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队伍,急得快哭出来:“公主先别问这个,公主要是体恤老奴,给老奴留条贱命照顾我那可怜的傻子儿子,老奴来世给公主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她在皇嫂跟前很是得宠,我几时见过她这副样子,一个愣怔便松了手。她匆匆福了一福,便急急忙忙追丽妃的那队人去了。我这才发现她的一条腿跛了,龇牙咧嘴走得很是辛苦,却象是拼了命般地追着那队人。

    凝香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望着一瘸一拐的张嬷嬷,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酸。”

    作者有话要说:  张嬷嬷还记得么?公主和将军从归来坡回将军府时她出现过,是专门给皇后跑腿的一个心腹嬷嬷。

    ☆、君住长江尾(四)

    “你似乎知道什么?”我问凝香。这小妮子一向人员好,结交甚广,虽然只回来一日,只怕已经打听到宫里一些八卦了。

    凝香面色古怪,吞了口口水才道:“宫里盛传,陛下移情别恋了。”

    我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回不过味来。

    说起皇兄与皇嫂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只能用“奇怪”一词来形容。皇嫂是皇兄远征宁氏封地后抢来的,当初皇兄要立皇嫂为后时,朝中文官中的反对声几乎掀翻文德殿的屋顶,直到皇兄屠了礼部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后,反对声才被压下去。

    之后,皇兄对皇嫂百依百顺,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但听闻宫里传言,自新婚夜后,两人实际上就再未同房。也是自那以后,皇兄变得越来越荒淫无度。虽然被皇兄宠幸过的美女俊男不计其数,但始终不闻有哪个得宠。要么玩一回便扔在一边置之不理,若有被留在福宁宫内几日的,被抬出来时大多已成一具尸体。

    自皇兄登基以来,未有半点子嗣。对此,宫中有两种传闻,一说是皇嫂毒死了有孕的妃子,一说是皇兄自己不想留有与除皇嫂以外的任何妃子的子嗣。

    子嗣,是皇族最基本的根基。皇兄虽然荒唐,却也不傻。若宫里的传闻是真,他情愿自己无后,对皇嫂的那份执着可见一斑。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皇兄落在皇嫂手里也就如孙悟空落入如来佛的手掌心一般。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嫂竟会有这样一天,不但凤辇被一个妃子坐了,自己的亲信还被人责打,象条老狗般跟在人家后面。以皇嫂的性格,此刻还未将皇宫闹得天翻地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难道这个丽妃竟是比皇嫂更厉害的人?还是说,因为慕容安歌的事,皇兄真的已经对皇嫂失去耐心?

    这时凝香继续说道:“听说那个得宠的丽妃是个胡姬,不但容貌美得不同寻常,而且身材火辣、能歌善舞。几个月前被陛下宠幸过一次,当时娘娘说她蛊惑皇上,好生责罚了一顿。这次不知怎的陛下又想起她,几日功夫便得宠了,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张嬷嬷落得这样,怕是那个丽妃为了报往日之仇,故意让她吃足苦头,好折损娘娘。”

    凝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出了那种事……,公主您说,陛下会不会……”

    她没敢再说下去,只是吐了吐舌头。

    我知她说的是废后的事,摇摇头道:“这个不知。但那丽妃为人处世这般嚣张却没有靠山,在宫里是没有可能长久立足的。”

    “陛下不就是她的靠山嘛。说起来,陛下岂不是宫里最大的靠山?”

    “皇兄?”我苦笑,“我皇兄不会是任何人的靠山,对他来说,别人是生时死只是一眨眼的决定而已。”

    凝香眼里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那场政变发生时她已在我身边服侍,皇兄屠杀自己亲兄妹的事她自然都是知道的。

    丽妃去的方向正是皇兄的寝宫福宁宫,我预感这个时候去提那些皇兄不想提起的事,怕是会触霉头。

    “稍后我去皇兄宫中,你不必跟着我,等在宫门口便可。”

    想起明轩那句“粉身碎骨的必不会是你”,我还真有些害怕,怕我一不小心触怒皇兄,遭罪的会是凝香,不如让她远远躲开的好。

    我本以为既然丽妃此刻去了福宁宫,那么我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皇兄了。出乎意料的是,太监进去通报才一炷香的功夫皇兄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丽妃,果然是美丽得与众不同,妖娆不可方物。待皇兄坐定,她便如一只波斯小猫般贴在皇兄身边,那双碧色深目仿佛具有魔力,只微微一转就能勾掉男人的魂魄。

    我见过礼便也入坐,皇兄说了几句挂念的话后就问起池州的情况,一个字都未提敌军将领方面的情况,可见他对慕容安歌厌恶之极。对他的问题我一一谨慎作答,直到他再没有话问,我想着也应该提一提我此来的目的,便定了定神,抬头朝他看去。

    他本是个英俊雅致的男子,我还记得小时候常见他在花前月下,清酒一杯,与兄弟姐妹们品诗论画。如今那份雅致已经消失殆尽,自政变后,我甚至从未见他笑过。虽然他表面上对我很是纵容,甚至赐我在宫中内苑任意行走,但每每在他身边,感受着隐隐的冷戾杀气,我必慎言谨行,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就会拂了他的逆鳞。今日虽然有温香软玉般的丽妃倚在怀里,他脸上的戾气却似乎比以往更胜了几分。

    我深吸了一口气,横下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听闻皇兄抓了许遣之的妻儿,可是对许遣之有何不放心么?”

    丽妃正将一粒葡萄干喂入皇兄嘴里,忽地娇呼一声将手指从皇兄口中抽出,嘶嘶呼痛。

    皇兄并不理会她委屈的目光,一双厉目朝我望来。

    “你是想替许遣之求情?”他顿了顿,冷笑地道,“朕怎么忘了,朕这个皇妹最是心软,别人说几句便当真了。你刚才对池州那个李涛赞不绝口,可是也想替李超一并求情?”

    大殿里悄无声息,只有撞在四壁上皇兄的回音。太监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口,连丽妃都不再出声,悄悄挪动身子离开皇兄少许,怯生生地在一旁察言观色。

    “池州战事吃紧,将士们正在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许遣之和李涛忠心可嘉,皇妹都是亲眼看到的。皇兄何不趁此机会赦免许遣之和李超之罪,必可激励池州将士们的士气。”

    我本想说,“皇兄这般做恐怕会冷了将士们的心”,但想起明轩的嘱托,立时便改口,将话说得婉转动听些。

    皇兄轻哼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伸手自桌面上拿过酒杯。

    那酒杯是空的,立时便有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上来添酒。那小太监自皇兄一出来起便已紧张得脸色苍白,以至于忘了倒酒,此刻发现自己失职,更是双手颤抖,壶嘴都对不准酒杯,酒全洒在杯外。

    皇兄脸上立时泛起一道黑气,我心里暗道不妙,朝那小太监连使眼色让他退开,一边上前想从他手里拿过酒壶为皇兄重新斟一杯酒。那小太监却似吓傻了似的,紧紧抱着酒壶不放,直直地看着皇兄。

    “尹凤呢?”皇兄问那小太监。

    尹凤是自小服侍皇兄的贴身太监之一,因为做事仔细很得皇兄的心。说来奇怪,为皇兄端茶倒酒的一向是他的差事,今日却不见他人。

    那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好似要哭出来一般:“回陛下,尹凤昨日已被仗毙了。”

    我吃了一惊,福宁宫隔三差五都会抬出尸体来,但尹凤自小服侍皇兄,可说是和皇兄一起长大,人又小心谨慎,不知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触怒皇兄。

    “哦?”皇兄慢慢饮了口酒,“才三十杖就死了么,真是没用。”

    宫里的责杖有碗口般粗,上嵌一寸小指粗的铁钉,别说三十杖,只一杖下去就皮开肉绽,三杖打出内伤,十杖之内五成以上的太监都会毙命。

    “想必他此刻在下面定然很是孤单吧。”皇兄叹了口气,看着那小太监道,“你下去替朕陪他,如何。”

    他说的是“如何”,但语气之间一点都没有商量的意思。福宁宫内一片死寂,我还没回过神来,那小太监已被人拖出宫。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被人拖走的时候一声没吭,整个人软得象团泥。

    皇兄的声音变得柔和,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越是温和,杀的人越多;杀的人越多,面上越是温和。

    “平阳难道忘了朕定下的规矩么?轩辕女子不得摄政。”

    我僵硬地点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连皇奶奶都退出了朝堂。

    皇兄又道:“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但朕定下的规矩,你也要尊行。池州的事你不必再管,襄城离东阾太近,朕的主要兵力要用在襄城,不可能为了保一个小小的池州便尽出大周兵力。

    “许遣之若得胜归来,朕自会还他妻儿。至于李超,失职之罪毋庸再查,若大内御卫人人都象他一般玩忽职守,那朕还要这些御卫何用!朕意已决,下月就将李超凌迟处斩,以作警示。李涛若敢不服作乱,朕必灭他李家九族。”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站起来,只觉得血往上涌,握紧双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丽妃睁大恐惧的双眼朝我看来,我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恐怖表情,她竟然头往后仰昏了过去。

    若是从前父皇在时,有妃子晕倒一定会引起混乱。而此时,福宁宫内依旧死寂一片,无人敢动,甚至连请示皇兄的声音都没有,直到皇兄说了句“传凌太医”,才有太监匆匆奔出去。而那位所谓得宠的丽妃就一直躺在冰凉的地上,连上前去探问的人都没有。

    只须臾功夫,凌太医便一路小跑地奔进福宁宫。这位凌太医自我记事起就已经在宫里了,医术很是高明,做人也很是高明,因此太医院太医们的脑袋被皇兄砍掉了一批又一批,他任然还活着,只是比从前太皇太后在朝时苍老了许多。

    为丽妃搭了许久的脉,凌太医朝皇兄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丽妃娘娘有喜了。”

    嘴上说“恭喜”,语气却是很平静,仿佛只是说了句“丽妃娘娘用过膳了”那样简单。

    低头饮酒的皇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是么,那真是太好了。”他回答得也很是平静,一点没有“喜庆”的意思,“传我的话,明日起宫内设宴三天,所有的嫔妃都来,让琬月也来。”

    琬月是皇嫂的闺名,宫中除了皇兄,没有人能直呼这个名字,就连皇嫂的兄长宁国舅都不行。曾是对皇嫂百依百顺的皇兄,此时叫出“琬月”这个名字时,竟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君住长江尾(五)

    我不知是怎样出的福宁宫,也不知是怎样出的内苑大门。虽然之前因为明轩的断言已有所准备,但当那一点点希望也被打碎之后,原本依托在那点零星希望之上的坚强已无所依托。我的皇兄就是这样了,不,是整个皇族就是这样,只专注于自己的yu望,百姓的生死一星半点都不曾放在心上,李超、许遣之这般肝胆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大周还能有救么。

    出福宁宫宫门时,凝香担心地上来搀扶被我推开。内苑的大门缓缓打开,我一眼便看见那个挺拔得如同标枪般的身影。他正对大门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和我分别时就站着的那个位置,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此刻,他正望住我,眼神沉重而专注。与我对视片刻后,他的视线仿佛越过我停在我身后遥远的某处,目光渐转苍凉。

    “明轩,池州保不住了。下个月皇兄就要处斩李超。皇兄今日又杀人了。”我木然地说。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扶住我:“你已尽力。我们都曾尽过力,没有用的。回去吧。”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体贴,怔怔地瞧着他,怔怔地瞧着他圈扶在我肩头的手。

    他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松开扶住我的手。他松手的刹那,我突然觉得手脚发凉无可依靠,软软地就要倒下。我知道自己并未晕厥,神志尚在,但倒下的那刻双目不能视物,眼前漆黑一片。

    身后凝香一声惊呼,接着我觉得双脚离地身子已经腾空打横,落入一个人的怀抱。那怀抱宽大坚实,一定不是凝香。

    贴近身体上方的声音响起:“池州那几日太耗心力,你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双颊发烧,稍稍挣了挣,揽住我的双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我没事,可以自己走。”我有些跼促地道。

    “不要任性。”

    我不知旁边除了凝香还有没有旁人,动又动不了,看也看不见,生怕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太监宫女看去,只好紧紧抓住他双臂,将脸埋在他胸口衣襟里。与在慕容安歌箭下救我那次不同,今日他的心跳有力而沉稳,一下一下与我的前额相撞。

    “战争残酷,朝堂险恶,这些事本就不是你应该经历的。如果你真这么在意那个承诺,我可以来想想办法,或许对池州会有些微帮助。”

    我没有答话,身体却渐渐放松。呼吸着他衣襟上淡淡的熏香味道,听着他胸膛里沉沉的回声,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依赖的感觉。

    从内苑大门到我的轿子停放的地方有很长一段距离,我的视力渐渐恢复,开始只是一片黯淡的光线,当他将我放在轿子里的软凳上时,已能瞧见模糊的光影。

    我在软凳上坐稳,他的手却没有马上松开,人影久久停在我面前,似乎在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我真的没事了。”

    “眼睛怎么了?”

    “刚才晕了一下,现在好多了。”

    他的身影继续在我面前停了一会儿,才慢慢放下轿帘,对轿夫们说:“起轿吧。”

    轿子刚离开地面就停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其中还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声音。有一个声音高声道:“将军留步!”

    我听出是李超副将林若的声音,料他必定是来问李超的事,登时就紧张起来。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跟前,显然不止那副将一人。

    “将军……”

    那副将才又叫了一声就卡住,似乎是被明轩制止。须臾,便听见一片跪地的声音。

    “将军!末将知道此事渺茫,但李大人带着我们弟兄几个多年,但凡有辛苦的差事都是李大人亲历亲为,有功劳赏赐都分给弟兄们,有责罚下来他便一人担当。将军!弟兄们给您磕头,求您说与长公主知道,李大人的忠心天可明鉴,落到这般下场弟兄们伤心啊!”

    话音刚落,咚咚磕头的声音响成一片,每一下都磕在我心里。

    “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都是响当当的御前带刀侍卫,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明轩的话掷地有声,磕头声果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隐忍的抽泣。

    “林若,陛下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清楚,长公主今日已尽力,你们拦在这里也是无用。”

    那个被明轩称做林若的御卫声音哽咽:“不是说长公主心地仁善么,难道就这样看着李大人被凌迟处死!”

    明轩一声低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李超教你的么!若被人听去会连累多少人你可知道!”

    这句喝斥甚是有效,林若和一班忿忿不平的御卫们顿时哑口无言。

    停了片刻,明轩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们这般拦在轿前,就算跪死了也于事无补。我与长公主回去自会再想办法,李超尚有一月时间,期间或许尚有转机也未必。若将来李超知道你们曾这般无理取闹,必无脸面来见我。”

    他这手打一顿、摸一把、再打一顿的伎俩委实厉害,又温言劝了几句后,轿子外头悉悉索索的衣襟声和散碎的脚步声响起,林若等人终于让开一条道,轿子微微一震便继续前行。

    “谢谢你。”我在轿内轻声道。

    我早已习惯了和他吵吵闹闹、针锋相对,因此这声谢谢说得生涩,声音也压得极轻。扭扭捏捏地说完这三个字后,我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心里松快了许多。

    “你已尽力,不必想太多。”他说过这一句后便一直沉默着,一路上只听到轿夫们齐刷刷的脚步声,和汗血宝马有节律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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