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娘走到魏惜金身边抱膝而坐,安静的听着他弹琴,而魏惜金一直注视着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过了片刻,他一边拨动琴弦一边关切的问道:“你现在好点没有?”

    虞娘摇摇头。

    “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到你?”魏惜金又问。

    虞娘还是摇头。

    “你想听我弹琴?”

    虞娘点头。

    魏惜金便琴音一转,换了一曲“佛陀劝善咒”。望乡路虽引魂,但毕竟太悲,不及佛乐静心解惑。

    琴声慢慢,无悲无喜无甚风波,又如阅尽沧桑之后的宁静,听得人只想睡觉,虞娘激动的情绪都被化去了,半昏半醒,摇摇欲坠,因为她和魏惜金并坐,身边没有任何依靠,最终克制不住疲倦,倚靠在了魏惜金胳膊上。

    魏惜金为此弹错了一个音,低头见虞娘靠在他胳膊上,眼睛半睁半闭,目光平淡,心知她是被琴音所摄,便停了这只手,单手抚琴。

    在魏惜金的妙手抚慰下,虞娘扫去了心头的激动以及忧郁,整个人平静得宛若婴儿泡在羊水中一般,连前不久和陈挽风的爱恨纠葛,都仿佛变成了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你怎么知道……”虞娘只是平静了下来,不是脑子傻了,魏惜金用琴声唤她出来,他怎么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

    “一只夜莺看到了你在林中。”魏惜金拨动琴弦道。

    虞娘听说过狼魂之眼的事,刚刚沉寂下的情绪突然起了波动,她坐直了身体直视魏惜金,冷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魏惜金停了手,抬头与虞娘对视,一双银色的眼眸看着虞娘的眼睛,淡淡的道:“看到你在林中奔走,不知为何,看上去十分悲伤。”

    琴声的作用只麻痹了虞娘片刻的警惕,现在的她,又恢复了对人的不信任,就差对魏惜金低吠了。

    想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第几次?”虞娘低哑着声音问着,并来回打量魏惜金的神色。

    魏惜金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他道:“第四次。”

    虞娘眯起了眼睛,目光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没有人喜欢被人窥视,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卜水镇的河上,我附身于一直尸鹫的眼睛中,我很抱歉它攻击了你,我只能看到它所看到的,却不能阻止它的行为。”魏惜金说着,垂了垂眼,略低了低头,态度谦逊的表示自己的歉意:“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说第二次。”虞娘没兴趣听他的道歉,提醒他说下去。

    “第二次看到你时,我正附身于一只鸽子眼中,正好看到你在比武场上与一群僵尸交手,这并不常见,于是我第二次注意到你。”魏惜金道。

    那次,谢燕九为了帮助她修炼,堵住了通往光明谷的一条路,结果接下了一些仇怨,在石坛中,五个结拜兄弟邀她上比武场决斗……原来是那次,虞娘心道。

    “第三次,是在三界镇外,我从地宫出来准备回养尸城,不想看到了血月之兆,我担心发生了变故,附身在猫头鹰的眼中,看到你们被亡灵围困,于是赶来相助……再加上今天晚上,我附身在夜莺眼中,观察四周环境,防范于未然,结果看到你情绪激动的在林中奔走,此为第四次。”

    前三次魏惜金都如实交代了,只有第四次的经过隐藏了一半,毕竟那件事会让虞娘恼羞成怒,所以他小心的避开了,相信这样做对彼此都好。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而且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魏惜金的话提醒了虞娘他曾经救过他们,而他每次的“窥视”都并非针对他们,虞娘想了想,问道:“那只尸鹫是你养的?”

    “是。”

    “你不是养尸城主吗?为什么要养僵尸的天敌?”

    这似乎是一件矛盾的事情,魏惜金摇头笑了起来,叹道:“人以万物为食,僵尸以血为食,而尸鹫天性嗜爱僵尸的脑浆,难道又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可是虞娘不喜欢被吃掉脑浆,所以她对魏惜金瞪眼。

    魏惜金看了她一眼,又一笑,道:“其实是我少年时候,遇到一只小尸鹫袭击一只僵尸,它们两败俱伤,于是我将它们都带了回去,将僵尸驯服为我所用,将尸鹫隔绝起来,喂它肉类和瓜果,僵尸食血是天性,尸鹫喜欢啄食僵尸也是天性,为什么我要因为偏袒一方而残害另一方?我只要让他们不要相互伤害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在尸王城将尸鹫看管得很好,不想带出去游玩的时候忘形了,以至于让你受到了它的袭击,我已经再三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不要因此介怀。”

    虞娘倒是没有介怀,只是觉得这个人未免奇特。

    “你说你想要帮我,为什么?”虞娘盯着他又问。

    虞娘的目光很有审视之感,一只尸妖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人才叫奇特。

    魏惜金回望着她,这次他收敛了笑容,认真的道:“因为你非常特别,我想让你随我去尸王城,我能在那里给你以庇护,而你也能在那里一展所长。”

    “我不需要饲主。”虞娘道,她不希望给魏惜金错觉,认为他能够收服她。

    “你不需要饲主,饲主的存在是因为不是每个僵尸都能像你这样理智并且保有人性,而且我一直不喜欢‘饲主’这个称呼,我认为他们更像是同伴和朋友的关系,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单纯的成为朋友。”魏惜金道。

    虞娘的防备心比魏惜金认为的更深,或许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被普通人仇视,所以一个能接纳她的地方就显得分外的梦幻。

    虞娘有些心动了,去寻找一个归宿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你得先帮我一个忙。”虞娘舔舔干裂的嘴唇,道。

    ☆、第七十六章

    陈挽风找不到虞娘,心乱如麻,最后无计可施之下,他回到了营帐,想看她有没有回来,不想早有先行者守在门前,请他移步去魏惜金的大帐。

    陈挽风大感疑惑,便随着先行者去了。

    魏惜金的大帐之内,厚实的屏风将此处隔出了两间,里面是他的卧榻,卧榻前放了一桶冷水,洗干净身体的虞娘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浴桶,侍女们用软布擦拭她的头发与身体,然后给她穿上广袖华裙,裙以大红为摆,裙裾以纯白为底,上绣着技艺精湛的缠枝红梅。

    这套衣裙本来是为扇子姑娘准备的,因尸王城的众人得知城主带回了未婚妻,却不知她的身量,故而将各种身量的衣裙都准备了几套,虞娘身上这款,便是其中最小的,穿在她身上,倒也勉强合身。

    魏惜金和扇子姑娘坐在屏风之外,这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魏惜金派人叫来了扇子姑娘,扇子姑娘瞌睡未醒,头频频点着,硬撑着配魏惜金坐等,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一套以白色作底绣着碧荷的衣裙。

    在养尸城,以白色为尊,故而魏惜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白色为主,为城主未婚妻赶制的衣裙自然也是如此。

    虞娘在里面穿戴整齐,立即被侍女们带了出来,牵着她面朝魏惜金坐下。

    魏惜金喊醒了扇子,请她为虞娘梳头。

    扇子看了看虞娘又看了看魏惜金,他们的神色都很正常,但天不亮的喊醒自己,就为了给一只尸妖梳头打扮,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没有问为什么,接过魏惜金递给她的木梳,一下一下的给虞娘梳起头来,虞娘的头发已经被侍女擦得半干不干,扇子心想,头发还没干,我要给她梳个什么样子的发式才好呢?太难的我不会梳啊。

    就在她想的时候,侍女们又搬来一套妆盒,她们忙着打扮虞娘,有的用粉遮盖了她的肤色,给她抹上了淡淡的腮红,有的翻出了樱红色的口脂,点在她的唇上为她增彩。

    魏惜金在一旁看着,虞娘被打扮得容光焕发,清秀可爱,再也没有半点失意的模样,他想了想,挽袖用小指在妆盒里点了一点朱砂红,弯下腰往虞娘眉间点去。

    果然,这点朱砂红落在虞娘双眉之间,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一点明媚。

    陈挽风被带进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这一幕,扇子姑娘温柔的帮虞娘梳头,魏惜金给她点妆,一屋子侍女蝴蝶围着花朵一样围绕着她。

    扇子、魏惜金和虞娘都穿着相似的白衣白裙,这给陈挽风带来一种错觉,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扇子和魏惜金像是父母或者兄嫂,虞娘似乖巧的女儿或者妹妹。

    他怔怔的看着这一幕,感觉完全被摈弃在外了。

    魏惜金先看到了他,其次的扇子,而本该最先注意到他的虞娘对他全然不在意,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魏惜金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虞娘,上前对陈挽风道:“陈兄弟,借一步说话。”说罢就将陈挽风带了出去。

    直到陈挽风被带走,虞娘才转过头往他消失的地方看去,这时她听到耳畔扇子的声音:“咦,难不成是因为他?”

    扇子看到虞娘久久的往门外看,再看魏惜金的反应,好像明白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她早看出来这个尸妖和那个男子之间似乎太缠绵了,只是暗自疑心未曾过问,现在见魏惜金都参合了进来,似乎另有乾坤。

    她知道虞娘能说话,便起身到她面前,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虞娘望了望她,沙哑着嗓音问道:“对一个人好,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笼统了,扇子想了想,如果是站在她的立场,她对魏惜金好的最好的办法应该是……

    “为他分忧。”扇子道。

    “如果他对大的忧愁就是你,你怎么办?”虞娘接着问。

    扇子一愣。

    “如果当年康贞儿放弃了周文宣,那么周文宣的命运将完全不一样。”虞娘冷冷的道。

    她的话,让扇子一痛。

    如果当年,康贞儿在奉灵神婆对她下手前放弃了周文宣,可能他就只会是个普通人,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她的生死与他无关。

    如果当年,康贞儿在周文宣变成僵尸之后放弃了对这段感情的执着,可能她已经投胎转世,而周文宣不会冲出大禹神鼎,他能够等到魏惜金为他带来尸王精丹,他也不会灰飞烟灭。

    不论何时,只要康贞儿舍得放弃,周文宣都不会是这个下场,所以有时候,当一个人的爱,只能给另一个人伤害,那么执着,还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吗?

    虞娘也不舍得放弃,但陈挽风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他无法接受她,或许因为往日的情分,他们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相处,可是虞娘再也不愿意利用他的同情心和愧疚感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了。

    他是一个正常人,如果他不能接受她,那么他就应该回到人群之中,过普通人的日子,遇上心仪的女子,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有自己的人生。

    “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不会得到,只会蹉跎自己的年华。”虞娘望着门外,幽幽叹着:“这对他不公平。”

    如果说之前扇子还有不解,看了虞娘这番神色与语气,也明白了一些端倪,莫不是又一段人与僵尸痴恋?扇子目光一黯,又想起了她的周叔叔。

    与此同时,在营地的另一边,陈挽风也如此对魏惜金说着。

    “这不公平!”陈挽风叫了起来。

    虞娘拜托魏惜金做的这件事,就是希望他能将陈挽风劝走,但她太深知陈挽风的性格,如果他不能确定自己会很安全,会过得比跟他在一起更好,他是绝对不会走的。

    她的陈哥哥就是这样的人,这让她安慰,也让遇到她心酸。

    “她要赶我走!”陈挽风激动得道:“你相信这种事吗?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个连捕食都做不到的幼崽,现在她翅膀硬了,竟然要赶我走?!”

    “我相信她这样做必然有自己的原因。”魏惜金低声道:“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

    “情绪!”陈挽风气得满脸通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他怪叫起来,道:“她是僵尸,一个有情绪的僵尸,她怎么不想一想,我也是有情绪,怎么,我就不该有情绪吗!”

    说完,他看到身边有个柴火堆,想也不想就一脚狠狠踢过去,柴火就滚了下来,四处散开。

    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把握着界线,确保事情不会变得复杂,可她一意孤行的打破了界线,现在又要惩罚他,这让他如何不气恼!

    魏惜金看着陈挽风孩子气的举动,他也在观察这个少年,应该是他拒绝了那只小尸妖,现在的情况应该正和他意,为何他要表现得好像被抛弃了一样?

    “你想让我怎么做?”魏惜金问道:“我怎么做会才能帮到你们?”

    魏惜金表现得像个朋友,可他的问题让陈挽风更加懊恼,除非他能让时间倒退,一切都没发生过,否则根本无法解开他们的结。

    陈挽风这才惊觉,原来他和虞娘果真到了不进则退,不立则破的地步了。

    看到陈挽风恍惚,魏惜金想了想,犹犹豫豫的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虞娘她……”

    陈挽风下意识的扭过头听,魏惜金看他还很关心小尸妖,就接着道:“她从悬崖上跳下来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血迹,或许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不过我确定如果她再跳一次,就不一定像上次那么幸运了,她可能会磕在石头上砸摔碎自己的脑袋。”

    从悬崖上摔下来,就算是僵尸也会有一定的风险性。

    陈挽风闻言,整个人惊住了,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悬崖下看看,血迹犹在。”魏惜金看了他一眼,叹道。

    她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她怎么会这样做?陈挽风不断的问着这个问题,而答案是显然的,因为他伤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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