了,难道赵天南还会不动心?

    不过是给寒老爷子认的女儿赐婚而已。

    苏皇后心里有些得意,看到赵天南唇畔那因她的话而愈发明显的笑意,她便知道她的揣测是对的。

    只是,下一刻,苏皇后便骇得高声尖叫了起来。

    只见赵天南面上笑意未散,却突然抓起手边的汤盅,以雷霆之势向着苏皇后砸了过来,哪怕苏皇后呆愣之后及时往旁边躲了躲,也仍被那汤盅之中洒出来的汤水泌了个满头满脸。

    为了来面见圣颜,苏皇后也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的,只是在这一刻,她那精致的兼容和繁复的发式,便在这她亲手熬煮的汤水之下化为一片狼藉。

    她简直想不出来,为何皇上会突然冲她翻脸。

    她说的,也没错啊,皇上方才不是还听得十分高兴吗?

    尖叫之后,苏皇后也顾不得去清理那自头发、脸上不住滴落的汤水,只不敢相信的看向赵天南,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看到皇后这副样子,赵天南却是突然怒上心头。

    抓起先前批复的折子一把摔向苏皇后,他像一头怒极的雄狮那般吼道:“你这蠢妇,好好看看这折子,看看你那浪子回头的侄子做了什么样的丑事,朕没计较他的过错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算计起寒家的女儿来,寒家的女儿,也是他能算计的?”

    苏皇后被赵天南骂得一懵,好半晌才用自己那沾了不少汤水的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折子,待将折子上的内容看清楚,尤其是看完上面的朱批之后,苏皇后的一双手更是颤抖得几乎捏不住奏折。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正为其求着赐婚的侄子,竟然做下了这样的丑事。

    苏七的事发生在昨天下午,而苏夫人今天一早便来宫里说起苏七看中了凤家大姑娘一事……

    哪怕苏皇后再迟钝,这时也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双腿一软,苏皇后顺势跪倒在地,“皇上,臣妾对此事一无所知,若臣妾知晓那混帐做了这样的事,臣妾定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请求的,皇上……”

    “住口!”赵天南又是一阵暴喝,他厌恶地看了一身狼狈至极的苏皇后,冷声道,“皇后莫不是以为你那些小心思小算计藏得很好,朕便看不出来你的用意?只怕皇后今日会来乾清宫求朕赐婚,也不只是为了替你那好侄子偿愿吧?”

    “就算只是认的,但既然是寒老爷子的女儿,地位便是比起朕的含月,也差不到哪里去,就凭那样一个人厌狗嫌的承平伯世子,也想糟蹋寒氏女,皇后是不是以为朕既然对寒家心存忌惮,就能顺势踩上寒家一脚?”赵天南冷笑道。

    这是第一次,赵天南在旁人面前承认他对寒家的忌惮。

    他是这大武朝的主人,他会忌惮声名赫赫的寒家也是情有可原,以寒家当年立下的功劳,如今他尚还能封赏于寒家,可以寒家的情况来看,寒老爷子及两个儿子都已经立足于朝堂的顶端,再加上寒家还有那么些手握皇权的儒将,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便要陷入对寒家赏无可赏的尴尬局面。

    到那时,寒家会不会因此而滋生出野心,赵天南实在是不敢赌。

    当年他便能因为不想坐视后族势力太大而对寒素下药,如今虽然寒素死了,寒家也没能成为外戚,但赵天南心里的忌惮之意半点也没有少。

    只是,他心里再怎么忌惮寒家,表面上却也不能表现出分毫来。

    在天下人眼里,寒家是为大武朝立下不世之功的世家,所以如今寒家上下所享受到的荣宠都是寒家理应所得的,就算寒家有那么一小部分子弟有些跋扈,也都被人们轻易的接受了。

    寒家,便似赵天南为自己的知恩图报在天下人心里立下的一块丰碑。

    只要看到寒家如今的荣宠,便自有人会为了回报皇恩而肝脑涂地,也会有更多的人为了得到如寒家这般的崇高地位而“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赵天南对寒家的忌惮确实很深,也确实想要找机会拿下寒家,但那是在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

    若是赵天南真如皇后所言的那般,毫无原因的借着这次机会将寒老爷子的女儿许给苏七,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出现举世皆哗的局面。

    真的到了那时,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怕也不一定能将事端平息下来。

    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局面,却被苏皇后这般轻松的就说出了口,叫他如何能不恨?

    赵天南恨恨地瞪着苏皇后,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震颤不已,一双通红的眼看起来格外骇人。

    “滚,给朕滚出去!”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向苏皇后,赵天南的咆哮几乎要传出乾清宫去。

    苏皇后这时其实仍没能完全弄明白为何赵天南会生这么大的气,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赵天南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听到赵天南这声咆哮,她也不敢再出声,顺势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仪容,便匆匆离开了乾清宫。

    而乾清宫里,赵天南怒极之后,心里又是一阵无力。

    他征战十几年打下的江山,又辛苦治理了这么多年,如今不仅找不到合他心意的继承人,作为枕边人的皇后还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这一刻,赵天南都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看中这苏氏女愚蠢又娘家势弱,将她迎进宫里了。

    许久之后,终于将怒气平息下来的赵天南只觉一阵难以维继的疲惫。

    他这些年虽然一直注意保养自身,又不肯服老,但说到底,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与年轻时连续半月只睡一两个时辰只想着打完一场胜仗的精神头,却是完全不能比了。

    ……

    发生在乾清宫里的这场以赵天南的咆哮作为结尾的谈话,没用多久,便传到了凤止歌耳里。

    苏七想让自己嫁进承平伯府,然后折磨她一辈子?

    苏皇后不知为何会同意这样荒唐的事情,居然跑去向赵天南讨赐婚的旨意?

    想到这些,凤止歌唇边的笑意便有些冷冷的意味。

    若不是她如今成了寒老爷子的女儿,换个无足轻重的官家女子,只怕还真会被苏七及苏皇后得偿所愿吧?

    将手中写满字迹的信笺凑到跳到的烛火上,看着那信笺一点点变为灰飞,凤止歌垂下眼,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看来,这位皇后娘娘是太闲了,正好,我也早就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了,不如,就让咱们的皇后娘娘辛苦点,背个锅?”

    远在坤宁宫里的苏皇后这时正发着脾气摔了一盅宫人送上来的补汤,突然只觉脖子后面一寒,满腔的怒气也都跟着散了去。

    不提苏皇后这一夜是就着怎样的梦境提心吊胆的睡去,第二日一大早,凤止歌去了荣禧堂与慕轻晚一起用过早膳,便出了威远侯府径直往寒府而去。

    自从寒老爷子在寿宴上认了凤止歌做女儿之后,寒府上下所有的主子下人便都将凤止歌的样子记在了心里,这位不仅被老爷子看中认作了女儿,就连大老爷和夫人都明显的表现出对其的亲近,他们这些人又岂敢不将之记在心里?

    从威远侯府出来的马车一直驶到了寒府大门处。

    门口守着的几名下人先是看了马车一眼,待认出马车上威远侯府的徽记,这才反应过来来的是谁,齐齐一个激零,然后都堆着笑容往马车边上簇拥过来。

    凤止歌在李嬷嬷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寒府下人们讨好的笑脸。

    “姑奶奶万福。”众人齐声道。

    说起给凤止歌的这个“姑奶奶”的称呼,那也是经过了一番辛苦才被人讨论出来的。

    按说,作为寒老爷子的女儿,寒家大老爷寒凌的妹子,若是凤止歌出了嫁,寒府上下确实该称她一声姑奶奶,偏凤止歌如今也只不过刚及笄而已,出嫁更是没影儿的事,当初就为了一个称呼,可是难倒了不少寒府下人,后来还是寒夫人发了话,众人才定下这姑奶奶的称呼。

    凤止歌点了点头,“你们不用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去见父亲就好了。”

    有下人心里担心凤止歌能不能找得到寒老爷子的住处,毕竟寒府的面积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大,寒老爷子又住在寒府最偏僻的所在,凤止歌这才是第二次来寒府,找不到才是正常的。

    但有了凤止歌的这句吩咐,便是有人担心,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如今在寒府,最风光的便莫数这位并不住在寒府的姑奶奶了,他们还是听从吩咐为好。

    凤止歌也不管寒府的下人们怎么想,一路轻车熟路的就去了寒老爷子所居的那个小院子,由于越走越偏,一路上碰到的向她问安的下人倒也越来越少。

    只是,到了那熟悉的院子,凤止歌却没找到寒老爷子。

    寒老爷子应该没有外出才是,否则知道她是来找寒老爷子的,一路上这么多寒府下人不可能不提醒她一声。

    那么……

    不用细思,凤止歌便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吩咐李嬷嬷就在这院子里等着,凤止歌便寻了另一个方向找了过去。

    凤止歌走向的是寒家宗祠。

    寒老爷子素来喜欢在祖宗牌位之前细说寒家的变化,他既是没在院子里歇着,便必定去了宗祠。

    寒家宗祠所在的地方同样偏僻,但离寒老爷子所居的院子却是离得极近,凤止歌一路寻过去,没用多久,便看到了寒家宗祠那古意盎然的马头墙。

    许是因为寒老爷子在里面的缘故,这时宗祠外并没有人守着,凤止歌推开那很能看出历史痕迹的木门,又往里走了些许,然后一眼便见着了寒老爷子的背影。

    寒老爷子身上穿着上回认女时凤止歌奉上的给他做的衣裳,花白的头发固定在头上,从背后看,那清瘦的身影倒也有几分飘然欲仙的洒脱之感。

    凤止歌走近,便见寒老爷子正持着一柱香往那已经满布香灰的香炉里插。

    “父亲。”凤止歌轻声唤道。

    寒老爷子回过头,看到凤止歌时面上是由衷的欣喜与安慰,他往旁边让了让,指了指香案上供满了的祖宗牌位,对凤止歌道:“素素啊,这么多年你也没来向列祖列宗们上柱香,现在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着也得补上才是。”

    若是让旁人听到这话,指不定得惊得瞠圆了眼。

    向来世族宗祠都是女子止步的,别说是嫁出去的女儿了,便是家中宗妇,也断然不能踏进宗祠一步,这是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

    可如今,寒老爷子却凤止歌多年未在宗祠上香让其补上,这言下之意,不仅不反对凤止歌以女子之身入宗祠,反而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若是让那些谨守礼教的老儒听到了,只怕会立马跳起来指责寒老爷子不遵礼教了。

    与寒老爷子的表现相对应的,凤止歌也半点不认为自己出现在宗祠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她小时候经常跑到宗祠来与寒老爷子玩躲猫猫,单说她本就是从提倡男女平等的后世而来,她也不会把这“女子不得入宗祠”的规矩放在眼里。

    站在寒老爷子让出来的位置上,凤止歌自香案上取出一柱香,在香烛上点燃了,又将其上的明火吹熄,才双手交错着持着香对着寒氏祖宗牌位拜了三拜,然后才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

    从头到尾,寒老爷子都立于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凤止歌的动作。

    这些年来寒老爷子面容向来是严肃有加的,鲜少能有在他面上看到笑容的时候,但是自从那日在寿宴上认回女儿之后,这些日子他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了。

    凤止歌见状心里也是一软。

    她从后世穿越而来,得到的最富贵的东西,也许便是这能温暖她一颗冰寒之心的亲情了吧。

    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凤止歌看向寒老爷子,轻声道:“父亲,女儿想取回一件东西。”

    说完,她看向香案上诸多牌位中的一个。

    与其他牌位不同的是,这个牌位上并未刻上卒者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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