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响,法显忽然间想起昨日午时同花千遇一起回来的男子,他此前未曾见过他,也不曾听闻花千遇谈论过他的事情。

    若只是如此便罢,他只当杨梅是她的旧友,真正让他留心的是杨梅似乎对陈枫抱有一些敌意,再联想到花千遇来墨家的目的,和这个时间段出现的杨梅,不难猜到两个人有所谋划。

    法显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位杨施主有何来历,曾经是否和陈施主有所过节?”

    花千遇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未曾料到法显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垂了垂眼,掩盖住眼底闪过的情绪,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法显看向她,他在等花千遇的解释,他自然不信杨梅是她表弟的说词,那人待她态度亲密,想来应该关系不一般。

    而杨梅看陈枫时除了眼底浮现的杀意,还有一丝极淡的恨,正是如此他才如此断定。

    花千遇抬目望进法显湛清的眼底,目光中有隐隐的戏谑,含笑问:“法师很在意?”

    她所言有一语双关的意味在里面,究竟是对杨梅和她的关系在意,还是对杨梅和陈枫之间有所牵扯而心生在意。

    看着花千遇隐含戏弄的眼神,法显就明了她是故意这般说,想借机转移话题。

    他静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明到仿佛能看透她一般,她所有的小伎俩都毫无作用。

    花千遇只是勾唇淡笑,面容上的神情找不到一丝破绽。

    她表现的愈是平静,法显越是肯定心中的猜测。

    “他们之间果然有仇怨。”

    看到花千遇眼底闪现的讶异,法显便知他所猜不错,他接着道:“杨施主是来此寻仇的。”

    花千遇微一皱眉,看向法显的目光中多了审视和戒备。

    她赴约来江都城,就是为了完成和杨梅的约定,这一路上她的言行举止都很谨慎,不曾透露过分毫,法显应该不会得知他们的计划。

    如今他猜到杨梅和陈枫有仇,那他们的计划,法显应也能预料到。

    只是,他是如何察觉的?

    花千遇思绪急转,脑海中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是否在哪里出了纰漏,很快她就想到原因,陈枫出现的时候,杨梅没能控制住身上的杀气,恐怕这一幕被法显所察觉,凭他的智慧不难猜到这一层。

    那么依法显悲天悯人的性情,他想要做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花千遇望向法显的眼神里多了警告,声音中有了一丝冷意:“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不要多管闲事。”

    话才出口,她就觉得这是一句无用的废话,法显既然得知此事,他又怎会坐视不理。

    不过有她在,法显绝无可能拦得住杨梅,思到此处花千遇又释然了。

    她声音凉凉的说:“我劝法师还是不要发无谓的善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听闻她言,法显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他道:“陈施主长年在龙泉峰上修习秋水剑决,鲜少出入江湖,叁年前剑术有所成才出山,关于他的消息也多是一些行侠仗义的事迹,此前从未听闻他和人结下仇怨。”

    江湖上所盛传的都是陈枫剑术高绝,待人亲和,又不缺乏侠肝义胆,很得众人喜爱,他也善于人情世故,从不得罪人。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很难让人想到他和人有血海深仇。

    花千遇莫名的笑了一声,语气中却没有任何笑意:“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可还记得四年前宋家的灭门惨案?”

    法显一怔,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详的猜测,无缘无故她是不会提及这件陈年旧事,此刻道来然则说明杨梅与陈枫和这件事有关。

    花千遇定望着他,坦言道:“杨梅是宋家的人。”

    她轻幽的声音,让法显心头微震,迷惑不解的思绪如同拨开迷雾,渐渐的清晰起来,他略带惊动的目光看过来。

    此言也意味着杨梅是宋家最后的一个活口。

    法显眉头微皱,那素来清淡的眉眼,此刻凝显出一种悲悯般的垂怜。

    花千遇见他蹙紧的眉心,知他的慈悲心肠又发作了,这和尚心软,总想着去渡解他人的苦难,却不想有些仇怨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她看着法显那一副怜悯苍生的模样就只觉得厌烦,心底涌现出嘲讽的情绪,很是想让他更加清晰的认清人性的丑恶,有些人是不值得被怜悯的。

    花千遇准备将实情告诉他,反正他早晚也会知道的。

    “这件事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花千遇面露沉思,她的指尖抵着眉心轻点了两下,稍几息后,恍然道:“我离开西域之后,便立刻赶去了扬州,那天……”

    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层云遮日,云迷雾锁,天地间尽是压抑的暗沉,像是要下雨了。

    这样的天色看起来总是会有些抑闷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天气,阴郁又潮湿,让人心情不愉。

    唯恐在赶路的过程中突然下雨,她驾驭着马匹加快了速度,在当天下午来到了扬州,询问了路人得知宋家的具体所在后,她便一路寻了过去,只为取得神灵珠。

    扬州宋家在当地是有名的世家,据说宋家族上世代在朝廷任官,曾出过几位高权重的将军,风光盛极一时。

    不过,却因为厌倦了朝堂的纷争,故而辞官回乡,现在的宋家不如从前繁盛,却也落得安稳。

    宋家在扬州城郊,绿树环生,植被茂盛,花千遇寻了一条小路走了过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清新的气息中却混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腥甜味。

    顿时,一丝不安的感觉从她的心中生起,她加快了脚步,穿过这片树林,便见得一间宅子。

    来到门庭之外,见得门开了一道缝隙,有一男子趴在门槛上,手里握着一柄剑,剑身染血,他浑身布满伤痕,衣衫亦被鲜血所浸染。

    花千遇眉心微皱只觉不妙,恐怕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打开门走进去,院落里沉寂无声,弥漫着浓郁的死气,入目是一片鲜红,地面上遍地横尸,刀剑散乱,流淌的鲜血将青石地板都浸染了,鲜艷的血液溅在窗棂,木门上,开满了簇簇刺目的血花,腥浓的血液滑落下去,拉出一帘血幕。

    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腥甜味道直冲而来,花千遇的心沉至谷底,她继续往里走,走过回廊楼台来到后院,一路走来没发现一个活口。

    紧接着,她又把宋家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神灵珠。

    事到如今她也知晓了原因,灭宋家满门的人就是为了神灵珠而来,她来迟了一步。

    神灵珠不知被何人所得,她该怎么去寻?

    花千遇的心情越发烦闷,她千里迢迢赶到扬州,谁料却扑了一个空,如何不叫人生气。

    她立刻转身往回走,说不定那些人还未走远,她现在追过去,还能发现一些遗留的踪迹。

    走到门口时,她身形一顿,有重力将她往后扯了一下,旋即她停驻步伐低头去看,一只布满血污的手紧紧的攥着她的衣角,这般姿态,像极了沉溺在深海中将要溺死的人,渴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方才见宋家都是尸体,以为人都死绝了,没想到还有人幸存。

    花千遇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张满是鲜血的面容上,依稀可见青涩的眉眼,这还是一个少年。

    他抬起眼睛望着花千遇,他的眸色暗淡无泽,是沉郁的黑色,看着冰冷又空洞。

    不过他的眼瞳深处却亮着惊人的光芒,那是对生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

    少年张了张嘴,微弱的声音传入耳畔,带着沙哑的颤抖:“救我……”

    花千遇无动于衷,她眼中满是冷漠,显然是不准备多管闲事,她现在要尽快去寻找那些人拿走神灵珠的人,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

    况且他受的伤太重了,即使得到医治能不能活命还很难说。

    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走,少年所剩无几的力气根本抓不到她的衣角,手无力的垂落在地面上。

    他看着面前的人越走越远,眼睛渐渐灰暗,蒙上了尘般的黯淡无光,眼底的亮光也快熄灭了。

    花千遇走出一段距离,想到了一件事,她又重新返回,那少年还趴在原地,生死不明。

    花千遇在他身旁蹲下身,看到他半阖着眼,还神智尚存,便出声问道:“你知道拿走神灵珠的人是谁吗?”

    少年听到这一句话,渐渐模糊的神智变得清晰一些,仿佛回光返照,他迟钝僵滞的思绪,竟然能敏锐的察觉到她话中的深意。

    她问的是神灵珠,而不是杀害宋家满门的凶手是谁,那么她所求也一定是神灵珠。

    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亦非善类,但是她是此刻最后能救他的人,他还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

    少年心底升起了一丝希望,他道:“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的内容就是,她救他一命,他帮助她得到神灵珠。

    宋家的人除了他以外都被人灭口,他是唯一一个知道神灵珠是被谁拿走的人,花千遇思考一番,还是决定救他。

    他知道神灵珠的线索,她就能省很多力气再去找,而且就算救不活他死了,她也不算吃亏。

    不过,花千遇对法显却是另外一番说辞:“我离开宋家时,看到了还有一息尚存杨梅,我见他可怜就救了他一命,当时杨梅受的伤太重,我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最后他还是熬过来。”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那么他的余生,也就只剩下了复仇。

    毫无疑问杨梅来墨家就是为了报仇,而他的仇人是陈枫,那么灭了宋家满门的……

    花千遇说出了法显心中所想:“你猜的没错就是陈枫。”

    法显眉头微微一动,神情流露出稍许诧异,似是未曾料到真相会是这般。

    “陈枫是不归谷的人。”花千遇又抛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她那薄而冷艳的唇勾起一个弧度,接着说道:“他能用陈家嫡子的身份做掩护,想来应该是陈家已经投靠无常门了。”

    陈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弱,在众多世家中也颇有声望,谁能想到他们竟会与魔教有染。

    陈枫借陈家的名头设下危局,时有数年布局长远,看来陈家早已倒戈,这些年来不知向无常门泄露了多少正道宗门的机密,就是不知除了陈家之外可否还有其他世家参与其中。

    无常门近些年的势力如日中天,占据了邪道,却还不满足隐隐有统一江湖的野心,而看他们近些年的作为,也是在付出行动。

    不难想到无常门为何会对墨家下手,不归谷擅长使毒,而墨家又是擅长解毒医药之道,两者相克,若是墨家倒了,不归谷便会无所顾忌,到时整个江湖都会动荡不安。

    法显的眉头皱的死紧,心里被忧虑所填满。

    花千遇瞥了他一眼,微哂道:“还用不着你操心,你以为墨家的人会不知道陈枫的诡计?”

    经她一提醒,法显想到了前来墨家贺喜的人大多都是功力深厚的前辈,或者武林新秀,若只是单纯前来贺喜用不着这般兴师动众,想来墨家已经察觉到了端倪,且有应对的办法。

    法显眉间的皱痕逐渐舒展开,但是他的神情依旧凝重,明日的一场打斗,是如何都无法避免的。

    斗争就意味着杀生。

    世事无常,他本意是代表寺门前来祝贺,不料竟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花千遇见法显肃静的表情,突然来了兴趣,她问:“法师知道了前因后果,还会阻拦杨梅复仇吗?”

    法显抬目扫了她一眼,她面容上带着戏谑和微微的嘲弄,完全一副旁观者看戏的姿态。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将人命看在眼里。

    她如此一问,不过只是心里和他较着劲,无言的表示她的做法没错,杀人者,都罪不可赦。

    此想法并无过错,只是太过绝对,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全因外界而生真和妄,佛和魔。

    “冤冤相报何时了。”

    法显道出口的话中不禁带着一丝叹息,似乎饱含着对芸芸众生的慈悲和怜悯。

    他突然间想到了黎星若,他和杨梅的经历何其的相似,这世人如他们这般的人只多不少,只是前去复仇杀人,而被杀的人家又岂会善罢甘休,到头来还会再重蹈覆辙。

    法显垂下眼,拨动着拢在掌心的持珠,圆润的檀木佛珠,一颗一颗的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滑过。

    佛珠润滑,沉厚,他的指骨修长清晰,像是青脆的竹节,温润的能晕出光来。

    花千遇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上,莫名的心痒起来,也想拂过他指尖的佛珠,去听碰撞的清音。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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