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在长椅上坐下,装作平静地说了声好。

    是他自己要来的,他没有资格难过。

    但他不知道难过和喜欢一样,都是藏不住的。

    林钦禾低头看着陶溪,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低垂轻颤的睫毛。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下午在方家时邻居小孩塞给他的糖果,半蹲下身,握住陶溪的手,将那颗印着笑脸图案的糖果放入他的掌心,说:

    “听说所有小朋友吃了这颗糖都会变得开心。”

    这是那个给糖的小女孩对他说的。

    陶溪看着手心里的糖果,又看向林钦禾,提起嘴角笑了笑,说:

    “可我不是小朋友了。”

    林钦禾看着陶溪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用陶溪听不到的声音说:

    “你是。”

    然后站起身,在罗徵音再次出来的催促后,走进了病房。

    陶溪看着那颗糖果,用力握进掌心里。

    他想,他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他有杨多乐没有的健康身体,以后会赚很多钱,会买很大的房子,会去世界很多地方,会有很美好的人生。

    他的美好人生只差一个林钦禾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病房门旁,在门侧的阴暗光线里看着里面,看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人生长什么样子。

    罗徵音在向医生和护士道歉,然后走到正在抹眼泪的杨多乐外婆叶玉荣身旁,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外公方祖清红着眼睛沉默,这个强势了大半辈子的老教授只疼这一个外孙,再任性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陶溪悄悄看着那两个抹泪红眼的老人。

    他想,原来这是他的外祖父母。

    原来亲人在心疼一个孩子时,会疼到为他哭。

    然后他看到林钦禾走到杨多乐床前,问他:

    “为什么不配合医生?”?声音严肃,但透着温柔。

    杨多乐面色苍白,满脸都是眼泪,他做过这个手术,知道有多疼,但他向来不敢违逆林钦禾,自暴自弃地说道:

    “钦禾哥,我好疼好疼,我觉得我好像过不下去了,这样活着好痛苦。”

    罗徵音闻言微微侧开脸,红了眼睛,叶玉荣佝偻下腰垂泪,方祖清将老伴搂入怀中。

    林钦禾声音沉了些:“乐乐,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让你的亲人为你难过。”

    杨多乐赌气地扁着嘴不说话,只眼角淌着泪。

    林钦禾轻轻握住杨多乐的右手,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圆形胎记,还有一根串着金珠的红色平安结。

    小时候杨多乐每次不愿意吃药时,林钦禾也会这样握着他的手劝他。

    而那串红色平安结,是方穗留给杨多乐最后的礼物。

    林钦禾放柔了声音,对杨多乐缓缓说道:

    “还记得你妈妈给你的那封十八岁的信吗?我想,她更希望你打开信时,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强乐观的大人。”

    罗徵音再没忍住,也落下了眼泪。

    杨多乐沉默了,他可以在所有亲人面前任性,但他没办法对着自己的母亲任性,因为她曾为他付出了生命。

    他最终答应了配合医生。

    之后便是医生和护士拿着器械给杨多乐插管,杨多乐痛的哭喊着,林钦禾一直握着他的手,罗徵音在一旁给他擦眼泪。

    陶溪离开了病房门口,回到长椅上坐下。

    他将手中那颗已经被握的温热的糖果撕开糖纸,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是很清甜的桃子味,但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林钦禾也有不对的时候。

    他吃了这颗糖,根本没有开心起来。

    一点都没有。

    他很快就吃完了糖,陈亭提着一盒饭走到他面前,说道:“这是在附近餐厅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陶溪接过那盒饭,说了声谢谢。

    他打开饭盒,埋头吃了起来,吃的越来越快,狼吞虎咽的像是饥肠辘辘好几天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闯入那间病房,对他们大声说:

    我才是方穗的儿子。

    你们都应该疼爱我。

    我也很难受,我的心脏也很疼,我也活的很痛苦。

    你们怎么不来关心我呢?

    怎么从来没有人为我心疼的落泪呢?

    他吃完后都有些想呕吐,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水,仰头喝了好几口才将那阵呕吐的感觉压了下去。

    陶溪放下水瓶,看到一双长腿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那双腿曲起,林钦禾半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他很少有机会能这样俯视林钦禾,走廊上的灯光落在林钦禾的脸上,眉骨下的阴影显得五官更为深刻,那双望着他的深邃眼睛里是明显的担忧。

    林钦禾伸出手将他嘴边的一粒米饭捻去,低声问他:“陶溪,你怎么了?”

    陶溪出神地看着林钦禾,像是溺水之人看着唯一的浮木,黑夜里的人看着唯一的灯。

    他突然问道:“林钦禾,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很疼很疼,你会来看我吗?”

    林钦禾微蹙起眉,问道:“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陶溪偏执地问道:“所以你会不会来看我?”

    林钦禾沉默了一会,说:“你不会生病。”

    语气笃定的近乎幼稚,好像他可以判定他的一生都会无病无灾,多福多乐。

    陶溪心脏一酸,他笑了笑,说:“林钦禾,我想回去了。”

    林钦禾站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留在这里陪他吗?”?陶溪坐着没动,问了一个对自己很残忍的问题。

    林钦禾平淡道:“他有很多亲人陪着他。”

    他弯腰握住陶溪的手,将他从长椅上拉了起来,低声道,

    “但你现在好像只有我。”

    陶溪呼吸一窒,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一瞬他很想问林钦禾。

    你是不是也有一丁点喜欢我呢?

    但他最终没有勇气。

    他怕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而一旦问出口,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林钦禾拎着陶溪的书包,带着陶溪上了林家的车,陈亭将车向文华一中开去。

    在车上,陶溪望着窗外快速飞逝的霓虹,又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钦禾。

    林钦禾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转头看向他,缤纷霓虹映在他的眼底,在光影攒动中透着柔和色彩。

    陶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说道:“今天来不及给你画漫画了。”

    林钦禾对他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道,“明天补给我。”

    陶溪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他又望向窗外的霓虹,他想。

    这条路应该长一点,再长一点。

    长到林钦禾的身边永远只有他。

    但过了晚高峰的城市不再阻塞,车很快就开到文华一中的校门口,陶溪不舍地跟着林钦禾下了车。

    林钦禾依旧拎着陶溪的书包,一路送他到宿舍楼下。

    周日夜晚的校园阒无人声,只有十月晚风柔软的喧嚣着。

    陶溪站在宿舍一楼的门口,唯一留着的灯光很黯淡,他在昏暗中似乎总有更多勇气,他对林钦禾说:

    “林钦禾,我今天很难过,可不可以提前索要期中奖励?”

    虽然他根本还没考进前五十,也不能绝对保证自己考进去。

    但林钦禾今晚似乎格外纵容他,轻声说:“可以,你想要什么?”

    陶溪却没有回答,他在昏暗中扑到林钦禾身上,微微踮起脚,双手环住林钦禾的脖子,将下巴垫在林钦禾宽阔的肩膀上,像小狗一样轻轻蹭了蹭。

    林钦禾身体僵住,他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陶溪睫毛轻颤,他轻声说:

    “林钦禾,我也会努力成为坚强乐观的大人。”

    就像你对杨多乐说的那样。

    他很快就放开了林钦禾,不然他怕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会被听到。

    “好啦,我现在不难过了,谢谢你。”

    陶溪从林钦禾手里拿过自己的书包,飞快地向宿舍楼上跑去。

    林钦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楼道的自动响应灯依次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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