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会往人心尖儿上捅刀子。明照哑口无言,咬牙随着仆从离府,往平康坊而去。

    *

    送走霍菁菁,宋瑜顿了顿,脚步一转回去忘机庭。

    今日田老先生会被霍川治疗双眼,她冲动之下离去,不知目下情况如何。她虽消气,但就这样回去委实没出息了点。宋瑜绕着庭院走了两圈,时至日中,田老郎中从室内缓缓踱出。

    她忙不迭上前,眼巴巴地询问:“他……我夫君的眼睛如何,老先生能保他痊愈吗?”

    老郎中拈着胡须,目光落在远方,意味深远地回道:“不好说。”

    话音刚落,被宋瑜拦住去路。只见她黛眉倒竖,不大满意地这个回答,“什么叫不好说,先生能否给我一个确切答复?”

    她着急得很,简直比自己生病还要上心。

    田老先生笑了笑,从她身侧绕过,“夫人不如自己去询问世子。”

    说罢举步离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宋瑜不明所以地盯着他背影半响,她怎么好当面询问,她还跟霍川生着气呢。

    就在她踟蹰犹豫之时,明朗从内室出来,见到她没有丝毫惊讶。“少夫人,郎君请您进去。”

    这么说她方才跟郎中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宋瑜蓦地捂住双颊,羞愧得不行。她后退两步摇摇头,黑黝黝的水眸左顾右盼,“我不进去,菁菁找我还有别事……”

    音落举步便走,全然不给明朗反应的时间。裙襕绣金百鸟纹随着清风拂动,在她脚腕绽放,仿若生了翅膀一般,眨眼便消失无踪。

    明朗怔怔的,人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跑,这下该如何跟郎君交代?

    过去片刻,霍川低声询问:“三妹呢?”

    他头上才做罢艾灸,感觉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神智清醒不少。方才得知宋瑜回来,尚未来得及询问她去向何处,她便一溜烟儿地逃了。

    得到明朗回答,霍川握着云纹扶手紧了又紧,“她说去哪了?”

    明朗愈发惭愧,“是四女郎处。”

    *

    宋瑜牵裙上台阶,回头见无人追赶,这才松一口气。

    薄罗澹衫气喘吁吁地跟上,“姑娘,您躲什么?”

    说好的要去霍菁菁那儿,她却在半道转了方向,停在上回的湖心亭处。她脑子忽然开窍,若是霍川知道她去向,必定会让人去寻她,如此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不知道,其实不止早已入了虎口,更是被吃得一干二净。只有她一个傻子,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宋瑜恹恹地坐下歇息,托腮沉思,“我就是觉得太丢人了,我明明在跟他置气,还巴巴地希望他好,他一定在心里笑话我。”

    薄罗一点儿不给她面子,扑哧笑出声来,“您关心郎君眼睛,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笑您!”

    宋瑜脸颊埋在膝窝,摇摇头嘟囔,“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脸上臊得很,偏偏晌午的风又闷热,将她脸蛋吹得更行通红。如此一来,宋瑜更不愿意回去,出来一上午早该饿了,她捂着肚子垂涎湖中锦鲤。

    从湖面收回目光,抬眸便见远处晃过仆从的身影,她心中警惕,连忙唤薄罗澹衫起来。可惜仍旧迟了一步,霍川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面色冷峻,不怒而威。

    脚下仿佛生根一般,她化成了一尊泥塑,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宋瑜恍然惊醒,抬手挡住脸颊,“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别过来!”

    霍川眉峰拢起,浑身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眸子漆黑,一声不响的立在宋瑜跟前,很是吓人。他往前一步,故意逼问:“我目下过来了,三妹能拿我如何?”

    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想了想确实拿他没辙,顿时气馁地踅身离开:“那我走就是了。”

    没走两步,被霍川猛地唤住:“究竟我该怎么做,三妹才能原谅我?”

    他失去耐心,不愿意再同她玩躲猫猫的游戏,分外想念她乖巧的模样。平日里温温顺顺的小绵羊,发起怒来分外难哄,他委实招架不来。

    宋瑜张了张口,要怎么说她不生气了,她只是过不去心头的坎儿。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档口,霍川往前走了两步。两人原本就在湖边,岸上生着苔藓,难免湿滑。霍川脚步不稳,一不留神失去重心,只见眼前扬起水花,他伴随着落水声一并消失不见。

    宋瑜吓坏了,连忙到岸边找寻他踪影。她不会凫水,只能向边上仆从求助:“你们快下去救他呀,别愣着!”

    仆从仿佛各个都跟傻了一般,立在岸边一动不动。

    湖面半响没有动静,更不见霍川露出踪影。宋瑜眼眶儿都急红了,泪珠一颗颗滚落脸颊,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她顾不得脱去鞋袜,颤颤巍巍便要下水救人,“我没说不原谅你,更没说要你落水啊……”

    就在她下水前一刻,湖面忽地探出一个身影,霍川安稳地立在水中,水面只到他腰间。

    他唇角带着笑意,在融融日光下分外明亮。纤长的睫毛沾着水珠,晶莹剔透的珠子沿着光滑下颔滑落,尽管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依旧漂亮得教人心动。

    霍川嗓音仿佛穿透层叠山峦,直直地敲击在宋瑜心底:“三妹,都道关心则乱。如此说来,你究竟该多么关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二弟怕被大家揍,于是提前跑了……

    于是我是大哥,给大家说声对不起,鞠躬……

    作者为了表示歉意,想给大家发个红包,泥萌觉得好不好,反正不是我的钱……_(:3」∠)_

    霍川:我还在水里待着呢。

    宋瑜:(痛心疾首)我就说一个个怎么不帮忙,原来都在看我笑话!

    霍川:……怪谁蠢。

    宋瑜:(恼羞成怒)怪我咯!

    ☆、第74章 幺蛾子

    宋瑜呆愣愣地看了他半响,唇瓣嗫喏,事实摆在眼前,饶是她不想承认都没法。

    总算知道仆从为何毫无反应,盖因他们知道湖畔深浅,刻意要看她笑话!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着急,宋瑜朝身后睇去一眼,澹衫薄罗连忙心虚地别开,低头不敢对上她埋怨视线。

    她恼羞成怒,霍川讨厌的脸就在跟前,她想也没想地将人推开:“我是怕你踩着湖里的鱼,那是我养了好些天的!”

    霍川猝不及防,重新跌回水中,湖水溅了满身。手心鱼儿灵活地游过,鱼尾扫在皮肤上,痒痒的不大舒服。

    这次仆从不能坐视不理,连忙上前将世子从水里捞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衣衫挂在身上不成体统,虽是盛夏,但依旧可能着凉。是以连忙将人送回忘机庭,“郎君随小人来,给您换身干净衣裳。”

    何况霍川才艾灸过,更加不能受凉。片刻耽误不得,明朗脱下外袍裹在霍川身上,眉头皱起不无担忧。

    霍川脚步未动,“少夫人呢?”

    明朗看一眼远处,无可奈何地答道:“少夫人方才离开了。”

    霍川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褪下濡湿的外袍,举步走往忘机庭。唯有下颔绷得紧紧,昭示着他的不愉快。

    他的情况自己最清楚,田老先生离开时便说过,近期不能碰受冻受凉,否则功亏一篑。他起初本不愿这么做,未免太失格调了,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上演苦肉计。然而宋瑜不理他,他登时没工夫想其他,身子一倾已然栽入水中。

    几乎在同一瞬,他便听到了宋瑜向家仆求救的声音。这姑娘真是……傻得教人说不出话,她不会凫水,还准备下水救他,丫鬟拦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霍川步下微顿,迫切地想见到她,“她又去哪儿了?”

    方才宋瑜推开霍川后,转眼便消失在众人眼中。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她两个丫鬟,明朗老实地摇摇头,“小人不知。”说着引着他来到内室。从柜子中找出一件替换衣裳,明朗不是没伺候过霍川穿衣,是以动作很是熟练。

    白皙如玉的胸膛,精壮结实的腰线,宋瑜才从屏风转出,便看到如此香艳一幕。她手里端着姜茶,一看便是才匆匆煮好的,见状将托盘放在一旁条案上,“你一会儿把姜茶喝了,正好厨房还剩下一些,我顺道一块端来了。”

    一番话漏洞百出,她情急之下竟连谎话都不会说。哪有人平白无事溜达到厨房去的,更顺手拿来一碗姜茶,还腾腾冒着热气?

    明朗扣上最后一颗盘扣,识趣地退出内室,顺道叮嘱底下丫鬟不得入内。

    宋瑜想跟着他一并离去,奈何霍川问了句:“茶呢?”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瑜认命地将姜茶递到他跟前,“给。”等了半响都不见他伸手接,宋瑜抿了下唇,不容抗拒地放在他手中,“我叫丫鬟进来。”

    被霍川霍地拽住手腕,因动作突兀,姜汁洒了些许出来,染湿了他的衣裳。宋瑜痛心疾首,忍不住数落,“你别动,这茶烫得很。”

    说罢去拿一旁的绢帕,给他拭干净水渍。嘴上说着不在乎的话,动作却温柔的不像话,霍川心境开阔,忍不住挑唇笑道:“原来三妹方才离去,是去给我准备姜茶了。”

    他头发还是湿的,湿漉漉地滴着水,男人到底不如女人心细,明朗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宋瑜因言一顿,将巾栉整个覆在他头上,编贝咬着粉嫩的唇瓣,“我现在对你做的这些,不代表我不生气了。你方才戏弄我的事,我都还记着。”

    那怎么能叫戏弄,霍川顺势低下头,让她更方面擦拭湿发,“我若不是那样做,三妹会愿意同我说话吗?”

    宋瑜很认真地想了想,“不会。”

    两人一坐一立,霍川鲜少有低头的时候,目下他安安静静地在自己面前,任由她对他胡作非为。室内窗户大开,宋瑜准备前去放下窗户,被他蓦地唤住:“你去哪?”

    宋瑜动作快,霍川本欲擒住她,奈何握在空气中。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变了副脸色,方才还和颜悦色,眼下已经阴云密布。这人变脸着实快了些,宋瑜将支起的窗户放下,重新回到他跟前,“你很怕我走?”

    话音刚落,便被霍川猛地揽入怀中,鼻子撞在他胸口,出口的惊叫化成一声可怜的呜咽。霍川的手臂将她箍得腰肢生疼,挣了挣非但未果,反而被他搂得更紧。若他方才承认了,宋瑜原本想说:“你求我,我就不走。”

    目下她没机会说了,盖因霍川在她颈窝低声,“你若敢走,我便断了你的手脚,让你想逃都没法。”

    宋瑜浑身一哆嗦,这人是不是有病!

    事实证明霍川确实有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正常人哪有他这么阴暗顽固。他从小生长的地方,造就了如今他扭曲的性子。宋瑜忽然前途渺茫,她几乎能预见将来自己坐在轮椅的光景,下意识便要挣扎而出:“你若真这样做,我就一辈子都不同你说话!”

    果真把她吓着了,怀里纤细的身子不住战栗,脱口的话带着几分颤音,她的威胁没有丝毫气势。霍川没有放开她,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三妹不是想知道我眼睛如何?”

    彼时她在廊庑同田老先生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是霍川却都听得见。她问得急切,像一只焦躁的小绵羊,霍川在脑海里勾勒她团团转的模样,不由得低笑出声。

    宋瑜被分散了注意力,脸颊迅速腾起红晕,“现在不想知道了。”

    霍川不受她印象,自顾自地回答:“今日艾灸做得很顺利,郎中道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他特意叮嘱不能受凉,然而今日我落入水中,功亏一篑。或许需要调养小半年,又或许以后都不能好了。”

    宋瑜蓦地睁大眼,顿时懊恼得不行。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便不会跌入水中,更不会加重眼疾……她眼里迅速泛起泪花,眼睫毛一眨便扑簌簌滚落脸颊,颤巍巍地哽咽:“那怎么办,还能挽回吗……”

    滚烫的水珠滴在霍川手背,他手指一僵,面色如常地安抚:“大抵喝碗姜汤还能补救罢。”

    闻言宋瑜这才想起来桌几上还搁着一碗姜茶,用手背拭了拭温度早已凉透,她起身让丫环重新热一热。端到霍川跟前,水汪汪的大眼定定将他觑着,“那你快喝了,不要落下病根。”

    心头因为她这句话,暖融融地膨胀起来,霍川还要装得不动声色,“我方才落入水里,目下浑身都不得力,拿不动碗。”

    宋瑜没有多想,提起袖子拭去脸上泪花,起身便往外走,“我去叫丫鬟来喂你。”

    若他需要的是丫鬟,还费心机同她周转什么!霍川气得肝疼,恨不得撬开她脑子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莫不是稻草吧,钝成这个样子还有救吗?

    他将姜茶一饮而尽,空碗递到宋瑜跟前,冷声道:“不必叫了。”

    宋瑜惊奇不已,“你不是没力气?”

    那是骗她的话,只想让她喂他吃药而已。霍川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阖目倒在矮榻上,挫败得紧。他的三妹这么笨,得想一个法子,能不能变得聪明一些。

    内室一片狼藉,有他换下来衣裳,还有随手扔在地上的巾栉,丫鬟收拾干净又退下。

    宋瑜在旁边干站半响,不明白他无端端又发什么脾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她?她攒紧眉头,莫名其妙地离开内室,留下霍川一人独处。

    *

    这次落水后果严重,第二天霍川便发起热来。

    宋瑜一口气给他叠了三床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田老先生说你最近不适宜艾灸,待病好之后再重新治疗。上一回的针灸作废了,你快养好身子,别再做出什么幺蛾子。”

    霍川烧得头目不清,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幺蛾子?”

    她来永安不久,倒将永安话学了个十成十。霍川被宋瑜强行灌下一碗药汁,额上沁汗,光洁如玉的脸颊呈现病态的白,人长得漂亮就是好,连生病都教人心疼不已。宋瑜不服气得很,拿绢帕给他拭去额头汗珠,“郎中说了,出汗就能好,你多出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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