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浔浅步到案侧跪坐,捧着新茶替他重新沏上一盏。

    见她又回来伺候,锦宸沉默一瞬。

    目光重新垂落手中的书,“怎么不去睡?”

    眼睫微微一动,幼浔停顿之下没有直接回答。

    沏到七分满后将茶壶轻轻放下,继续研墨,温声:“香茗清口,但睡前容易难寐,奴婢泡了些花茶来,能舒压助眠。”

    锦宸目不斜视,抬手托盏,饮了一口。

    花茶温热,流过唇舌,回味而来微微的甘甜。

    那人一晚上,俊朗的眉眼间都是轻微凝皱。

    幼浔早便注意到了,思虑片刻后道:“殿下今夜,似乎别有心事。”

    锦宸闻言顿了一顿,侧眸瞧她一眼。

    眼底略起波澜,他徐缓搁下茶盏。

    烛光静静燃着,他卷握手里的书也低垂下去几分。

    静默半晌,锦宸目光沉沉凝在盏内晶莹沉浮。

    只听他缓缓道:“白日的时候,陛下同孤说了些话。”

    研墨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幼浔抬眸,静听他说。

    “晋宣不复,大楚一国鼎足,并附有诸多属地,如今之势,东陵的存在实乃微不足道,且疆域混乱,东陵便如在暗礁险滩。”

    锦宸略作顿默,指节极缓地敲叩了几下案面。

    而后才接着沉声道:“陛下有意,将两国合并一统,共防疆域之地。”

    反应过来此话,幼浔瞬间怔住。

    是合并,而非谁归附谁,更不是把东陵收为属地。

    若是这样,那这君王尊位,该由谁来坐?

    此言既是楚国的皇帝陛下主动提出的,且他属意九公主,那便自然不可能要东陵退步。

    可楚国已然强盛至此。

    陛下真要心如止水地,拱手相让这大片江山,似乎也令人难以想象……

    思绪之间百般不解。

    幼浔轻声相问:“殿下可有抉择了?”

    唇畔极轻一丝叹息,锦宸摇了下头。

    两国一统纵然是百利无害,但那人今日话中之意,虽未言明,他却是心底有所揣度。

    卧房内一时陷入潜静,烛光泛着淡淡暖意。

    幼浔只会着手听从他的吩咐办事,却是没能力替他想办法。

    心里念着他的蛊毒方解,又日常在为诸事烦忧。

    担心他身子吃不消。

    “事关两国的决定也不急于一时,还是明日再想,奴婢先伺候殿下歇息吧。”

    熟悉的体贴话语入耳,锦宸眼底深沉渐褪。

    他扬眸,可有可无地端详身侧之人须臾。

    这姑娘总是这般关怀入微,他从来都知道。

    这么多年,她好似只一心侍奉,别无他求。

    他何时渴了,何时乏了,她都能一清二楚地察觉到,事无巨细皆照顾得妥妥帖帖,便是连他生母都做不到如此。

    只不过,她对他见微知著,对自己却仿佛冷暖都不知。

    即便为婢,到底也是可怜的人儿。

    锦宸看着她,舒下声,只是闲谈一般:“你这脸色似乎比月前差了许多。”

    听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幼浔一愣。

    手背下意识往脸上碰了碰,想着自己当下消瘦得脱了相,定然是难看的,便自卑地垂下了头。

    说不在意是假的。

    但幼浔还是低声说了句:“奴婢不要紧。”

    不知是不是对此生出几分兴致。

    手里的书放到案上,锦宸嘴角隐约似有笑意:“孤瞧着笙笙寝宫的妆奁里,都是些花花绿绿的瓶罐,怎么不见你也备一些?”

    幼浔愣神间唇瓣微动,欲言又止。

    公主殿下自是金枝玉叶,可她不过侍女而已,只要忠诚,岂能顾着自己享受胭脂水粉。

    怕那人觉着不堪入目。

    幼浔在心里沉思着,悄悄绞着手指,“……若殿下觉着丑,奴婢明日便收拾收拾。”

    她低垂的面容透着一丝惆怅。

    锦宸目光如有穿透,静凝她一会儿,方淡淡道:“不丑。”

    眼波一动,幼浔忍不住循声抬头。

    便见那人已敛回眸光,不慌不忙将案面的书合上。

    一边又若无其事说了句:“挺好看的。”

    听上去只是随意地一言,但幼浔心跳却蓦然颤动起来。

    清白的脸颊忽而染了几许红晕。

    幼浔不敢再看他,不自觉埋首,整个人却是越发拘谨。

    但锦宸没注意到她的情况。

    饮尽盏中的花茶,而后自顾起身,往内室而去。

    见他预备歇下了,幼浔也赶忙跟随上去。

    他先前是沐过浴的,丝袍外搭了件墨色羽缎披风。

    进到内室,见他掠袍坐到床榻边,幼浔便如往常走近他。

    站到他面前,伸手去解那披风系扣,轻车熟路。

    褪下墨披,仔细折叠整齐,摆到侧案。

    而后幼浔又过去,在他跟前双膝跪下,有条不紊地替他宽靴。

    锦宸一垂眸,便能见到她那尽心尽力的神情。

    多年来不曾注意,今日倒是不自主地多留意了她几次,一瞬便想到方才她那不经意的惆怅。

    锦宸浅思了下。

    双手搭在两边,徐缓言道:“明日,孤派人置办些姑娘家涂抹的东西,送到你屋里去。”

    握在后靴跟的素手一顿。

    幼浔还未敢置信自己听到的,便又闻他漫不经心一句:“想用便用,不喜欢也无碍。”

    他轻言淡语飘入心底。

    幼浔一刹只觉耳根子都发起烫来。

    害怕在他面前表露出痕迹,幼浔不敢言语。

    只强自镇定,屏住呼吸,继续褪下那只云纹长靴。

    轻轻整齐摆放到榻边。

    随后她站起身来,始终没去直视那人的眼睛。

    退身前,幼浔默默捏皱了自己的衣角。

    犹豫之下,轻微闷声:“殿下不要对奴婢这么好……”

    这样,她会忍不住想要更多……

    听见这话,锦宸抬眸看她。

    便发现她神色露着显而易见的矛盾。

    锦宸有顷刻微惑:“怎么了?”

    他这问得,仿佛对她好是理所当然似的。

    幼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僵了片晌,略一咬唇。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没说话,只摇了摇头,而后便欠身退出了他的卧房,那纤弱的身影离得很快。

    外室烛光一暗。

    随之,房门一声轻“砰”,合上。

    锦宸依旧静坐床边,眉睫淡淡敛着。

    她今夜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从前都是端庄知礼,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在自己面前这般落荒而逃的模样……

    *

    与此同时,楚皇宫中亦是有人未眠。

    承明宫,寝殿。

    林公公及宫奴皆领命退出了殿内。

    他们都当陛下要就寝了,喜静,殊不知那人还坐在案前。

    一盏精致的烛台,灯芯在案面投下影影绰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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