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便有亲兵上前接过缰绳,帮他解除身上沉重的盔甲。我望向他右肩,据说那里前几日才受到重创,刀伤入骨。而他的右手手腕虽然因脱力而颤抖,却依然紧握玄铁长枪,直到亲兵将长枪接过。

    庞一鸣呆站在他身侧傻傻地看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扭过身,用脏污的袖口抹了把脸。他身后那名受伤的亲兵再忍不住,五尺男儿竟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周围也陆续有人以手抹脸,一片唏嘘抽泣声。

    明轩对着庞一鸣笑骂道:“老子还没死,你们这是吊丧还是怎么的。”

    说完随手从马背上拖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朝凌大夫道:“此人是慕容安歌的参军,看看有没有死绝,还能不能救。慕容大军哗变,长嫡子慕容余掌握兵权,慕容安歌不知去向,此人可能知道慕容安歌的藏身之地。”

    凌大夫站在庞一鸣身后,冷冷地道:“没功夫!”

    明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凌大夫的意思,笑道:“我没多大碍,随便找个军医来。此人可是性命垂危了。”

    他嘴里说没大碍,但身上的重甲几乎除不下来,因多处受伤,甲上的铁片已和衣物一起嵌进肉里,与伤口里的血块凝结在一起,须军医取剪子来剪破衣物才能将盔甲除下。

    凌大夫盯着他铁甲下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残破战袍,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俯身查看那名东阾参军。

    这时李涛和许遣之也走到明轩近前,都是双眸湿润,嘴角绷紧。

    明轩看见许遣之时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你不在襄城操练新兵,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又恍然笑道,“是不是给老子送兵马和物资来了?好极!”

    许遣之干咳了一声,僵硬着脖子回头朝我望来,明轩的目光亦跟随他的目光望过来。

    他没有立刻认出我,只瞥了一眼便回头还想找许遣之说什么。话没开口,猛然又向我望来。四目相交,仿佛时间停止,他所有的表情、动作全都僵在那一刻。

    许遣之朝身周的几个人低语几句,几人也都吃惊地朝我望来。李涛第一个回过神,朝周围喝道:“看什么看!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我想笑,却笑不出,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朝明轩走去。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我越是走近,他越是惊愕。

    眼里忽然有滚烫的泪涌出来,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朝他飞奔。他终于明白这一切并非幻象,胸膛起伏,眼里燃起火焰。

    突然间他被我一个动作惊到,如临大敌般向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怯意,只叫出一声“别!”,我已纵身扑到他身上,双手勾住了他的颈项。

    “啊!疼!”他大叫,当真是疼得呲牙裂嘴,双臂却将我圈紧。

    我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竟敢胆大包天想休了本公主!这只是本公主对你小加惩戒。”

    “谁敢休了你呀,那叫跪请和离。”他一边不停地倒抽凉气,一边叫道,“再说你不是没准嘛,若准了也不会来这里。”

    我恨恨地道:“谁说我没准?我高兴得很,特地跑来看你死了没。”

    “对对,我该死,是我鲁莽,我年迈昏聩,公主惩戒得对。”他连声应道,每说一句便将我圈紧一分,也不管鼻尖额头已疼出冷汗来。

    我听他说自己“年迈昏聩”,差些没笑出来。但见他因失血而发白的脸色,到底还是心疼,想放手下来,又怕挣扎之下会害他更不好过,只好叹了口气道:“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也不怕丑。”

    他有些不情愿地将我放下,双臂却依然圈住了我。

    这时李涛许遣之等人已叫了几名心腹亲兵来,看似背对我们随意地站了一圈,实际上是将我们挡在圈内不让人围观,庞一鸣则板着脸在外面赶人。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好奇的军兵伸长了脖子朝这里张望。

    他终于回过神发现了周遭的情况,有些忸怩地对我说:“此间不便,公主能不能……能不能……”

    我重拾理智,总算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大庭广众下做了什么,一边推开他一边红着脸道:“我去你的营房,你收拾停当后速来见本公主。”

    他一把拉住了我,呐呐地道:“我尚要清点伤员,与各级军官安排城防部署,遣之带来的兵马、物资也需我亲自去接收,只怕没那么快能去见你。”

    “无妨。”我略点了一下头,扭头想要离开,他却仍未放手,反而急急将我往回一拉,差些撞上他胸口。

    “或者午间能抽出时间去看你,你……别乱跑。”

    我抽出手烧红着脸道:“不会。”

    他一直目送我离开,双脚象是被钉在地上,望住我的眼神仿佛愣头小子看着情人,一点都不知收敛。又或许是和我一样,压抑得太久,已经不想再收敛。

    ……

    去营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战事这般紧张,明轩的住所不知会是怎样脏乱不堪。这次出来没让凝香跟着,少不得要亲力亲为仔细打扫一番,好让他住得舒服些。

    到了地方竟发现营房整洁干净,只是摆设极简单,除了一张木床、一面书架、一方矮桌,几乎没有坐的地方。听守卫亲兵说,明轩几乎不回自己的营房,白日里不是打仗便是巡视、操练,或是和将领们在中军大帐仪事,因而桌椅全搬去了那里。

    我心中微酸,在他的榻上默然坐了良久,才想起尚有从襄城带来的一堆奏折要看。

    或许是连着几日担惊受怕,一见着明轩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只看了几页便觉得疲惫瞌睡。加之亲兵在房内升起了三个火盆,将整间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实在是扛不住眼皮沉重,就面朝里墙侧卧在榻上睡了。

    睡到一半时突然惊醒,觉得似乎有人正站在榻边,睁眼看时果见墙上映出一道熟悉的男人身影。

    我“哼”了一声,翻身抬脚勾住了他后颈,同时抓住手臂一把将他扯到榻上,紧接着一个翻身便跨坐到他身上。

    我原本也练过些把式,而他亦没反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治服在榻上,听他连声叫道:“疼!疼!轻点!”

    “这样就疼了?”我恨恨地道,“你不是想以身殉国让本公主先做寡妇再改嫁么?平南王看在未来儿媳妇的分上定会全力出兵,那时反正东阾军也已经被你折腾够了,光庞一鸣、李涛、许遣之他们几个就可以将东阾击退了。你就是打得这个主意,是不是?”

    他不再喊疼,也不说话,只是有些忸怩地看住我。

    我自怀中掏出那封和离书举在他面前,连同那一叠纸笺也被带出来,雪片般散落开,榻上、地上、我与他身上到处都是写着“安好”的纸片。

    我正在气头上,任那些纸片乱飘,只管接着质问:“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你是大周的驸马,本公主尚未出声,你有什么权力提出和离。”

    他盯着飘散得到处都是的纸笺,目光渐转温柔,视线回到我脸上时竟咧嘴笑起来:“原来你还是担心我的,否则怎会把我的信都带在身上。”

    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笑,一看就不似正经模样,偏生一双眼睛还清澈得很。我恍惚了片刻,原本憋在心里的火气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趁我出神时,将我另一只手也拉过,和方才那只手一起按在他胸口。

    此时房内温暖如春,他只穿了件薄棉袍,我指尖稍动便觉出袍下厚厚地裹着纱布。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按在他伤处,我吃了一惊便想抽回手。

    他却重将我的手按回,又带上那种不正经的笑,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你按着不疼,不按着倒反疼了。”

    那样子看起来真是十足的无赖。我扭过头不看他,怕一看他就憋不住会笑出声了。

    忽而想起他肩头重伤未愈,不知胸口的伤是轻是重。刚才将他扳倒时没受到任何阻力,会不会他其实已无力反抗,现在只是为了让我放心才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样一想便有些急了,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抽出手就去扯他的领口:“你究竟伤得如何,让我看看。”

    他慌忙捉住我的手,神情尴尬地道:“凌大夫都看过了,你就不用看了吧。”

    我一听便知果然如我所猜,心下更是着急,不由分说便扯开他的衣领。

    眼前白晃晃的全是绷带,他身上竟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密密地裹满了绷带,有几处还渗出淡淡的血迹。屋里炭火味重,先前我并未察觉有异,此刻解开他的棉袍,浓重的药味立时扑面而来。

    “不太好看。”他干笑了一声,用僵硬的手慢慢扣上棉袍,“这点伤,过两个月就好齐了。”

    我心里酸涩,帮他扣好棉袍,滑到他身侧将头轻轻枕在他未受伤的那边肩头:“你这般打法,每一战都添新伤,什么时候能好齐。”

    即便他不再用那种自杀式的打法,今后的战争也是艰苦危险,我无法劝他多加小心,因为那无济于事,唯有伸臂将他拥紧,让滚烫的泪渗入他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治服在榻上,听他连声叫道:“疼!疼!轻点!”

    ---写到这儿突然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想法,噗哈~~

    顺便通知一下追文的读者:本文12月2日会入v,我12月1日中午之前会完结。所以,趁倒v之前赶紧看吧。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九)

    他回身将我搂住,蜻蜓点水般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又瞧了我半晌,忽道:“其实我没料到你竟有这般心急,现在本将军身上虽不好看,但等伤口好齐了,你想看哪里便看哪里。”

    我又好气又好笑,要说扰敌之策,大周这位镇国将军当属第一,只一句话,我先前的伤感就被一扫而空,而房里原先的幽静气氛也被他破坏殆尽。

    但想起他一身是伤,早晨才刚归来,明日又不知会不会再上战场,此刻却还不忘逗我发笑放松心情,一想起这些,我整颗心从里到外都是暖的,不由自主凑近他,将自己的双唇印上他的唇瓣。

    其实成人礼后及大婚前,礼教嬷嬷都有教为□□子之道,也包括如何取悦夫君。但触及他干燥滚烫的唇时,我竟全身绷紧,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如何继续。

    触及他的一刹那,他象是吃了一惊,片刻后又象是忍耐不住,有些迟疑又有些急迫地吻住我。也只是片刻,我还没回味过来,他已经倒抽了一口凉气退开,气息不稳,看住我的一双深眸闪烁着隐忍的火焰。

    我以为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害他疼痛,忙凑近了些问道:“怎么了?”

    他又朝后挪了挪,表情尴尬:“别别……”

    我有些内疚,又有些留恋他方才的温暖,小心凑近他,轻轻靠在他肩头:“我小心些不碰到你伤口便是。”

    这回他没有退开,只是深吸了几次,有些扭捏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忍得辛苦些。”

    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啐了他一声,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一个翻身拿脊背对住他。

    他立时又贴上来,期期艾艾地在我耳边道:“其实你方才……那样坐在我身上时,我便……别再逗我了,真忍得很辛苦。不开玩笑,我来见你之前刚收到的密报,慕容余已经有所动作,或许明日便会大军来犯,以报复我昨夜偷袭之仇。若我把持不住……这个……明日敌军来犯时怎生是好。”

    我将脸深埋进手心,闷声道:“谁要逗你了……”

    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边低笑一边试探着捋了捋我散乱的鬓发,见我并不反抗,伸手重又将我拥在怀中,密密的细吻一点一点落在我紧捂住脸颊的指尖上。

    这时屋外亲卫轻咳了一声,他稍稍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要走了,将领们都在等。明日一战虽然艰苦,但守住池州应该不成问题。今晚要与众将领连夜布防,怕是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来。我会加派亲兵保护你的安全,你明日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别让我分心。”

    听说他要走,我再顾不得许多,忙放下手道:“没有谁会让自己的主将不要奋勇杀敌,但我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你再负重伤。你总要记得,只要不是完全没可能的情况,爬也要爬着回来见我。”

    他看住我的目光深邃坚定,点头道:“一定。”

    说完便下了榻,稍稍整理后,在我恋恋不舍的视线中缓步走向房门。

    才走出几步,忽地回转将我搂紧,附身深吻,直到我喘不过气来才松开,情深难抑地道:“半年前出征时,我便从未想过还能活着见到你,听你亲口说出挂念我的话,今日我已是很满足。

    “刀枪无眼,若我果真殉国,你不要意气用事,只当我是死得其所,未留半点遗憾。”

    我勉强忍住想要拉住他的冲动,待他走出房门后才双目决堤,满脸冰凉。

    ……

    是夜,东阾军营忽起大火,听营房外的守卫亲兵兴高采烈地说,老远便能听到敌营中的哭嚎声,想是慕容余兵权未稳,不能服人,军中又有新的哗变。此刻明轩和重将领都跑去城头看好戏去了。

    我心下大喜,东阾越乱越好,至少明早明轩不必再负伤出战。

    再想问几句详细情况,连问几次,那亲卫都没吭声。我心下奇怪,明轩已在营房周围增派兵力,门外也不只一名亲兵,即便这名亲兵没听见,别人总也能听见。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自己开了,我以为是明轩回来想给我一个惊喜,亲兵们才都噤声,便笑迎了上去。待那人入得门来时,我一下僵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更衬得他身材修长、容貌绝美。我立时反应过来,正想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真是有缘呀,亲爱的长公主殿下。”慕容安歌倾国倾城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我原本只想一洗骆明轩夜袭中军大帐之辱,于是也到他的营房来转转,不想又遇见公主你。

    “半年不见,当真思念得紧。不知公主可记得我曾说过,只要战后你我都还活着,我必回来娶你为妃?想必天不负我,这个机会似乎已经来了。”

    我知道他喜怒无常、手段阴毒,却忍不住心中气恼,强撑到昏迷前一刻道:“你是几时开始有妄想症的……”

    ……

    再次醒来时已不在明轩的营房,面前依然是慕容安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如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般,白衣坠地,黑发如瀑,以银色发带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

    我定了定神,发现身上衣衫完好,手脚无碍,没有第一次被他劫持时那种全身虚弱无力的感觉,微微松了口气,坐起身无不厌恶地道:“原来你喜欢穿我大周面首的衣衫。”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若不是我对他敌意深切,这一笑当是倾倒众生。

    “我以为你喜欢我这样装束呢。至于面首,主人是你么?那么本王心甘情愿。”

    定远侯谋反时曾自立为王,此刻慕容安歌自称“本王”,想必老侯爷慕容宣已经一命呜呼,而慕容安歌也已顺利夺得定远的最高权力。

    只略想了一想,我便忍不住一阵心惊。若他再次以我来要挟明轩,明轩还会象上次那样冷静么。伸手摸向衣领,竟发现里面已空空如也。我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瞪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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