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看得出,它的花期已尽,即将凋谢。再过不久,它的枝干也会腐烂,渐渐衰败于土壤之中。
    荀彧的脸上带着一点极为难过的神色,想要伸手抚摸这朵花。未等他的手指触碰到它,北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得不少花瓣四散飞扬。
    荀彧被豁然惊醒,猛地收回指尖。
    花开花谢,年复一年重复不断。可这满园菊花,再没有一株能成汉室。
    荀彧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却又真实的道理。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哭,“汉室既亡,我等亡国之臣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糜荏摇头。
    他的目光从荀彧脸上挪动到这并未彻底凋谢的花朵上,语气说不出的温柔:“你看到了吗?”
    荀彧茫然道:“看到什么?”
    糜荏伸手,朝某处点了点:“你在这儿呢。”
    荀彧攸地怔住。
    他看到花瓣凋零之后的花/心处,终于裸露出一个小小的果实,上头嵌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花籽。
    “花虽凋谢,却孕育出无数继承它遗志的种子。”他的耳畔,温和的声音覆着无比坚定的力量,“集天地之灵气,集汉室之精华。只需一个契机,就能去往各处生根发芽。”
    “可这又有什么用?”荀彧仿佛钻进钻牛角尖里,近乎自暴自弃道,“花开花谢,往复循环,正如你当初告诉我的王朝循环更替一般,不都是徒劳吗?”
    这下轮到糜荏怔了一下。
    他看向荀彧的眼睛。那双惯如星辰般明亮璀璨的眼眸,在此刻暗然失神。
    果然还是年轻人,糜荏想。
    他伸手握住荀彧的手腕,将人领向书房:“你跟我来。”
    上次被刺杀后,他命人重新修整了一番,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从柜子里找了条细铜丝出来,而后将铜丝缠绕成几个圆:“先前说过历史是一个圆,它重复发展、循环往复,对吗。”
    见荀彧点头,他伸手捏住这条铜丝的一端,向上稍稍扯开一点:“现在再看呢?”
    随着他的牵扯,铜丝绕成的圆不再重叠,反而层层分明、旋转而上。
    糜荏将螺旋状的铜丝放到荀彧手心。他慢慢道:“历史的发展是重复的,但重复之余,是不断向上的。”
    “起初人们茹毛饮血,后来发现、保存火种,至如今烹饪方式千变万化;起初人们以石为刀,后来以青铜为利,至如今军队遍及铁刃;起初人们语言不通、文字不一,后来有了一个个部族,至于先秦统一文字,规范官话,等等等等。”
    “历史是辩证发展的。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前进、活动,等这些微小的量变引发巨大质变时,阶级的斗争愈发明显,社会结构也就随之改变。”
    正如早期是奴隶社会,后被推翻成为封建社会。在之后有资本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
    “是以朝廷的存在,是历史与社会的必然选择,而非没有意义。”
    他说完这一席话,浅啜一口温茶等待荀彧理解吸收。
    唯物主义的历史辩证法,对于荀彧而言或许有些晦涩难懂。但糜荏今夜所解释的话语已经足够,他可以窥探其中深意。
    荀彧感觉自己被蛊惑了。
    是,历史如滚滚长江流逝而去,一眼即万年。汉室辉煌不能再被重复,可是他们这些汉朝臣子,却可以带着汉朝治世之精华,散落到天涯各处。
    只要竭尽全力汲取土壤中的养分,就可以破壳而出,开出崭新的花朵。
    这些花朵不是汉室,却带着汉室的影子,影响到千千万万的人,被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但这些精华,绝不包含汉室皇族。
    是愚昧跟随汉室皇族,誓死效忠于他们,哪怕他们昏庸无能祸害苍生;还是保留汉室治世的精华,去往另一片沃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荀彧怔怔看着这个小小的螺旋铜丝。
    他听见心间高楼豁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塔。这座塔才刚打上地基,瞧着非常坚实,只等时间一到便能向上扩建,直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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