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北和寒季杳都微微一怔。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是派了萧靖北去调查官粮一案的,可是,看寒老爷子的样子,却不似在问萧靖北。

    两人还在疑惑着,就听寒凌答道:“父亲,这件事这些年咱们一直都在旁看着,具体的数量早就统计清楚了,这些年,被盗卖的官粮之数在两千五百万石左右。”

    两千五百万石,以京城如今五钱银子一石的粮价,这两千五百万石粮食,就至少值一千多万两白银。

    一千多万两!

    在才建立了二十几年的大武朝,一千多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恐怕许多人都能想象得到,可以肯定的是,大武朝的国库里,绝对没有这么多的银子。

    那些涉案的官员有多胆大,从中可见一斑。

    寒季杳此前并未听寒老爷子和寒凌提起过这件事,所以在场的几人之中,就数他最为震惊。

    而萧靖北,他心里的惊讶,却不是为了这个数字,毕竟这件事本就是他查的,具体的数字他最清楚不过。

    让他震惊的是,寒凌所说的这些年,寒家一直在旁看着这件事。

    在满朝文武眼中,寒家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圣宠,但寒家上至寒老爷子,下到任何一个走入官场的寒家子弟,都无疑是尽忠为国的。

    可就是这样的寒家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官粮贪腐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了这么些年,直接导致大武朝的官粮被那些胆大包天的蛀虫盗卖了两千五百多万石!

    而如今,江南等地大旱,粮仓中又不存一粒粮食,眼见就要因此而酿成一场席卷整个大武朝的巨大风暴。

    虽然这件事的因在那些贪官那里,但寒老爷子明知此事,却瞒了这么多年也没上报朝廷,是不是也有纵容之嫌?

    寒老爷子父子与凤止歌都察觉到了萧靖北与寒季杳的震惊,不过谁也没开口为他们解释。

    在寒老爷子看来,寒季杳既然已经被选定成了那个人,这样的事将来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若是只因此事便乱了心神,那只能说明他与寒凌选人的眼光太不成。

    至于萧靖北,早前他就从凤止歌那里知道寒家对官粮盗卖案是知情的,这时虽然得知寒家知情的时间往前提了不少,但他早就知道凤止歌身上的秘密不少,所以惊讶之后,倒也迅速恢复了常态。

    寒老爷子对萧靖北的表现很满意,转过头又继续问道:“那我们手里的粮食呢?”

    寒凌道:“这些年,盗卖出来的粮食咱们一直未停过收购,这些粮食因为来历不能宣之于口,比寻常粮铺里倒是要便宜个两成,咱们手里的银子倒着实收了不少,再加之每隔两年都会将陈粮换成新粮,所以如今咱们手里已经有了两千万石去岁的新粮。”

    许是先前就已经震惊过了,听到这里,萧靖北和寒季杳反倒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可是,寒家收购如此多的粮食是要做什么?

    而且,寒家又从何而来这么多的银子能收到两千万石粮食?

    然后就见凤止歌自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递了上去,“父亲,哥哥,这些是凤仪轩这一季度的盈利,再加上不久前夫君从周家那里坑了一笔银子,咱们不妨趁着如今粮食还未开始大幅度涨价,再多收上一些。”

    “凤仪轩!”

    萧靖北和寒季杳到底没能忍住心里的震惊,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凤仪轩与凤鸣阁是当初寒素一手创办的,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寒素已经死了二十几年,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就更少了。

    这些年来,人们眼中的凤仪轩是个专营女子物件儿的老字号,但凤仪轩的主人是谁,也一直都是一个迷。

    也曾有不少权贵打过凤仪轩的主意,能将这样一个谁都能看到的聚宝盆捧在手里,将来能有多大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

    可凤仪轩不是谁都能捏上一把的软柿子,不用寒家帮忙,只寒青颜与李芜两人,就足以守住寒素当年留下的产业。

    萧靖北和寒季杳,自然便是那不知情的人之一,所以这时听凤止歌竟然轻描淡写地拿出了凤仪轩上一个季度的盈利,又怎么能不吃惊。

    这意味着,在他们面前的凤止歌,就是被人们猜测了这么多年的凤仪轩幕后所有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凤仪轩已经存在了二十几年,可是凤止歌,她如今也不过十六岁。

    霎时间,萧靖北和寒季杳的眼前就如被蒙上一层抹不开的迷雾般。

    凤止歌却似全然没听到两人惊呼般,唇畔轻轻扬起,“周家这些年靠着赵天南的名头,倒也没少往自己口袋里划拉,只这些年从盗卖官粮的勾当里,就获利一百万两,如今可是便宜咱们了。”

    被凤止歌劫下来的那些周家准备拿去收买萧靖北的银子,就有整整五十万两。

    也难怪,周家父子会如此不舍了。

    这么大一笔银子,足够周家上下吃喝挥霍上几辈子了。

    寒老爷子微微颔首,然后又望向凤止歌,道:“那么,接下来?”

    听他的语气,竟似是在征询凤止歌的意见。

    寒老爷子这些年在朝中理事可从来没有如此征询过其他人的意见,若是被朝中其他熟知寒老爷子为人的人见了这一幕,不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想法。

    凤止歌唇畔原本的笑意因寒老爷子的询问而渐渐冰冷,然后就听她嘴里缓缓吐出一个让人为之心寒的字来。

    “杀!”

    哪怕萧靖北幼年时就常与死神打交道,听到这杀意十足的字来,也不由微微怔了片刻。

    是不是,他这时看到的凤止歌,才是真正的她?

    方这样想着,萧靖北就见凤止歌转头过来看向他,“夫君,待到那些涉案官员被押解回京,十有八、九审案一事还要落在你头上,到时候,只要是有罪之人,能杀就杀,用不着容情,赵天南不是下了狠心要惩治这帮朝廷的蛀虫吗,你可是个忠君之人,就让这天下人看看咱们大武朝的皇上,对待这睦贪官污吏,到底有多狠吧。”

    “不仅留不得这些贪官,夫君最好还上个追讨赃粮的折子,那么多被盗卖的官粮,最后总得有个归处吧?”

    就如同上次对凤止歌所说的那般,萧靖北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凤止歌要做些什么,他都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若皇上下旨追赃,又会给整个大武朝带来一番恐怕还要远超官粮盗卖案带来的动荡。

    寒家这些年虽然暗中囤了那么多盗卖出来的官粮,可是想也知道,寒家绝对不可能直接从那些贪官手里直接买粮,所以最大的可能,那些官粮最开始是被卖与各地粮行。

    一旦要追赃,这些粮行首当其冲就要遭受打击。

    能开粮行的,就算不是豪富之家,至少也是小富了,一旦这些人发现他们不仅保不住拿真金白银换来的东西,还要被问责时,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可想而知。

    而粮行若是无粮可卖,在江南等地大旱消息传出的情况之下,又会在普通百姓之间造成怎样的惊慌……

    若是换了个稍稍心怀天下的悲悯之人,想到这些,只怕会心有不忍,可是萧靖北自小的经历早就让他舍弃了仁慈,更何况,凤止歌更是个从不知悲悯为何物做事只凭喜好的人,他不仅与凤止歌成了亲,还早就心系于她,性子再向凤止歌靠拢些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所以,萧靖北应道:“嗯。”

    只这简单的一个字,就让寒老爷子和寒凌齐齐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当初,他们还都不赞成凤止歌这桩婚事,如今看来,还是凤止歌的眼光好啊,这个萧靖北,就冲他对凤止歌的完全信任,以及将凤止歌放在首位的举动,就好过赵天南不知道多少!

    倒是寒季杳。

    他生于寒家,但此前并未参与到寒家的具体事务里,自幼读圣贤书的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的祖父与父亲便是那忠君爱国之人,这时突然有了颠覆性的发现,倒叫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大武朝,举国动荡民不聊生的场景……

    “祖父,父亲……”寒季杳忍不住出声。

    寒老爷子和寒凌齐齐将目光落于寒季杳身上,他们眼中透出的凝重与冷漠叫寒季杳有一刹那的陌生。

    “季杳,从前你不喜拘束,为父想着让你日后做个闲散富贵之人也就足矣,但既然你自己有了想要争取之意,这样的事,你还是尽早习惯的好,难道你以为,为父与你祖父这么多年来能在皇上的威逼之下撑起寒家,会是一味软弱仁慈之人?”寒凌淡淡地道,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却叫寒季杳打个了寒噤。

    寒季杳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之间会有些茫然无措也是正常的,可在听完寒凌的话之后,想起他争取成为那个“人选”的初衷,他又生生将心里涌起的那点子悲悯之意尽数压下。

    无论如何,他都要达成目的,否则,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争取不到,再谈对旁人的怜悯,那不就是个笑话吗?

    想到这些,寒季杳紧紧握了握拳头,垂下头掩去眼中的光芒,低声道:“是,父亲。”

    凤止歌扫了寒季杳一眼,便不再去管他。

    寒家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而赵天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下心里对寒家的猜忌,可以说寒家根本就没有退路,若是不能前进一步,那便只有举族皆亡。

    所以,寒老爷子这些年明明发现了有地方官员勾结朝中重臣盗卖蜜糖,他也没有揭发出来,而是默默的在旁看着,还不惜从寒青颜那里拿了凤仪轩这些年的盈利来收购那些流出来的官粮。

    如今,借着江南等地大旱带来的契机,再谋得寒家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那个人选,既然父亲与哥哥觉得寒季杳合适,她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只不过……

    想到方才寒季杳的视线偶尔落在她身上时那怪异的感觉,凤止歌一双细致的眉微微一拧,随即又松开。

    如果寒季杳以为他只要爬到高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么她也不吝告诉他,他有多么天真。

    这个念头只在凤止歌心里一闪,随即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又与寒老爷子和寒凌商量了一些事,凤止歌才和萧靖北一起告辞,寒凌亲自起身送两人。

    行至小院门口,凤止歌抬起头仰望那两棵已经长得非常粗壮的杏树,却不料发间斜插着的那支碧玉簪蓦地落于地上断成了两截,一头青丝亦因此而散落下来,随着随后吹来的阵阵微风而飞扬。

    这个变故显然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凤止歌将那碧玉簪捡了起来,雪白的掌心上印着两截碧色,虽让人看了觉得清爽,但无疑那簪子是没法再用了。

    将一把青丝拢在一起,凤止歌正准备撕下一块袖边将头发应付着绑起来,却见一旁相送的寒凌突然自袖中拿出一把颜色各异的发带来,然后上前几步,来到凤止歌身边。

    “妹妹,就让为兄替你束发,如何?”寒凌看着手中的各式发带,眼中有着遥远的追忆。

    凤止歌轻轻点头。

    从前,她还是寒素时,年幼时寒凌没少为她束发。

    寒素幼时,因并未完全接受身边的人,所以向来不允其他人靠近,就连身边那些为她梳洗打扮的仆妇都是如此。

    但身为寒家大小姐,总不能一直都蓬头垢面的吧,所以当时能近得了寒素的身的寒凌,就不得不抗起为寒素束发的重任。

    寒凌只比寒素大个五六岁,那时的他自己也尚且是个小小少年,要让他替寒素绾出多漂亮繁杂的发髻自是不可能,但时间长了,只简单的束发却也做得有模有样。

    现在想想,离那时,已经过了近五十年。

    一时间,凤止歌与寒凌都莫名的有些怅然,一个认真打理着眼前的一把青丝,一个却双眼有些微微的发酸。

    凤止歌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寒凌居然都还不忘在身上带上一把发带。

    而萧靖北与寒季杳,看着这让人不忍打断的一幕,两人心里却同时浮现出相同的疑惑来。

    凤止歌,她到底是何时,与寒凌有了他们所不知道的交集?

    寒老爷子不可能随便认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为女儿,寒凌也不可能毫无别扭的接受一个比他小了快四十岁的少女做妹妹。

    那么,什么样的交集会让他们如此?

    无论两人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个答案来。

    萧靖北只略作思考待发现想不出结果就不再徒劳,他看了看寒凌手中握着的那把青丝,蓦地往外走去。

    不远处正站着跟着萧靖北一起来寒府的两名贴身小厮吉祥与如意。

    “世子爷有何吩咐?”吉祥恭敬道。

    萧靖北沉默一阵,回过头再看了凤止歌一眼,突然吩咐道:“以后多准备些随时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明白吗?”

    吉祥本是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吩咐是何意的,但在注意到萧靖北看向凤止歌的那一眼之后,又立马点头:“小的明白。”

    吉祥本就是跟在萧靖北身边多年的小厮,萧靖北见他如此明了自己的心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用手指去梳理凤止歌那头顺滑的青丝,他的心里就一片莫名的火热。

    眼见自家世子爷又回了世子夫人身边,一直没摸着头脑的如意纳闷地用手肘顶了顶吉祥,“哎,世子爷所说的,用得着的东西,是指的什么?”

    如意同样跟在萧靖北身边多年,虽然知道自家世子爷说话简洁,可像这次这样简洁到让人完全听不明白的,却也从来没有过。

    吉祥闻言转过头看向如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认真地问道:“你知道,你将来会是怎么死的吗?”

    如意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又招来这么个问题,心中的疑惑更甚,嘴里仍道:“不知道。”

    他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

    吉祥摇了摇头,一副他已经没救了的表情,然后吐出几个字来:“笨死的!”

    萧靖北走回凤止歌身边时,寒凌已经差不多将凤止歌的青丝的都打理好了,乌黑柔顺的发丝被一根碧色发带束成马尾垂于脑后,虽然并不繁复,但意外的让凤止歌看起来多了几分锐气。

    寒凌上下打量了凤止歌一眼,突然感慨道:“这才是我的妹妹啊。”

    除了凤止歌,没有人知道他此刻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

    凤止歌闻言眸光微闪,略带安慰性的拍了拍寒凌的肩,然后与萧靖北一起离开。

    在他们身后,寒凌与寒季杳父子俩,都远远的望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曾转眼。

    寒凌是有些感慨,他的妹妹,不仅真的重回人世,还已经成亲了。

    而寒季杳,却是看着那双并肩而行的身影,眼中有着隐怒。

    他争取这一切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凤止歌吗,可为何,如今那能与她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的,会是萧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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