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际泛出鱼肚白,蒙蒙青灰被曦光驱散,云海山川染满绚丽的色彩。

    钟鼓楼上钟声阵阵,回荡禅院。

    众僧人用过早饭后,各司其职开始一天的忙碌,这时有消息传问初师父回来了。

    不多时,已传遍禅院上下,风声自然也吹到花千遇耳旁。

    对于自上山来就时常听闻,却未曾得见一面的问初禅师,她稍感好奇。

    根据禅院内的僧人所说,问初师父是方丈的师弟,属于半路出家那种,此前未曾接触过佛法禅要,一入空门便破得禅机,颇具有慧根。

    其人道性高简,神慧聪利,是上一任方丈自始禅师的亲传弟子,自始禅师有意将衣钵传于问初,让他继任下一届住持之位,只是问初生性淡泊悠然,不喜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去当住持,于是守护禅院的职责就落到了师兄隐安头上。

    他则一手建立药堂,秉着医治人命,禅解人心的信念,治愈百姓的沉疴病痛,同时深居药堂潜心修禅,遇到重要的事要才会出来帮助方丈一同解决,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问初师父虽时常泡在药堂里,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但他在众僧人心里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

    听僧人们把问初夸的天上有地上无,更让人好奇他本人是何许样子。

    此刻问初才回来不久,还未歇息洗去风尘,若现在去定会打扰,晌午过后法显才去拜访问初,她也跟着一道去看一看。

    两人来到药堂,在僧医的带领下去到问初的禅房。

    天色微阴,室内光线黯淡,一袭素色僧袍的僧人手持医卷正在翻阅,神情专注认真,沉静的侧脸在淡光里勾勒出一个轮廓。

    独显出一种淡然明净的禅意。

    只见他的侧身的翦影,就让人感觉到静,非单纯的平静,而是一种经世俗磨砺却又超脱的灵静,这种感觉连法显身上都没有。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这和尚的不同寻常之处。

    法显弯起唇角,合十问候道:“法显前来拜会问初师父。”

    闻声,问初抬头望来。

    浓眉高鼻,面容清癯,一眼看去给人的感觉平平无奇,只是眸子里的空明,又让人觉得极有智慧。

    见着来人问初展颜一笑,放下医卷起身相迎。

    “能再见法师老僧倍感欣喜。”

    问初笑了笑,目光扫过花千遇时微顿一下,旋即又道:“两位请坐。”

    两人在案前落坐。

    花千遇隐目观察着他,问初有所察觉却不甚在意。

    他看向法显道:“听药堂里的弟子说,老僧下山后是法师代为讲法,如此还要多谢法师顶替这项事务,给老僧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问初师父严重了,法显前来禅院多有打扰,帮些忙而已不足挂齿。”

    问初慢慢笑起来,面上浮现看好的意味:“法师还是这样客气,若慧都给老僧讲过除却平时的讲法,念经祈福,与人解惑也都是法师所做,百姓都说很是喜爱新来的讲法师父。”

    法显稍弯一下唇角,并不居功。

    随即,转变话题道:“听闻问初师父下山是为秋月山庄一事,可是都办妥了?”

    关于此事方丈简短的向他提过,问初是去医治秋月山庄的少山庄。

    问初颔首:“少庄主体内只剩下一些余毒,无甚大碍再服用几贴药就可复原,老僧就提前回来了。”

    他调转眼眸瞧着花千遇,是似而非的说:“江湖人士来禅院内学习武艺倒是有趣的很。”

    望来的目光平淡,却又有一种极深的洞察力,被这样的眼神所注视着,会让人感觉身上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花千遇不觉神经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淡定的回视他道:“禅院武学精妙只是不传外人,再高明的武功藏于深山注定不能发扬光大,如果就此淹没岂不是可惜。”

    江湖上对于武功心法一向是忌讳的话题,各宗各门费尽心血创造出的功法,自然会藏着掖着哪有人会宣扬出去。

    她这话相当于是在挑衅。

    法显匆匆看她一眼,急忙打圆场:“问初师父莫要见怪......”

    话还未说完就见问初摇了摇头,他面色如常,没有因为花千遇的这番话而不悦。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是你的不求则来,不是你的也无须刻意去执着。”

    问初面含深意的望向两人,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花千遇则认为他是在隐晦提醒不要打洗髓经的主意,看来他料想到她们来的目的,那么也就更加表面六年前缘行将洗髓经的事透露出去的真实性。

    她越琢磨又觉得这话里还有一个关键点,只有存在的事物才能强求,如果没有洗髓经,他也就不会多此一言,劝告她不要去再找。

    难道洗髓经真的存在于南山禅院?

    法显又熟络的和他寒暄片刻,为防花千遇又言语不当惹祸,也未聊多久就告辞离开,两人离开后问初放下医书,去了一趟厨房。

    临近黄昏时隐安去了一趟药房,在门外就闻到一股子烤红薯的香甜气息。

    进门之后果然看见,案面上放着几只烤好的大红薯,表皮黑红微焦还在冒着热气。

    问初手里拿着一只红薯,剥的满手都是灰。

    站在门口的人影遮挡了光线,他抬眼一瞧,缓言道:“方丈师兄怎么来了?”

    隐安步入室内,盘坐在对面,看着他半点都不着急还有心情吃红薯,心下无奈叹息。

    “老僧不来找,还不知问初师父何时来方丈室说无念的情况该如何解决。”

    当年问初决心救下无念,将他带上山收为徒,又未能解决靖王府冤案,如此便埋下隐患。

    仇恨在无念心里与日俱增,时日一久便积累成魔障,如今的他空修有佛身,心已似魔。

    往日他一直隐忍未动,不过是碍于吴尚涛位高权重,轻易不会离开京都。

    现如今黄河水患严重,灾民遍地,吴尚涛主动请任随行去怀庆府督察赈灾,表面上来看是于民有利,至于背后真正的原因,免不了和贪污受贿有关。

    可是往深处想却又觉得立不住,朝廷官员贪污赈灾粮自古有之,吴尚涛若想要取得一份不必亲自赶来,手下人会替他处理妥当,他却在这个时机去怀庆府,不得不让人深思。

    不管他为何会来,无念是一定会有所行动,灭族仇人就在眼前他不会忍得住。

    思及此,隐安轻摇了摇头,心里百感交集。

    无念初入禅院时便看出他隐有心魔,执着于仇恨势必也会连累南山禅院,身为住持维系禅院的安宁是他的职责。

    最初不同意让问初收无念为徒,后来又渐渐生起一些感情,无念这孩子事事都好,若不是为妄执所累,定会前途无量。

    问初慢腾腾剥着红薯,回了一句:“不着急。”

    隐安微皱眉道:“还不急,无念最近频繁下山,问初师父就不怕他……”现在就动手。

    后面的话他不说,问初也明白。

    朝廷派来赈灾的车队离南岳城越近,他心底忧虑就多一分,唯恐无念一去不复返,偏偏问初还交代,目前不要去干涉无念,也不要去阻止他。

    这和放任他报仇有何区别,着实想不通问初在卖什么关子。

    问初咬一口热气腾腾的瓜瓤,点头道:“味道不错,刚出炉的烤红薯要吃吗?”

    隐安责怪的看他一眼:“你还有心情吃红薯。”

    眼前剥开的烤焦外皮里是红金色的瓜瓤,冒着丝丝香甜热气,实在是诱人。

    隐安顺手也剥开一个大红薯,软糯香甜的红瓤吃进嘴里,哈着热气说:“真甜。”

    突然间滞了一下,又想起来正事,直盯着问初道:“无念的机缘已经到了,咱们也该有所行动。”

    知晓他所指何意,问初慢悠悠的说:“时机不对,还需静待。”

    看他这幅无论何事都老神在在,尽在掌握的样子,隐安即便略有忧心,还是决定暂先观望,低叹一声道:“你是一点都不心急,等你那宝贝徒弟真出意外,倒时可别后悔。”

    言尽于此,不由就生起几分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人家天台寺的法显法师,神秀疏朗,观自万法,无念差了他何止一筹,如果再引发师徒矛盾,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问初吃完红薯,拿起布擦去手上的炭灰,含笑望着隐安别有意味的说道:“他的执念并不比无念要少。”

    隐安眉头微动,转瞬明白他是何意。

    “有情皆苦,离执悟入空性确实不易,然而无念却已生魔心,问初师父准备如何点醒?”

    他一脸请教的看过去,目光微微揶揄。

    问初微微一笑:“佛曰不可说。”

    隐安被他堵回去,状似不满的说:“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佛曰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你修禅就修到跟老僧拌嘴上去了。”

    问初失笑道:“生命中有些事情,是定数也是机遇,老僧相信无念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他说的是选择,而不是会渡过此劫。

    隐安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沧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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