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抬眼看了对方一眼:“你身高几尺?”

    那少年人愣了一下,猛地涨红了脸:“我还能长!”

    这小子未满十六,个头还没她高呢,而且吃的可能不太好,干瘦干瘦的。伏波摇了摇头:“海盗比你身高,也比你力大,只凭刀如何取胜?”

    这话顿时引来一阵哗然,林虎忍不住道:“那我们还操练个什么?若是碰上了,还不是个死吗?”

    眼见众人吵成一片,伏波并没有立刻回答,双手背负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众人。如此沉稳的神情,倒是让聒噪声渐渐小了,待到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她开口道:“海上相遇,贼人若是想抢你们的财货,劫你们的船只,就必须登上你们的甲板。接舷战,才是海战的根本。这两日我教你们的,全是接舷战的关键。如何通过跳板登上敌船,如何居高临下跃上敌船,如何翻越舷墙爬上敌船,唯有踩在甲板上,战斗才能开启。这些让你们叫苦连天的东西,海盗们可是熟练得很,还能借此取走你们的身家性命。”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整日抱怨的东西,竟然都是海盗们常用的手段?可是他们只是出海贩个私货,没打算劫持商船啊?

    见他们面露困惑,伏波不再卖关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就是说你必须了解敌人,熟悉他们的手段,才能击败他们。如今你们已经知道了接舷战的关键,也清楚了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强的身手,那么也该知道,在踏上甲板之前,敌人足下是狭窄的跳板,身前是高高的舷墙,那时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只要能在敌人登船之前把他们拦住,就有了胜算!”

    这话讲的太清楚,太明白了,就连那些目不识丁,连个小渔村都没出过的少年们都能听懂。

    有人忍不住叫道:“恩公,那吾等怎么才能拦住敌人呢?”

    伏波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竹竿:“凭这个。”

    “竹竿?要把他们捅下去么?”

    “肯定是的,跳板那么窄,一下就能戳中!”

    “这个我能行!”

    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这虽然不是他们想要的,但是若能让敌人连甲板都上不来,岂不就保住船了?

    谁料这时,伏波摇了摇头:“若只是捅下船就行,为何还会有商船被劫?”

    一群人都愣住了,是啊,如果真这么简单,旁人就想不到吗?

    “只让敌人落水是不够的,还要尽可能的杀伤敌人,减少他们的人数。真正的接舷战,贼人的数量可能是你们的数倍,在同一时间会有好几个跳板同时搭起,甚至会先用船只撞击,趁你们站立不稳时两船相贴,直接跃上甲板。那时你们面对的就是一群拿着刀的悍匪,要如何才能取胜?”

    这一番话音量不高,语气也十分平缓,却说的所有人都哑了嗓,刚刚冒出的信心又散了个一干二净。

    见众人这副模样,伏波握紧青翠的竹竿,用力一抖,长竹荡出碧影:“因此,光是竹竿还不够。将来你们的武器上会装上钩镰,钩住敌人的脖颈,切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流血不止,落海就要丧命。还会装上枪尖,三五成群围在舷墙边,只要有人跳来,当头一戳,让他肠穿肚烂。除此之外,还要有棍,能围住登船的贼匪,还有短矛,能刺能掷,直攻敌船。而这些兵器,须得用的纯熟,配合得当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这需要吃苦,说不定还要留血,你们可肯学?”

    “肯!”

    这一声,震得海边鸥鸟都扑棱棱飞了起来。一群少年人个个双拳紧握,满眼泛光。这不像是刀法,没有那么威风凛凛,然而它听起来是可行的!甚至是连他们这些整日只会埋头撒网,摇橹的鱼家子也能学会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肯?不过是吃些苦,留点血,能比海上漂泊难多少呢?

    面对这焕然一新的士气,伏波微微颔首。只要能吃苦,肯吃苦,还有什么带不出的兵呢?

    ※

    沙滩上的变化,自然也被林猛带到了村老面前,还有那些新兵器的草图。翻着一片片涂有墨迹的木板,看着画上兵刃样式,三叔祖沉吟良久,方才道:“这些东西不太费铁,可以先造起来,若是不够的就用削尖的毛竹替代。”

    毕竟只是钩镰和枪头,比真正的刀要省料多了,而且杆子折断就能更换,很是方便。

    林猛用力点头,又有些忐忑的问了句:“叔公,那要派人联络其他村子了吗?”

    才过去了几天,还远远没到练成的时候,然而林猛觉得,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只要有恩公在,这批人迟早都能成为敢打敢拼的汉子,莫说是对上贼寇了,就算是遇到官差,说不定都能抗一抗呢!既然如此,他们得赶紧联系别的村落了,要把人聚在一起,组成船队,还要花不少的时间呢。

    三叔祖这次没有迟疑:“先修船,修好了就去找孙二郎和李牛,约了地方详谈。”

    这可是附近最有名的两位船长了,林猛绷紧了肩背,高声道:“小子这就去办!”

    ※

    东沟村如今愁云惨淡,身为船长的李牛这两天饭都吃不下,嘴上急出了一串燎泡。打探的人刚刚回来,听说今年又要加税了,税钱还很是不少,偏偏他们的船至今也无法出海,哪来的钱?

    好不容易盼到官兵离开,竟然又冒出一波海贼占了罗陵岛,那可是南下合浦的海上要道,偏偏那群贼子贪得无厌,见船就劫。大船、商队可能还无妨,却苦了他们这些小船。光是他知道的,就有五艘船被劫,有两艘连船都给抢了,抓了人不说,还会登岸劫掠,强钱杀人,这种匪徒才是最难缠的。

    李牛一度还庆幸自己机警,没有那么早开船,躲过了一劫。谁料碰上官府加税,这不是要人命吗?!如何应对,饶是他经验老道,也寻不出法子。

    正愁着,突然有人来跑来,说族长找他,李牛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去。一进门,李牛急急问道:“叔,可是又出事了?”

    也不怪他的着急,再出什么事儿,就算是他也担不起啊!

    “不是坏事。”族长笑着摆摆手,“林家村那边来人了,说是想跟咱们谈谈。”

    李牛一愣,突然面露喜色:“可是那个被劫的林家村?林大都死了,难不成他们想投靠咱们?”

    都是开私船的,挨得又近,消息自然灵通。林家村上一辈因为借贷险些赔光了老本,这些全靠林大郎掌舵才缓了过来,没想到这次就遇上了盗匪。不但死了人,还损了一船货物,就算能狼狈逃回来,估计也要山穷水尽了。林家没了能撑场面的人,可不要找人投靠吗?

    这能为他们带来一艘船,哪怕没多少熟练的船员,也是一艘完整的船!当然,想要吞下不大可能,但是在林家下一任合格的掌舵人出现前,这艘船就是他们的,只要能出海,就有更多的分润!然而想到这里,李牛又有些迟疑起来:“然而就算多了林家的船,也不能冒然出海啊。”

    那帮海盗可是有十来条船的,区区两艘船,照样难以逃脱。

    族长抚须道:“他们不止找了咱们一家,约的地方也不在林家村,而是在虾子窝那边。”

    虾子窝就在海边一处悬崖边,海深浪小,很适合停船。不过因为地势险峻,附近没有村落,最近的就是孙氏所在的阳林村。

    “他们也联络了孙氏?孙二可是个闷葫芦,别是想用姓孙的压咱们吧?”李牛不由皱起了眉头。

    阳林村也是有船的,这代掌舵的孙二郎不大爱说话,但是肚里有主意。若真从林家那边拿到了好处,他们恐怕真会动心。不过有三条船的话,出海就未必不可了啊……

    李牛心头纠结,族长却已开口:“正因孙二是个明白人,你才要尽快过去,多带些年轻力壮的,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如今跑海不比以往,光是服软有什么用处?还不是看哪家能打,能撑住场面吗?”

    这话可说到了李牛的心坎上,他大力拍了拍胸膛:“阿叔放心,小子旁的不成,打打杀杀还是成的。”

    他身长七尺三,膀大腰圆,可是临近数村有名的勇武之人。既然要靠拳头说话,就看谁的拳头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套练兵时间当然不够,但是不必全套啊,够用就行=w=

    第八章

    让人回了信儿,约在了五日后见面,李牛狠狠把手下小子们操练了一番,挑了十个最壮硕的带去了虾子窝。

    这里算是孙氏的地盘,出来迎接的正是孙家二郎。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也平平无奇,撂在人堆里简直都找不到影儿,偏偏成了孙氏这一代的掌舵人,只比他们家稍逊。今次三家约见,李牛自然也把他当成了劲敌,一见面就笑道:“孙二,听闻你家也没发船?亏得咱们机警啊,要是早早发船,可不跟林家一般了?”

    这话明显带着挑拨,孙二郎却只“嗯”了一声,并不答话。知道这人闷葫芦的脾气,李牛也不着恼,继续旁敲侧击:“林大郎是个好样的,可惜早亡。现在林家没人了,偏还约咱两家,怕有些不自量力。若真三家一同出海,肯定还是咱们说了算的。”

    这是试探,也是建议,若是两家能提前谈妥,林家来了估计只有听命的份儿。

    “人来了再说。”孙二郎只回一句,竟是不愿先谈。

    瞧这模样,孙二难道事先没跟林家联络过?李牛摸了摸下巴,莫不是林家想要坐地起价,哪家开价高就投哪家?哼,他才不会让林家得逞呢。冒着风险出海,谁肯让出手中利益?既然林家势弱,就该乖乖听命才对!

    各怀心思,两人回到了村里,又歇了半日,才等到了林家的人马。这次来的只有八人,都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看到带队的是林猛,李牛就在肚里暗笑。这怕是真没人了,连个老手都没有,还拿什么跟他斗?

    不过心中想法,面上肯定是不能露的,李牛整了整神色,肃容道:“阿猛,你父亲是条好汉,我向来钦佩。如今林家遭难,若需要吾等帮手,只管开口!”

    这一番话说的诚挚又豪气,听来十分顺耳。林猛有些感激,却也牢牢记着自己的责任,躬身谢过后,对两人道:“不瞒两位叔伯,再不出海,村里人就活不下去了。可是海上有贼匪,单独出海仍是死路一条,故而小子才想要寻些伙伴。咱们三村皆有海船,若是三船同行,也能有个依仗……”

    林猛的话还没说完,李牛就大皱眉头:“海贼那么多,有三艘船又怎样?贤侄也是遇上过海贼的,还不懂这道理吗?”

    他身量本就长大,如今呵斥起来,更有一番威势。若是个寻常年轻人,说不定会被震慑,然而林猛并没有被吓道,反倒颔首:“李伯父说的不错,只是吾等自然不够稳妥,但林家如今有人指点,以不同往日!”

    说着,他冲身边的少年拱了拱手,对孙、李二人道:“这位便是伏恩公,乃是林家村的救命恩人。之前遇袭,正是他连杀五人,救了吾等,否则船是万万回不来的,我怕也葬身海底了。这几日恩公正在指点吾等海战之法,有他坐镇,对付海贼肯定更有把握!”

    李牛不由瞪圆了眼睛,其实他刚刚也在暗中打量这少年郎。倒不是为别的,实在是这人眉清目秀,肤色白皙,神态也跟普通渔民大有不同。他原以为这是个出钱的少爷,是林家此次谈条件的本钱,谁料这么文文弱弱的一个人,竟然是他家的恩人?就凭他,能杀五个海贼?

    心中惊疑不定,李牛却不愿落了风头,粗声道:“小子怕是糊涂了,这么个毛孩子,也能杀人?就他那小身板,恐怕连我都打不过!”

    这话说的挑衅,却也不能说错。一个是身长八尺的壮汉,另一个则是身量不足的少年人,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林猛闻言有些恼怒,然而伏波抬了抬手,拦住了他。上下打量李牛一眼,她干脆道:“我打不过你,却可以杀了你。”

    这话声音不大,声调也平平无波,然而随着话语,那双黑眸中竟然真的起了杀意,锋锐冷冽,让人脊背发凉。李牛心头咯噔一声,觉出不对,他怎么说也是见多识广的老海客,也不是没跟海盗打过交道,这样的杀机,他还是能分辨出的。更重要的是,明明刚跟贼人打过一场,林猛那样的汉子都还带着伤,这姓伏的小子却一身整整齐齐,只有面上有些淤青。能在乱战中全身而退,他到底有多厉害?

    李牛只是看起来鲁莽,然而常年跑海的,哪有蠢人?明知被这话堵着了,有些失了颜面,他却不再开口,反倒扭头看向孙二郎。

    孙二郎还是那张棺材脸,盯了伏波许久,才缓缓道:“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收粮了,官府必会前来征税,就算操练也未必赶得及。伏小弟可有把握?”

    这是个明白人,一下就问到了关键,伏波笑了笑:“半月前,我便开始操练林家儿郎。若是两位不信,何不拉人出来比比?”

    除了林猛和伏波外,林家村还来了六个小子,目光在那六张稚嫩的脸上扫过,孙二郎点了点头:“行。”

    这话说的不痛不痒,哪有气势可言?李牛立刻大手一挥:“来都来了,我家小子们也能上阵打上一打!”

    若论战力,他们才是三村里最强的,哪能袖手旁观?只要挫败了这小白脸的锐气,林猛自然要服软,收拾起来就简单了。可若是对方胜了呢?心念一闪,李牛咬了咬牙,若这小子真有两手,倒也不是不能坐下来谈谈。

    明明是来商谈的,一见面就要打起来,两家跟来的人都有些诧异,然而林家的年轻人可是摩拳擦掌,满心火热。虽说只跟着恩公学了十来天,但是他们自觉学到不少东西,还在船上操练过几回呢。现在终于到一显身手的时候,哪有不激动的?

    面对这些兴奋过火的青少年,伏波沉声道:“尔等都没有真正上过船,还算不得水手。李家、孙家却是经年跑海的老手,是你们父兄一辈的人物。因而你们要想的不是如何打败他们,而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船!”

    众人都是一愣,林虎很快反应了过来,抢先道:“恩公说的是,吾等定然好好守住甲板!”

    他这边表了忠心,其他人哪肯落后,也都叫了起来。这些天拼着命的操练,就算是最愚钝的,也隐隐觉出他们学的是能传家的东西。本就救了村人的性命,如今还能倾囊相授,哪个不感恩戴德?而且这恩公看起来有些体弱,但是从不偷懒,每每跟他们一同操练,手上也磨出了血泡,身上也摔出了淤青,竟是比他们还不怕苦。现在谁还记得这是女子?只把她当师父看待,言听计从。

    见众人的心思稍定,伏波这才放下心,配合孙二郎布置起擂台。

    确定要打,李牛就来了兴趣。他既不是地主,又不是发起之人,布置哪里用的着操心?然而还是溜溜达达跟了去,并认真打量起了这个“战场”。

    说是战场,其实更像是两艘船,用废弃的木头垒起高高舷墙,中间只差三尺就能越过。这是要登舷厮杀?李牛是个老海客了,甚至早年镇海大将军没来之前,曾跟着父兄劫过几次商船,哪能不知道其中关窍。就凭这群毛头小子,还能打败他们?

    二话不说,李牛抢先道:“小子,你口气如此大,不如先让我领教领教?”

    之前两人对上过一次,没真打起来,但李牛可没忘了那股子憋闷。再说了,万一先让孙二胜了,难道不成他还要再跟孙家做过一场?

    面对这汉子的挑衅,伏波只淡淡道:“我和林猛不会上场,六人对战,夺下对方甲板,亦或打倒所有敌人即可获胜。”

    李牛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想牵制他,让他也没有上场的借口。不过这点狡诈心思李牛还没放在心上,哼了一声道:“六人就六人,让你们这些小子涨涨见识!”

    说罢,他转头就点了六个最能打的,还不忘低声吩咐一句:“等会开战,尔等要尽快登上敌船,不可拖延!”

    既然“抢占甲板”也算作取胜,说明这群人是有安排的。他们可不能落在人后,要抢先占了先机才行!

    吩咐过后,李牛就傲然的背起了手,瞧着双方人马在舷墙后站定。一声锣响,李家人率先取过跳板、木棍,叫唤着冲了上去。

    两船才隔着多远?只要足够快,就能如猛虎下山一跃而至!李牛唇边刚露出得意笑容,数根长棍同时伸出木墙,把两个刚踩上跳板的人戳了下去。

    李牛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就算下面只是沙,这也算出局了。真到海战时,掉下跳板可就掉下海了,很难再爬上船,哪还有再战的余力?

    李氏众人也发现跳板附近防守太严,纷纷变换策略,翻舷墙的,直接跳过来,就算人数不多,也让人防不胜防。顿时有两个突破了重围,冲上了对方甲板,然而一眨眼,四条木棍就砸了过来,那两个直接被按倒在地。

    李牛的脸已经完全黑了,这才过去多久,就被人灭了个干净?他带来的可都是船上精锐,竟然连个反击的余地也没有,怎么可能?!

    满心火气没处发,李牛没有吭声,一旁孙二郎却道:“能再比吗?”

    伏波颔首:“可以。”

    几个李家的小子被赶了出来,换上了孙家的人马。李牛也不看那群垂头丧气的手下,反倒狠狠盯着前方的舷墙,难不成孙二有破局的办法?

    然而出乎意料,孙家人没有选择动手,更没有抢占甲板的意思。两边竟然都只伸木棍挥了起来,别说伤人,连跟毛都碰不到。眼瞅着两边乱舞了半盏茶功夫,李牛怒了:“这算什么?打一个时辰也分不出胜负!”

    孙二没吭气,那姓伏的小子却微微颔首:“不错,没有远程武器的话,只能平局。”

    “你莫不是戏耍老子?”李牛暴跳如雷,连袖子都挽了起来。什么杀不杀人,今天他一定要揍这小白脸一顿!

    伏波却撇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出海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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