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一时争执起来。三王爷只是沉吟不语,并无决断。却见一旁的孙剑锋躬身一礼:“三王爷,既然事有蹊跷,不如让属下审问一番,不准就有所得。”

    宁清卓便是一声暗骂:这事果然与孙剑锋脱不了干系!他见三王爷迟疑,竟是在旁推波助澜,就想将沈鸿锐置之死地。“审问”二字说得好听,可若沈鸿锐真到了他手上,他还能君子风范,不对沈鸿锐用刑?届时,沈鸿锐不脱一层皮便是万幸,还想讨得好处去?!

    沈鸿锐显然和宁清卓想法一致,语调微凉嘲讽一笑:“孙大人,这件事情你参与进来,恐怕不妥吧?”

    他的话说完,便有人接口了:“是啊。三王爷,这里都是读圣贤书之人,更别提沈公子还是天子门生,张教谕则为人师表。如此身份,若是平白交予孙大人审问,恐怕与礼不符。”

    宁清卓听言扭头看去,竟然是何志义,心中微讶:今日她还曾怀疑过他,认为他与陈晋安私交甚密,评判之时会偏袒那悠竹居士。却不料这人倒是个公正之辈,此时此刻,竟会站出来帮沈鸿锐说话。

    众人默契纷纷点头赞同。在他们看来,文人之间的斗争,那也是文人的事。让一锦衣卫掺合进来审讯,实在是丢文人的脸,却是断断不可的。

    孙剑锋见状,便也不再多说,退去了一旁,只是看好戏。

    争论声又起。却就是此时,沈鸿锐清了清嗓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男人朝着三王爷一礼:“三王爷,您向来思虑慎密,又宅心仁厚,从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他先给三王爷戴了顶高帽,这才道:“出现两份同样的答卷,这事情的确怪异,你怀疑我和张教谕,实在合理。可是,我有办法自证清白。”

    三王爷听言,终是开口问话:“什么办法?”

    沈鸿锐昂首一笑:“请王爷给我个机会,容我当场作赋一篇。”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宁清卓亦惊讶不能语:沈鸿锐要再次作赋?!

    可他之前已经写过一篇赋文了,文章思路构局已定,再想推陈出新,本就不易。更别提,他刚刚那篇赋文的水平实在不俗,他难道就确定,下一篇赋文能超越原有水平?若是不能超越,又谈何“自证清白”!

    三王爷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果然点头同意,吩咐人拿来纸笔。宁清卓眼见人群腾开了一片空地,侍卫抬来张方桌,又在上摆好纸张笔墨,忧心忡忡。却见沈鸿锐行到桌边,并不执笔,而是朝她看来,温和一笑道:“清卓,可否劳烦你帮我执笔?”

    刚刚还安静的众人瞬间哗然:这人好生嚣张,竟是要口头作赋!

    宁清卓怔怔看沈鸿锐,脑中转着数个想法。她想说“这种重要时刻,拜托你行事沉稳些!你就那么确定你能一气呵成一字不改吗?!”又想说“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字,根本拿不出手,干吗偏叫我执笔!”还想说“这种重要场合,你又有这许多朋友在这,怎么也轮不到我一女子登台!”

    可她终是什么也没说。沈鸿锐只是平和望着她,等候她上前。男人神情温柔,温柔背后,是无边无际的自信。宁清卓对上他的目光,忽然便觉得,他不会出错,她也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让她执笔,她只需去帮他执笔。境况的确困难,可他定能走出一片天地。

    没有缘由的,那些焦虑担忧全部散去,宁清卓心中竟也是一片平静。她在众人讶然的注视下,缓步行到沈鸿锐身旁,双目交缠片刻,淡淡一笑,拿起了桌上的笔。

    沈鸿锐便站在桌边,拿了砚台帮她磨墨,却是没有思考开口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他声音朗朗,语速不急不缓,偶尔也会停顿片刻,等待宁清卓写完。宁清卓低头写字,余光却发现男人的目光一刻不曾从她身上稍离。明明是一篇谈为人论处世的赋文,却偏偏被他诵出了几分……绵绵情意。

    宁清卓初上场时,还是很镇定的,可被男人这么看着,手却渐渐有些颤。在写字的间隙,她终是抬头朝沈鸿锐看了一眼,便撞上了男人的笑容,三分从容,三分锐气,剩下那四分……竟是称心如意。

    宁清卓一时呆愣:他为何有此满足的表情?

    没缘由的,昨日沈鸿锐对她说的话便在脑中响起:届时我胜出了,是怎样的荣耀风光!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刻,你怎能不陪在我身旁!

    她在他身旁。于是,他如愿以偿。

    宁清卓手便是一抖,一团墨迹掉在了宣纸之上。那乱了规律的砰然心跳,也不知是犯下错误的紧张,亦或是心中那朵小花……再次开放。

    手心出了汗。宁清卓抬袖想去擦拭宣纸上的墨迹,心中忽然一声长叹:原来……如斯风流风流至斯,竟是,意外地浪漫。

    袖口还未碰到宣纸,沈鸿锐便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柔声低语:“没事,不用擦。”

    宁清卓抬眼看他。她与沈鸿锐相识这许久,知道他是个追求至臻的人。可他不介意她的字丑,也不介意这团墨迹会让他的荣耀时刻不够圆满。宁清卓活了两辈子,此时第一次有了些小女儿家的模样。她挣了挣手腕,垂头低声道:“我不擦,你松手。还有……你别这样看着我了。”

    沈鸿锐松开她,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好。”

    一赋收尾,满座皆叹。绝对实力之下,情势逆转,阴谋不攻自破。再没有人怀疑沈鸿锐,就连三王爷也面露赞许之色,捋须微笑。众人将目光转向一旁张教谕:沈公子已经重新作赋了,那你便是不重新作赋,也得将你之前的作品拿出来吧。

    可张教谕只是立在桌边,宣纸上一片空白,脸色难看。他的学生们很是紧张,见他始终不提笔,纷纷好言道:“先生,我们相信你没有作弊!”“是啊先生,我们都知道你和沈公子一样,是被陷害的!”“先生,你只需要将你之前所做赋文重新撰写一份,便可以自证清白了!”

    可张教谕只是不给回应。学生们渐渐小了声,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又在想什么。却听一人温和道:“张教谕不想动笔,难道是因为……之前我诵读的那赋文,是你写的?”原来是何志义。

    学生们听言,均是一喜:是了!无怪先生不提笔,定是方才那篇赋文就是他的作品,可他又怕说出来没人会相信,这才不言不语。

    出乎他们意料的,张教谕脸色愈发难看,半响方才开口回答:“不……那篇赋文,也是沈公子所作。”

    四下又是一片哗然。沈鸿锐竟是在短短时间内,写出了两篇如此精彩的赋文!

    何志义似是不料他理解错误,此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圆场,只得呵呵一笑:“那便劳烦张教谕将你的文章再撰写一遍。”退去了一旁。

    张教谕终是握了毛笔,沾满墨汁,将宣纸铺平。可他在众人的目光下默默站立半响,竟是仰天一声长叹,将手中的毛笔一扔!

    宣纸立时出现了长长的一道墨迹。张教谕面色灰败,摇头不停,低低道:“我……写不出!”竟是就这么转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写不出……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之前交的是白卷?

    宁清卓不料这人竟是如此骄傲。她相信张教谕是有作品的,可他觉得他的赋文不如沈鸿锐,才情不如沈鸿锐,大受打击,于是竟也不求清白,就这么逃避离去。

    可这么一来,张教谕便再无资格争夺山长之位。正巧刑部林侍郎也在现场,三王爷便令他查探事情原委。又领着一众评判进殿继续评卷。沈鸿锐则望向张教谕离去的身影,摇头一声轻叹:“可惜,可惜……”

    宁清卓也朝那背影看去,却是淡淡道:“你也不必为他可惜。你说得对,这人狂傲太过,不通事理。这种人,做学问可以,却不适合担大任,做这大启士子的领军。”

    沈鸿锐便笑弯了眉眼,凑前压低声道:“那清卓说,谁合适?”

    他桃花眼闪闪亮,就等着宁清卓夸赞他。宁清卓看他一眼,嘴角微翘,却偏偏扭头,不遂他愿。

    孙剑锋没有跟着三王爷进殿。男人一直立在大殿台阶旁,目光不曾离开宁清卓一秒。此时见宁清卓别扭偏着头,脸色却是意外的柔和,甚至带着些许红晕,而沈鸿锐在与众人谈笑之时,还时不时凑在她耳边说上几句,只觉内心一阵狂乱。

    他觉得他快忍不住了。沈鸿锐激发了他体内所有的残暴因子,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去毁了一个人。

    可是……不行。

    孙剑锋努力强压心中奔腾的*,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行,不行,不行……

    ——宁清卓在意那个男人,他不能动他,否则,便会伤害宁清卓。

    这一世,他一定要克制住自己。这一世,他决不再重蹈高元纬之事的覆辙。

    孙剑锋花了很久平复心中的情绪,这才面色难看唤来手下,吩咐道:“你去暗中查探,看看今日,是谁偷换了张教谕的试卷。”

    属下躬身领命。却又问道:“那查出来后,可要将情况上报三王爷和林侍郎?”

    孙剑锋一声哼:“不,你查出的结果,只需要告诉我。”

    ——他不能去暗害沈鸿锐,可若有人替他这么做了,他为何不乐得旁观!

    孙剑锋暴躁想,他真是越来越善良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永远只如初见的地雷~

    ☆、第62章 沈大学士

    赏荷会结束后,沈鸿锐声望愈高。可要夺得山长一职,光靠文采远远不够,品行威望,家世背景,社交组织管理能力……等等等等,都非常重要。男人因此愈发忙碌,每日奔波于各种场合,来找宁清卓的机会渐少。

    宁清卓便一门心思投入到茶庄运营当中。孙剑锋最终将罗家大小放了出来,可罗三爷之死还是给罗家带来了影响,其余茶庄纷纷借机入侵,宁清卓自然也想扩展势力。云雾阁生意不错,宁清卓赚了些银子,便想着去盘一处店面,再开家茶庄。

    这日,宁清卓看店面归来,还没进店门,便见到了两名姑娘在云雾阁中四下张望。两人时不时低语几句,瞧着不像一般客人。心中便是一声叹:又来了!

    沈鸿锐相貌极佳惊才风逸,又生性风流,在京城这些年,不知多少女儿家将他当成了梦中情人。前段日子,沈大才子带着一姑娘去赏荷会,还让她代执笔作赋的消息传了出去,京城的各家院落里,不知多少姑娘碎了芳心。于是这些天,时不时便有姑娘借口买茶叶,跑来云雾阁找宁清卓。

    这些姑娘行事不比周灵灵剽悍,顶多也就是发发脾气,刁难宁清卓一二,可次数多了,宁清卓还是不胜其烦。

    她心中不知抱怨了沈鸿锐多少次。那男人倒是好,二十多年过得风流潇洒,欠下这一屁股烂桃花债,却坑苦了她。可她到底是开门做生意的,上门就是客,只要这些姑娘买她一丁半点茶叶,宁清卓便不能和她们翻脸。

    万般无奈间,宁清卓无意低头,发现今日为方便行事,她束了胸,心思一转,勾起了嘴角。她学着沈鸿锐的模样,挺直腰板脸上带笑,踱着八字步,行进了店门。

    两位姑娘见她穿着男装,又气度沉稳,很有些疑惑,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她们要找的宁掌柜。却也不好胡乱上前询问,竟然就这么放任宁清卓走了过去。

    宁清卓心中暗笑,却不料宁杰见到她,咋咋呼呼跑上前,清晰一声唤:“当家的!你回来了!”

    宁清卓一瞪眼!宁杰一愣,不明所以。那两姑娘却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宁清卓的衣袖:“你就是宁清卓!”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宁清卓再警告看宁杰一眼,这才转身,朝两人风度翩翩一笑,压着嗓子沉声道:“不,清卓是我姐姐,我是她的弟弟宁清扬。”

    两姑娘傻了眼:“那,他干吗叫你当家的?”

    宁清卓便摇头晃脑道:“二位姐姐的意思是,当家的不该是我,还得是我姐姐了?”

    两姑娘觉得有理,呆愣片刻后,松开了宁清卓的衣袖。既然已经被她们拦下,宁清卓便也不急着走,此时风流一笑,将沈鸿锐平日的模样学了个七八:“二位姐姐,可是来店里买茶?”

    两姑娘便有些不自在了:“这个……”

    宁清卓热情而温柔:“二位姐姐可是在犹豫买什么茶?不如,便容小生为你们介绍一番?”

    她本就生得貌美,若是假扮男人,的确娘气了些,可现下假扮的却是少年,倒也别有魅力。两姑娘便羞红了脸,片刻,一人柔声应道:“那,便劳烦公子了。”

    一刻钟后。宁清卓将提着小包茶叶的两姑娘送走,一脸笑意。别看那两包茶叶袖珍,可价格却是店里最贵的,这两姑娘也是大家闺秀,不懂银钱分量,被她一番夸赞,稀里糊涂便买了半斤,倒是让她赚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闭嘴装背景的宁杰此时终于凑了上来,一脸悲愤:“当家的!你怎么能这么哄骗人姑娘家!”

    宁清卓行去柜台边记账:“就许她们找我不自在,不许我赚她们一点钱?”

    宁杰唉声叹气,又跟去她身旁:“这哪是钱的问题!你就不怕她们……对你芳心暗许?”

    宁清卓轻笑出声:“她们的一片芳心不是早给了沈鸿锐么!若是能移情于我也不错,总好过喜欢那个公子哥。”

    宁杰还是哀叹连连:“可是,万一惹来什么麻烦,你可怎么应付!”

    宁清卓被他叹得无趣,再不理他,闷头写完最后几个字,回了后院歇息。

    她躺在树荫下的凉椅中,只觉清风舒爽好生惬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了宁杰的声音:“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外面有人点名要见你!”

    宁清卓还以为是那些找麻烦的女子,在凉椅中翻了个身,背对宁杰道:“你找个借口打发她们走便是。”

    宁杰又绕去她面前:“哎哟,哎哟!什么‘她们’?这回来的是个中年男人!”

    宁清卓看他一眼,终是坐起身:“什么男人?”

    宁杰很紧张:“气度不凡!看着很厉害很帅气的老男人!”

    宁清卓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形容!

    她穿好鞋,又拿了一旁的外衫披上。宁杰在旁絮絮叨叨:“当家的,我就让你别招惹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姑娘!看看现在,人家爹来报仇了!不对……也可能是来提亲的!哎哟当家的你可是个女的啊,怎么可能娶她们!届时她们伤了心,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宁清卓黑线:“宁杰,以前没发觉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宁杰一板脸:“这可不是我凭空想象的!这都是小册子里写的!小册子里说……”

    宁清卓知道他在说什么。京城文化繁荣,时常有些不得志的文人,会撰写些剧本小说,印发给各家各户,就希望有朝一日红火起来,能博个名声。宁杰来到京城后,很喜欢这些小故事,屋里都堆了好些小册子舍不得扔。

    她连忙抬手制止宁杰:“得,得,我现在就去见那人,你也别操心了,成么?”

    宁清卓行到云雾阁大堂,便见着一五十多岁的清瘦男人负手而立,凤眼长须,眉目端正,衣着很是平常,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心中忍不住道:宁杰那形容虽然古怪,却也说到了点子上!

    那男人看见她出来,上下打量一番,便明白了她的身份,拱手一礼:“宁掌柜。我是沈鸿锐的父亲,沈通和。”态度倒很是温和。

    宁清卓脚下便是一绊,差点摔倒,连忙扶桌。

    ——还真是人家爹找上门了!

    沈鸿锐赏荷会后,倒是对她说过他的父亲想见她。可宁清卓纠结于各种事情,一直犹豫着没应承。却不料,沈通和竟是自己找上了门来!

    宁清卓心里没底,紧张回礼:“见过沈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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