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衣里原挂着块碧澄澄的玉坠子,早已取下来,展开帕子给店主人看,“店主,您看这值多少?”

    店主人瞥了眼她手中的坠子,轻轻嘬了口气,接在手中仔细斟酌,坠子有婴儿巴掌大小,色如春水,凝如冰晶,是顶好的于阗碧玉,这样大小,又是不多见。店主人瞟着她的神色,翻来覆去,半晌慢悠悠伸出手指头比划:“十张茶券。”

    春天敛眉,佯装要走,店主人忙拉住:“姑娘,姑娘,有话好说,我再加十张,二十张茶券,可成。”

    “两百张。”

    店主人倒抽一口气,跌脚叫道:“我的姑奶奶,两百张,官中还要抽税,这是要把我的老命都搭进去。姑娘,您这玉成色不太好。看样子也是旧物,已经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哪就值两百张。”波斯店主抖着白胡子,气的便便大腹一鼓一鼓,“五十张。”

    她并不懂玉,但知道这玉是靖王府里出来的,定然是好东西。薛夫人遣人把玉送到家中,说是靖王送她的生辰礼,试探她的意图,她记得那时碧玉长姐喜欢的不得了,被舅妈一顿训责,赶着送到她屋里来。

    店主人有心想要,春天绷着脸分文不让,最后倒是以两百张茶券成交,可怜一块价值千两白银的好玉,最后低价物易他主。

    曹得宁自是蹊跷,自春天去后,心内越想越奇,靖王府的薛娘子他自是没见过,年前靖王老王妃做寿,他跟着珂哥儿送去王府的礼单里,靖王爷看中件高昌国出的夹羽毛织金五彩氅衣,特意挑出来送去后院,听王府的管家的意思,道是府里有位薛夫人快要生产,王爷心疼至极,日日里都挑着好东西往薛夫人屋里送。

    但当日在红崖沟遇见的那位小女郎却如何成了薛夫人的亲眷,这天长地远的,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儿,说是侄女儿和姑母,这又是哪门子亲眷,没听说薛大人还有什么兄弟,怕是这女郎诓人不成。

    曹得宁思前想后,磨墨挥笔写了此事,用信鸽传去长安段家。

    春天收了茶券,在市集晃荡大半日,归的便有些晚,日暮夜黑,在坊里走着走着,迎面遇见李渭。

    李娘子头七已过,李渭脱了齐衰丧服,腰上束着白麻,上下打量她两眼,问道:“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她低声答,又问,“大爷怎么在此?”

    李渭没回她,领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瞎子巷里,春来树叶抽芽,新绿悄悄探出墙头,因李家新丧,巷里一路挂了白灯笼,影影绰绰的单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墙头。

    她被四月的春风吹着,突然有些被这柔软的风吹醒,李渭在前她在后,两人不声不响的走,春天摸着墙,看着他在前头的背影,突然道:“大爷,我今天去开源楼,本来打算找段公子了,请他帮我捎句话。”

    “段公子不在。”他声音沉稳,“你若有事,找曹大爷也是一样的。”

    她低声回:“我知道。”

    她无端的有些落寞,垂着头跟在李渭身后磨蹭,李渭回过头来,见她戚戚然垂着眼,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步,问她:“你找段公子,想说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不想说么?”李渭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带笑看着她。倒不是去年初见时一口尖尖细牙咬住他的脆弱模样,晚风拂动她的衣袖,正是青葱年少的好光景。

    春天小声回道:“我不知从何说起。”

    他道:“你该回长安去———几日后有支商队回长安,我托熟人照顾你,你跟着回家去吧。”

    他终于说:“你孤身一人,又是未经世事的女子,北庭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来做。”

    她不肯:“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除非死,否则也没有回去的道理。”

    李渭摇头:“北庭怕是要打战,就连河西也要不太平了,你要去的地方又是胡地陌土,一路的情况并不是你能想象的。”

    她看过许多关于北庭西域一带的前人笔记和官中记载,冬夏有雪,毒风烈日,飞沙砾石,骸骨遍地。在上路的那一刻也曾心生动摇,从锦绣闺阁里走出的无知少女如何面对那个荒凉广袤的世界,然而时至如今,她早已不惧这些。

    她良久不出声。

    他轻轻一叹,亦是良久不语,最终还是说出心里话:“小春都尉泉下有知,知你要去,怕也是不安心。”

    她猛然抬起头,身体颤抖,盯着他看,却只见他的脸隐在昏暗夜色里,只模模糊糊露出刀削般的轮廓,手指摸在粗粝的砖墙上,刺刺生痛,咬住下唇:“大爷知道我?认识我爹?”

    他回:“我和小春都尉缘悭一面,但有幸听过他的事迹...”  李渭的声音低沉,又有些疲惫:“小春都尉那时任伊吾军骁骑尉,驻在伊吾甘露川,那是景元六年冬,天气奇寒无比,牧民冻死不少牛羊,突厥结营南下骚扰,小春都尉带着一支两百人的精甲骑兵,不领军令,擅自攻入敌营。虽然折损不少突厥骑兵,但甘露川的骑兵也损失甚重,此后伊吾军联合驻守瓜州的墨离军两下夹击攻打突厥,一举将突厥逼退至牙海之线。这两百骑兵虽有立功,但因违抗军令,军中不予抚恤,亦不追封烈户。”

    她盯着他说话的唇,听他一字一字念出当年之事,心头绞痛,吞泪道:“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是听令行事,他做前锋,后有援军,但一路攻入敌营,说好的援军迟迟未到,他领着两百骑兵,强撑苦等,最后浴血战死,但军中却说他独断擅行,折损精锐,连尸骨都未替他收回来。”

    景元六年,李渭所在的墨离军也参与了这次战役,那时李渭还是一名小小的士卒,他去时,小春都尉已经身死,后随军队借着势头,一举将突厥赶回了牙海之线。

    收到军中旧友关于陈中信下落的那刻,李渭已笃定了春天身份。

    那把匕首是军中之物,刀身漆黑沉重,削铁如泥,是沉铁打造,这铁似非中原出产,像是出自极北部落黠戛斯境内,是黠戛斯供于突厥之物。但李渭知道黠戛斯也暗自供给北庭军部,锻造兵器和突厥对抗。他在伊吾甘露川,见过这种匕首。

    李渭归家,春天报出姓名那一刻,她说她姓春,就□□天。春姓极少,不知怎么的,他就蓦然想到当年的小春都尉,虽然缘悭一面,但听说小春都尉有个女儿,若按年岁,如今也是个妙龄少女。

    陈中信有个同乡同窗,军中挚友,恰是小春都尉。

    所以,小春都尉的女儿带着亡父之物,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要去北庭。是要去祭她爹爹,还是要去收回爹爹骸骨,无论如何,他要拦住她。

    李渭始终不忍告知她,当年小春都尉追击沙钵罗一部,一直追击到了突厥境土的曳咥河,最后全军覆亡在此处。如今去寻战场,怕是盔甲埋土,白骨缠草,哪里能分的清谁的尸骨,况且边境风吹草动军中都是如临大敌,她又哪里能过得去烽燧一线。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颤抖,给她指条明路:“若有人肯在军中通融,请伊吾刺史遣使前往突厥收亡将骸骨,不过是一桩小事,必能如愿。”

    他指的是她的舅家和靖王府,不过是轻飘飘在军中托付一句话,何须她千里迢迢舍身前往。

    她摇摇头:“没有人愿意这样做。我没有兄弟叔伯,这世上除了我,大概没有人还惦记我爹爹,我想把他带回家。”

    李渭长久盯着屋檐角的白灯笼:“我替你想法子...你不可再西行...太危险了。”

    “谢谢大爷..."春天咬咬唇,等胸膛内的酸涩渐渐褪去,揉揉眼睛,蒙头往前走去。

    长留还咳着,连日下来瘦的脸庞儿削尖,愈发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孤单,见春天回来:“春天姐姐,你去哪儿了,一日都不见。”

    长留怯弱,连日多赖春天照顾,渐渐对她有些依赖,挨着她身旁道,“你饿不饿?厨房给你留了夜饭。”

    她手掌在长留额头试了试,倒是不烧了,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不饿,你喝药了么。”她一日滴水未进,尚不自觉饿,反倒去端长留的药碗。

    隔日李渭带长留去弱水镇报丧,弱水镇西山村是李娘子本家,虽然同支亲眷皆已亡故,但仍有同宗同脉的远亲在,李渭是李老爹捡的遗孤,无亲无族,但遵从李老爹的意思,等李家人皆亡后,把长留作为李家血脉载入族谱的。

    李渭叮嘱春天:“晚上即回,你在家中好好休息。”

    弱水草场绵延数十里。也是甘州有名养马场,春季马驹初生,小驹马只有半人高,嘶声清脆,生龙活虎缠着母马在原野奔驰,长留坐在李渭身前,望着不远处的马群,双眼熠熠生辉。

    “赫连叔叔也给嘉言买了匹小黑马。”

    “去挑个喜欢的。”李渭摸摸长留头道,素来李娘子担心长留磕磕碰碰,只愿他规规矩矩,嫌少肯让长留骑马玩耍,如今李娘子去了,李渭怕长留久坐久思伤神,思想要带着他多动动。

    长留欣喜不已,左挑右选,看上匹四蹄乌黑、全身雪白撒着蹄儿追随马群的小马驹。

    马倌赶着马驹出栏,正要上马套,后头奔出匹大眼长睫的小枣马,马尾高扬,隔栏挨着小马驹脖颈厮磨,十分亲热,轰也轰不开,马鞭赶也赶不开。

    “好漂亮的小枣马。”长留伸手去摸两匹小马驹艳羡道,“爹,不如我们给春天姐姐买一匹吧。”

    马倌在一旁嘿嘿的笑:“一匹六百文,两匹马才一贯,大爷,不如两匹一起带回家,两个小家伙也好做个伴。”

    李渭点头,付了一贯钱,带着两匹小马驹回城。

    到瞎子巷已天黑,家中仍为李娘子点着长明灯,听见马嘶,赵大娘和仙仙跑出来迎人。

    李渭心中隐然觉得有些不对,赵大娘迎上来,首一句话便是:“大爷,春天姑娘走了。”

    “走了?”他双眉紧皱,“什么时候走的?”

    “大清早就走了,我带着仙仙前脚出门去买菜,那时不在家中...”赵大娘叹气,“我前脚刚走,后脚春天姑娘就出门,临去前还和巷口黄婶儿道别,送了一盒子糕点,说要寻亲去,还说之前和大爷您商量过这事。我买菜进家门一瞧,西厢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春天姑娘留了几样东西在桌上...”

    李渭头疼,深深的吐了口气。

    长留回过头看着他爹,担忧问道:“姐姐会不会有事?”

    赵大娘捧过春天留下的东西。

    她替长留做了套衣裳鞋袜,给仙仙和赵大娘买了头钗,给李渭留了一张纸条,娟秀字体寥寥一句话:若幸归,再报君恩。

    第24章 肃州城

    春天早在市肆买了裘毯食物, 又在车行雇了去肃州的骡车和车夫,河西女子出门行路多半穿胡服,尤爱回纥服饰, 故春天也换了一身胡装,梳起男子发髻, 脸上装扮了一番, 让骡车载着出甘州去。

    春来诸事繁忙, 出入城门者众多,亦有不少往返商队带领驮群叮当而行,春天就此混在人群中出城, 往肃州而去。

    车夫是个满面曲折皱纹的老哑人, 一双挥鞭的手粗糙如树皮,咿呀呀的跟她打着手势问她走哪条道,她不敢再生上回红崖沟那样的事情, 挑了条行人最多的官道,自己的匕首藏在袖底, 跟着车夫一齐上路。

    甘州距肃州大约四百里, 普通骡马要行上六七日方到,商旅路人沿祁连山脚迤逦而行, 这正是繁春时节,河西大地回暖, 天幽蓝深远,山顶积雪晶莹, 山中能望见一片新绿, 杏花梨花柳花渐次开了,肥臀展翅的蜜蜂嗡嗡嗡追着香气忙碌,山下绿野如茵如毯, 草丛中时不时噗嗤一声,窜出一只山鸡野兔,官道上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蚊蚋马蝇在官道飞舞,骡马骆驼落的个不耐烦,尾鬃啪啪的扫开一片。

    路途总是漫长又无聊,哑车夫在沿路脚店打的烧酒,颜色浑黄,一文钱一壶,车夫咿咿呀呀指着酒壶跟春天比划,春天点点头,他时不时掏出来抿一口,而后闭上眼打个盹儿。老马识途,无需人驱赶,闷着头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饿了自己停下来啃路边青草,天晚自觉往路边脚店一钻,这样晃晃悠悠的走,眼瞧着身旁的高头骏马窜出去偌远,行程比别人慢了大半。

    路上有个芒鞋蓑衣的枯瘦和尚乐颠颠骑匹花色小毛驴,毛驴有时候一阵小跑,有时慢悠悠跟在行人之后,走走停停全凭自己心意,和尚眯着眼不管不问,每日里春天总能看见他一两回,和尚笑眯眯,慈眉善目,虽然看着衣衫褴褛,春天却看见他吃肉食荤,有时近来跟哑车夫道一声阿弥陀佛,讨口酒喝。

    春天朝他作揖:“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在何寺主持?”

    和尚哈哈大笑:“老僧名曰我,号我我僧,法寺修禅,人间修佛。”

    春天不解,复问:“大师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有处来,正要往无处去。”

    她不知何意,和尚笑呵呵的指着官道:“从后路来,要往前路去哟。”

    大概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不等春天说话,挥着鞭子赶着毛驴一路笑声远去。

    骡车简陋,四壁漏洞,尚且不能遮风避雨,一天只需一百文钱,沿途有四驾马拉着华丽香车气势高昂的奔驰而过,也有光脚村夫满面风霜的走在驮群中,春天看见个木钗粗服的年轻妇人牵着个蹒跚走路的男孩跟在骡车后,伸手一招,把妇孺两人牵上骡车。

    春天头上戴着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妇人看春天着装以为是个少年人,神情有些拘谨羞涩,直至听到春天开口说话,方知是个女郎,神色松懈下来。

    “呀,多谢多谢。”妇人接过春天手中水囊,“原来是个女郎。”

    “嗯。”春天把风帽解下捏在手中,微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是呢。”妇人看春天年纪不大,只比自己小几岁的模样,却生的眉目如画,坐的又端庄秀气,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上散乱发髻,“这路上人多眼杂的...一个人出门是有些不方便...”

    妇人怀中的小儿有张胖乎乎的小脸,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水囊咕噜咕噜喝过水,仰着头好奇的盯着春天,春天从包袱里摸出几颗糖,低下身捧给小团子:“给。”

    “糖。”小团子还不太会说话,两只小胖手扑进春天怀中,软绵绵的肉感让春天开怀笑出来,“糖糖。”

    “包子。”妇人抱过小儿,去夺他手上攥得紧紧的糖,满脸红霞对春天道,“哎呦,我家这小馋鬼,让姑娘见笑了...”

    春天笑的眉眼弯弯:“孩子很可爱呐,姐姐真有福气。”

    两厢这下亲热起来,妇人名叫兰芝,是肃州高台镇人,前两年嫁在外村,听说家里母亲病了,家里男人又不在,村里也没有骡子毛驴可以租借,索性自己抱着孩子走回娘家去。在听说春天孤身一人要去肃州郡时,叮嘱再三:“酒泉县里满街都是旬休来喝酒的兵士,你见了可要躲的远些。”她压低声音,“特别是那群番兵,都是原先归顺的胡人,野蛮的很,冲撞了人反倒要捉住人家赔银子,连官衙都不敢惹。”

    又道:“还有在城西做买卖开店的胡人,多半是黑店,什么坏事都做,你要打尖住店,往城东去,我有个兄弟就在邸店做活...”

    春天一一牢记在心,连连点头,正要问话,几匹高头大马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来,奔驰如电,转眼就已奔到眼前,马蹄扬起一股股干燥尘土扑入鼻中,来不及躲避的路人被马上人一鞭抽至路边,团团跌在灰土里哎呦叫喊,有商人的马车受了惊吓,一路窜入骡群中,一时牲畜嘶鸣,场面混乱不堪。

    骡子被声惊吓,扬蹄奔跑,车厢跟着颠动起来,包子正喊着糖,咿呀一声被颠的要撞在壁角上,春天眼疾手快拦住他扑倒在前,眼前一黑,额头哐的撞在板上。

    待众人回过神来,人马皆已绝尘而去,妇人又哄孩子又扶起春天,看她额角凸起,泛红一大片,着急又内疚:“小娘子,疼不疼,疼不疼?”

    “没事。”她自个倒镇定摸了摸,只是有点肿了。

    被撞倒在地的路人扑扑膝上灰土,叫苦道:“什么人横冲直撞,就算是飞马驿使也没有这样霸道。”

    “好似是军里的走马使...”有人道,“这阵子总有走马使往来,怕是军里有什么事儿...”

    “不是听说军里要削兵么?”有人窃窃私语,“这几年天下大安,河西还屯了十几万兵马,听说粮草俸禄开销太大,朝廷有撤并之意...”

    “那军里那些将领能肯么?”

    “削兵,哪里能削兵,听说凉州府这阵子在训练精兵,甘州的司牧监在向民间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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