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罗想问究竟发生何事,然而见她这样,忍了又忍才没问出口。澹衫已经命人去支会前院,陆氏会着人处理此事,左右不过是个犯了事的丫鬟,死了都没人在意。

    屋外宋瑜缓了许久终于好转,只是精神头仍旧恍惚。她目下迫不得已地离开此处,再也不愿意涉足一步。

    宋瑜回到忘机庭坐立难安,脑子里回荡的都是蝉玉那几句话,来来回回魔咒一般。她让人准备热水,浑身上下都搓洗一通,直到身子都搓红了才肯罢休。然而躺在床上,仍旧觉得身上都是血腥味儿……外头阳光强烈,燥热难耐,她却如坠冰窖。

    迷迷糊糊地躺在美人榻上,隐约似乎听见霍川回来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坐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霍川才从太夫人那回来,严肃之色尚未褪去。明朗将他送到内室门口便退下,守规矩得很。

    霍川退下玄青圆领袍,换了身简便长衫随意披着,“三妹?”

    屋里有她的香味,但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难免让人起疑。

    宋瑜黑黝黝的双眸紧紧盯着他,长睫毛一闪一闪,她嗯了一声发出声音。直到霍川走到跟前,她才张开双手主动抱住他的腰,一言不发。

    这两天她似乎益发粘人,霍川乐见其成,唇角抿起弧度低声问道:“怎么了?”

    宋瑜缓缓松开他,仰起头问道:“以前蝉玉伺候过你,对不对?”

    霍川抬起的手微一顿,旋即放在她肩膀,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

    ☆、第51章 琉璃猫

    十年前霍川母亲唐氏撒手离世,那段日子霍川悲痛欲绝,却又不得不隐忍着,在这侯府之中寻求一丝立足之地。

    他的母亲不能白死,他要为她争取最后的尊严与地位,不能就此罢休。

    彼时他和唐氏也住在忘机庭,但只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院子,地位更是偏僻,无人问津。忘机庭是后来重建时霍川改的,十年前它甚至连名字也无,却几乎承载了霍川整个幼年时期。

    蝉玉行将入府,她怯懦沉默,不懂得讨好人,是以上头管事都不大喜欢,便将她指派到忘机庭做事。霍川跟前唯一伺候的人便是她,但因他性情古怪,几乎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寥寥几句吩咐了事。

    那时整个侯府都围绕着霍继诚一人转,他年少有为,聪慧不凡,一出世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相比之下,偏僻院落里的霍川反而显得愈加不堪,他是那样骄傲自负的人,如何能忍气吞声?

    不止一次试图在庐阳侯面前锋芒毕露,事后却屡屡被侯夫人暗中加害。没有唐氏护着他,他常常遍体鳞伤,霍川说到底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不懂得何为收敛,是以日子很不好过。

    身旁无人,唯有蝉玉肯给他上药包扎,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做什么非要同他比?原本身份就差了一截子,更应当安分才是。”

    霍川断然听不进去,抿唇一言不发。

    便是在这种朝夕相处中,蝉玉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他虽身份低微,不被侯府认同,但到底生得俊朗明润,有如一块蒙尘的美玉。少年稚嫩的脸庞逐渐长开,出现坚毅冰冷的棱角,也更为精致漂亮。

    两人年龄相仿,蝉玉动心是自然的。可惜只有她一厢情愿,霍川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她甚至破罐子破摔,夜晚独自进入霍川房中,只着了一件轻透衣裳,被霍川得知骂了声“滚”赶出去。

    蝉玉愈加不甘,凭什么伺候他两年,他却正眼都没瞧过自己?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侮辱自己?

    恰巧侯夫人身边的人寻她,交代她做一件事情。蝉玉犹豫良久,终究没忍住心动,如若他受伤后没了骄傲的资本,是否会安安心心地同她在一起?

    是以才有了日后那一出,霍川被人硬生生从阁楼推了下来。看似是他站不稳,实则有人在身后推波助澜,那人是谁不言而喻。蝉玉没想到的是,他非但受伤了,更是因此双目失明。

    然而究竟是好或不好?他看不见了,羽翼尚未丰满便被折断,虽为残酷,但蝉玉并不后悔。

    此后他果真哪儿都去不了,府里无人照应,原本侯夫人也命令不准给他拿药。但蝉玉曾偷偷给他送药,全是治疗皮外伤的,眼睛的事她绝口不提。

    可惜霍川并不领情,他如何不知怎么回事。他怪不得任何人,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天真无知。

    *

    宋瑜仰着头看了许久,只见他脸色沉沉,下颔绷起没有开口的趋势。悻悻然松开,跽身往后退了退,“那就是真的了。”

    她一想起后罩房糜烂的光景,便止不住浑身哆嗦,“我去见了蝉玉,她同我说了些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说罢蔫蔫地耷拉下脑袋,闭眼不愿去想她最后倒下的模样,可是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面前是一团猩红色,血腥味扑鼻而来,教人看了心头发悸。那画面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短期内无法摒除,唯有自己慢慢消化。

    霍川声音清冷,“她同你说了什么?”

    不难听出话里有一些紧张,不是心虚,只是难免有人搬弄是非,引人误会。彼时他放过了蝉玉,没想时隔多年,她又使了同样的手段。两人之间没有旧情,更无须顾念,况且这次伤的是宋瑜,他从不介意让别人见识到阴狠毒辣的一面。

    前院丫鬟许多,他们新婚没几日,霍川起初并不知蝉玉仍在。毕竟多年过去,理应许了人家才是。是昨日宋瑜出事,猛一听到这个名字,才觉得异常熟悉。

    宋瑜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眸中碧波微漾,身子止不住发颤,“她要我看……那双手……”

    霍川沉默,坐在塌沿伸手欲抱她,纤细脆弱的身子没有挣扎,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这才察觉她浑身都战战兢兢,霍川大约能想到是怎么回事,脸上冷冽阴鸷,手上动作却格外温柔。他找到她的双目,手掌轻轻盖上,“别害怕,三妹。别怕,忘记她。”

    宋瑜摇摇头,她没法忘记,“她喜欢你,大约喜欢了许久,所以才那么厌恨我……可是、可是我哪里错了……”

    她确实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聪慧不睿智,就不能嫁给霍川吗?婚姻原本就不是这么衡量的,感情更不能,两情相悦已是莫大的不易,何必纠缠旁枝末节。

    霍川下颔抵在她头顶,缄默许久,冷声开口:“同你没关系,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声音过于冷漠,宋瑜忍不住掰开他手掌,露出一双疑惑的水眸,“你们究竟有何渊源?”

    潜意识里觉得霍川不想提起此事,但她耐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霍川并非不愿意说,只是多说无益,何必给她徒增烦恼。更何在他认为,蝉玉根本不足一提。

    既然宋瑜这么问了,他漆黑的眸子缓缓睁开,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在此处徘徊多年,此刻娓娓道来。

    *

    霍川的话不多,三言两语便将一件事交代清楚。说到他受伤一事,更是一笔带过。

    他说时轻松,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可听在宋瑜耳里只觉得心疼。那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忽然变被拉入了深渊,从此世界再无光彩,被迫活在阴暗的角落,该是何等残忍。

    宋瑜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询问:“所以你要报复侯夫人,报复侯府?”

    室内丫鬟都被屏退了,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人。宋瑜表情严肃,明知答案是肯定的,仍旧想问个清楚。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霍川不欲多言,嗯了一嗯倒在美人榻上,作势休憩。

    宋瑜心里装着事,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况且早上起得晚,这才午时不到……睡什么睡?她僵硬着身子被霍川揽入怀中,直勾勾地盯着他坚毅的下颔,胡思乱想。

    若真如此,他要如何做?侯府出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无,何况她呢……她也是手段之一吗?

    她在怀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霍川哪能睡得着,烦躁地揉了揉她头顶,“同你没有关系。”

    宋瑜猛地顿住,不明白他为何轻易便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然而下一瞬,霍川阴测测的声音便传来,“不过三妹,你若是做了辜负我的事,下场一定也不好过。”

    宋瑜抖了一抖,没有出声。

    旋即被他翻身压在身下,霍川的呼吸近在咫尺,端是要将她逼到绝境的架势,“听见了?”

    他重量不轻,宋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呜咽一声摇摇头,“听到了,你快起来。”

    不知他是哪儿不对劲,好端端的提起这档子事。盖因宋瑜今天不打对劲,大抵是被蝉玉刺激了,对他分明是亲昵的,却莫名有种疏离之感。霍川心中陡然生出不安,迫切地需要她保证。

    然而听不到想要的话,霍川没打算放过她。

    宋瑜无可奈何,“我不会的,我最怕死了。”

    音落霍川毫不留情地嗤笑,大概是觉着她傻,“谁说让你死了?”

    宋瑜睁开紧闭的双目,拘谨不安地觑向他,“那你……方才还说……”

    下场不好过,在宋瑜眼里与死亡无异。她道行尚浅,跟霍川耍心眼儿只能是吃亏的份儿。

    霍川想了想,他断然是不会看着宋瑜送死的。要惩治她的方法有许多,不过他只对一种有兴趣。

    *

    侯夫人下令将蝉玉埋在城外一处后山,侯府泰半下人埋葬于此。一草席一个坑,无人送行,草草了却残生。

    澹衫薄罗知晓是她害了宋瑜后,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惭愧,尤其得知她死前恫吓宋瑜,更是羞愧难当。薄罗跪在她跟前,低着头认错:“是婢子不该,让姑娘陷入那等境地……更不该,滥做好人……”

    澹衫跪在她身旁,“婢子有错,请姑娘责罚。”

    宋瑜顺了顺糖雪球被毛,短短一日它已经跟宋瑜混熟,待在她怀里安逸得紧。

    说不怪罪是假的,再不小惩大诫一番,恐怕她二人便再不将宋瑜放在眼里了。宋瑜低敛下眸,念在往昔主仆情分上,“去佛堂前跪两个时辰,我会找人看着你们。另外这月的工钱扣半,去吧。”

    澹衫薄罗没有二话,惕惕然道了声是便退下。比起上回跪了一宿,这惩罚算得上轻的,姑娘已经待她们算好了。

    桌上菜式逐次撤去,宋瑜却一口也没动,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无,能忍住不反胃实属不易。

    糖雪球还小,吃不得肉一类的食物,恰好府中后院养着一只母羊,刚下过小羊崽。是以宋瑜便每日吩咐人挤一些羊奶送来,糖雪球约莫饿了,便喝得精光。它小小的身体窝在宋瑜手心,吃饱喝足懒洋洋地休息。

    宋瑜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它,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戳一戳它的小肚子。力道很轻,它极低地咪呜一声,仍旧没有睁眼。

    霍川有事出去了,顺道去端王府询问如何养猫,大约到傍晚才回来。

    宋瑜一个人跟猫玩得乐此不疲,反正她是伤患,没人会趁这时候寻她麻烦。期间侯夫人和太夫人分别来了一趟,都知道了早上的事。虽不知里头情意多少,但宋瑜仍旧做出一副感动模样。

    她将亲眼目睹蝉玉推搡陈琴音的事情说了,太夫人听罢唏嘘不已,“真个家门不幸……”

    宋瑜低头抿了下唇,她没告诉两人原因,不想惹是生非。

    偏偏侯夫人十分精明,决计不会轻易罢休,“那蝉玉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因在府中时候长,我对她有几分印象。无人指使断不敢轻易做出此事,想必这背后定然还有一人。”

    宋瑜霍地抬头,对上她意味深长的视线,心头一窒。

    她将霍川害了还不够,如今还打算嫁祸到自己头上吗?宋瑜脸上瞧不出情绪,她迎着陆氏视线坦然一笑,“若真如此,定要将那人找出来,不能让大嫂平白受惊。”

    陆氏微一滞,神情淡淡,“说的极是,不过如今死如对证,要找起来恐怕不大容易。”

    宋瑜没有接话,她现在开口,等于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可她实在没那精力管旁的事,索性皱着眉头低声呻.吟,果不其然,太夫人的注意转到她身上,“可是头疼?你这孩子也真实在,结结实实地摔在头上,恐怕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

    说罢便要命人唤郎中,被宋瑜拦住:“不妨事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有些累了。”

    此举果然见效,太夫人头一回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同你母亲这就走,你好生休息。听说早晨出了事,这才赶来看看你。”

    宋瑜颔首,乖巧十足,“谢谢太夫人关怀,孙媳定会早日康复,届时再去看您。”

    侯夫人虽有不甘,但太夫人已经发话,便不能强留。末了她淡淡觑一眼宋瑜,其中意味令人捉摸不透,“伤好后去琴音那儿一趟,她感念你救命恩情,常常挂在嘴边念叨。”

    宋瑜惕惕然道了声是,目送两人离去。

    *

    糖雪球还不会走路,据说才生下来四五天,四肢没有力气,软绵绵地倒在锦褥中。

    宋瑜不敢给它洗澡,但又担心它身上生虱子,是以只让它在自己小窝里闹腾。薄罗扒开看了看,回眸笑着说:“姑娘,这是只公猫!”

    她和澹衫佛堂前跪了两个时辰,原本蔫蔫的毫无生气,走路都不利索。休息一会儿她便恢复活力了,只有澹衫膝头青紫一片,站都站不起来。人和人果真是有差异的,宋瑜不无感慨。

    恰巧霍川从外头回来,正值午饭时间,外头桌上摆满菜式,汤都凉了宋瑜也没动筷。她晌午便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薄罗劝了许多次就是没胃口。目下正兴趣盎然地喂糖雪球喝羊奶,它白绒绒的小爪子动了动,被宋瑜调皮地轻捏住,上下一晃。

    果然糖雪球生气了,翻了个身不再理它,也不再吃东西。宋瑜这下慌了,她只是想跟它示好而已,何必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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