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烈眼神复杂,语气也难以描摹:“你倒是看得开。”

    润玉心神一动,敏锐地抓住了点什么。再开口时语气依然浅淡,却含了点无可置疑的笃信:“郁公子对此似乎也颇有感慨。

    ——只是不知,在属于自己的那出戏里,你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郁烈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角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件事:他跳下断舍崖之后的所见所闻,他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他不禁再一次地审视眼前这个人:对方的实力不如自己,身上还带着那种天真到可笑的“仁慈”或“悲悯”。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战栗。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双清冷通透的眼睛。他明明只是一个人,却好似造化万物,烛照天地。

    “以前,”郁烈缓缓开口,“我听说有人可于方寸之地洞彻世事、于细微之处透察人心,我总以为此语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倒是我井底之蛙了。”

    他说完,低低地笑了一声,“所以,你一定也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润玉微微一怔。他的确已经有所猜测,但不曾料到对方会如此直言相询。

    现在再假作不知,就有些欲盖弥彰之嫌。

    “……你夺取芮凤山,”他的语调依旧不急不缓,却多了几分凝重,“意不在鬼界,而在妖界和魔界。”

    芮凤山在鬼界边疆,北临妖界、东接魔界。此处物产贫瘠,堪称穷山恶水,但却是三界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近万年来,鬼界衰微,为数不多的鬼修都聚集在中心的隐城附近,若是想夺取鬼界,根本不需要占据芮凤山;换言之,占据芮凤山,实则是眈视与其接壤的两界之地。

    郁烈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这次的笑容里,没有再夹杂嘲讽或恶意。

    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见全局——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他想。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得不说,这种被人预测、被人看透的感觉——

    实在是妙极。

    他守着一局棋太久太久,来来往往的那些人,要么是对棋局毫无兴趣,要么就是不够资格坐上对面的位置。

    而今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么你要阻止我吗?”他问。

    润玉反问:“我阻止了,你就会听吗?”

    “唔……”郁烈认真地想了想,“不会。”

    隔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但我以为你至少会尝试一下。”

    润玉极罕见地在对话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渐渐放远,似乎透过远方湛蓝的天幕,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半晌之后,他才收回视线,轻声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妖魔两界势力分散已久,谁能笃定你就不是大势之一?”

    郁烈一时无言,手底下转了转茶杯。

    跳下断舍崖之前,他是弑父戮族、心狠手辣的括苍鬼君。

    跳下断舍崖之后,他是性情乖戾、冷酷无情的影月城主。

    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从没有一个实力不如他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表现出这样平和的态度——这让他恍惚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柄凶|器、一尊恶|神,而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今日会面,受益良多。”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潇洒起身,不着痕迹地随手一勾,将之前一直把玩的那个茶杯拢进了袖子里;另一只手则取出一块令牌,按在桌上往前一推,“我匆匆来此,别无长物,便以此令作一个承诺。”

    “我知晓此界的规则,亦向你应承,不会随意戮伤无辜。”

    待到对面的人悄然离去,润玉才将那枚小小的令牌从桌上拿起。

    三指节长、两指节宽,非金非玉,透着云母一般的白。

    上面用云篆刻了两个字——

    影月。

    ※※※

    开元三百二十七年秋,鬼界起|阴|兵,越界壤,围石城[1]。五日,石城归降,妖鬼共主。

    阴|兵之主号影月,妖修多传其有夺生死、纵轮回之力,时人遂谓之“影月鬼帝”。

    注:

    [1]石城:即妖界主城抚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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