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细味那难过,梦境突然又换了个地方。

    是后来他们搬到了高级住宅区,那个时候他应该是个学童,不再天真烂漫,是个阴沉的孩子,很少与人打交道。

    同学们都是高门大家,血统纯正的孩子,只有他是唯一的混血儿,从上学的第一天就被人看不起,变着法儿的欺负他。偏他成绩好得出类拔萃,人又聪明机警,这样一来,又越发的惹人记恨。

    最初是为了自保,再后来是为了报复。一开始他还只会好勇斗狠,揍得没人敢惹他,后来年龄大了一点,就不再动手,反而仗着脑子好,专门使阴招给人下绊子。

    可是小孩子再怎么会耍手段,在大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伎俩。终于有一天,他的母亲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谈话,而他被停学了,关在家里。

    他被锁在房间里,觉得胸口闷得慌,于是打开了窗户想要透透气。突然有一小团漆黑的毛团猛地一下蹿了进来,被他手脚飞快地一把拎住了,发现是邻居家的小奶猫。

    这只小猫倒不怕他,拿毛茸茸的脑袋使劲儿蹭他的脸撒娇,又趴在他腿上冲着他软绵绵地叫唤。他能猜出来它想要吃的,但是他只摸了摸它的脑袋,并没有动。

    小猫是很可爱没错,但是还不到能支使他的地步。

    房间的门把手咔哒一声响,是他母亲回来了,他随手就把那小猫又从窗户扔出去。

    他以为母亲要骂他,没想到她竟然很高兴,走过来紧紧拥抱他,"儿子别怕,干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呢,有志气!有本事!哼,那些德国人有什么了不起?天天嘴上说的好听,装得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谁不晓得心里头都脏着呢!你收拾他们就对了!要不是他们自己蠢得像猪一样,怎么会上你的当?技不如人,活该倒霉!"

    他在母亲的怀抱里,既不觉得温暖,也不觉得高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梦中的情境又是一转,是他被带着在心理医生的诊所做量表,作为他被允许回学校的条件。他好像也没有多少紧张和害怕,只觉得厌烦得很。临出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带着那只又偷偷溜进他房间的小奶猫,揣在运动服外套的口袋里头。小猫很乖巧,一直没有出声,像是藉着他身上的体温睡着了。他手抄在口袋里,摸着绵软的、热乎乎的小身体,听见医生跟他母亲说什么反社会人格,还要进一步检测看看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如果是后天,那么他这个年龄还是有不少干预的方法。

    因为医生的诊断,他又被学校勒令,再去见六个月心理医生。

    每一次他都偷偷揣着那个小奶猫,有时候是外套口袋里,有时候揣在怀里,拿衣服挡着。他天生智商很高,去了几次就揣摩出了医生的套路,每个问题都猜着医生想听的话来说,果然只用了叁个月,医生就同意开了诊断书,可以不用再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生活总算又上了正轨。他怕了见心理医生的麻烦,在学校也收敛了许多。幸而那些同学也怕了他,不敢再找他的麻烦。

    可是他的小猫不见了。

    它长大了,有一天溜达回了它自己的家,再也没有回来。

    这只猫居然背叛了他。

    他很不高兴。

    他在窗台下洒下那小猫爱吃的金枪鱼罐头,在一个冬日的深夜里引了它来。

    小猫长大得很快,早就不复当初娇软可爱的样子。可是猫的脖子还是一样纤细,只要轻轻一掐就能死死扣住它的喉咙。小黑猫在他手里战栗着,喉间发出可怕的,骨头挤压和碎裂的咔咔声。在它濒死的挣扎中,尖利的爪子把他的手抓得鲜血淋漓,可他竟然在这剧痛与惨叫中产生了无法压抑的快感,让他从骨髓里渗出一种过电般的愉悦。

    他心跳得很快,头皮发麻,嘴角有抑制不住地笑意。

    德国的冬夜是很冷的,可是他穿着普通的睡衣,居然一点儿都不冷,反而觉得浑身发热。

    他就这样在屋外的草地上,激动地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逐渐恢复了心智,冷静了下来。被抓破的手掌和小臂上满是滑腻的鲜血,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他看着小猫的尸体,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像是难过,像是后悔,像是丢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喂,"他的声音在深夜里发着抖,"你别死。"

    小猫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回答他的只有晚风的呜咽。

    "你别死,"他又说,"你回来。"

    冬夜的风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吹得他浑身发冷,一直冷到骨头缝里去。

    他觉得脸上凉浸浸的,原来是他流了满脸的泪,“你别死…你回来…“

    这一次,他是真实的感觉到了难过,心口有一种沉闷地钝痛,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的捏着心脏,又像是被带着尖刺的铁丝一圈圈地缠住了,冰冷尖锐地刺着他,不能挣扎也不能动弹。

    漆黑冰冷的冬夜退去,周遭骤然明亮起来,满眼皆是刺目的白,还有仪器的单调的“滴…滴…“声。

    有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的人躺在病床上,盖着白色薄毯的胸口随着机器泵的气压声机械地上下起伏。

    他在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仍是那个冬夜里少年的模样,在他无比痛恨的墨绿色的眼眸中,有惊惧,有担忧,有无尽的害怕。

    他看见这少年握着病床上那个女人的手,很轻很轻地说:“小情,你不要走,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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