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牛终于醒来,他那婆娘险些没哭了出来,哽咽道:“伏公子就在前院,你莫慌,好好趴着,我去请人……”

    李牛却强撑着下了地:“不,带我去见他!”

    如今伏公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们东沟村的救命恩人,该是他请罪谢恩才是!

    于是正在前院跟孙二郎商议的伏波,就瞧见了一瘸一拐从屋里走出来的李牛。还没等人开口,李牛“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都是小的鲁莽,险些坏了大事,亏得伏公子搭救,小的,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伏公子的救命大恩!”七尺多的汉子,此刻声音都哽咽了,包着白布的肩背抖个不停,亦如他此刻的心绪。

    伏波叹了口气,过去把人扶了起来:“当初也是我想的简单了,没能提前防备。你受伤不轻,不要想那么多,先卧床静养吧。”

    这个时代的皮肉伤可是能要人性命的,更别提还被关在大牢里折磨了几天,磨去半条命都是轻的。

    李牛却不愿起来,红着眼睛连连摇头:“这次为我不知折了多少钱财,我哪还敢有脸留在村中?若伏公子不弃,小的愿为公子奴仆、死士……”

    他的话还没说完,伏波就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多了,这次没花多少钱,说不定还能再赚一笔。”

    一箱胡椒不过八十两,加上品芳阁的酒席,买衣裙脂粉,甚至连行贿的钱都算上,恐怕也不到一百二十两。换回来六条人命,加上县官的“情谊”,算得上贵吗?而且这还不算完,被连番惊吓的万铨万员外,恐怕还要倒贴钱来消灾。到时候人脉打通,隐患消除,甚至连粮道都能推进,称得上收获不菲了。

    这话是啥意思?李牛一愣,满头的雾水。好在一旁有孙二郎,简单给他讲了讲这次进城的经历。什么夜半摸上青楼,给万铨来了个“鸡犬不留”;什么独闯县衙,威胁县官,用一箱胡椒换了众人性命;什么打个时间差,让张县丞和万铨心存忌惮,不敢追究。

    饶是孙二郎说的简单,也听得李牛目瞪口呆。这是三五天就能干出来的?这是三五人就能办成的?使出这些的伏公子,又得有什么样的心思手段?!

    像是惊吓还不够似的,伏波又笑着补了句:“如今吾等也成立了船帮,名曰‘赤旗帮’。你可得尽快养好身子,帮着操持才行。”

    船队竟然成了船帮?李牛张了张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关了几天,外面怎么像是过了几年呢?然而他很快又回过神,赶忙道:“这帮主之位,非伏公子莫属!”

    这是表忠心呢,一直没吭气的林猛不由翻了个白眼:“废话,除了恩公,还有谁能担起个这名头?”

    被人呛声,李牛却也不恼。他这次是真的险些丧命,还害了村人,谁料这必死一局,竟然被人轻轻巧巧就给化解了。李牛从没服过谁,但伏公子不同旁人,若真要认个老大,肯定非他莫属!

    不过再怎么认定了,此刻他也没有起身的力气。这一趟,李牛是晕乎乎的来,晕乎乎的走,连众人讨论的帮中事宜都没搭上话。

    然而还不等他静下心来养伤,又有访客到来,是万铨派来的,还带了个被打的半死的管事。说是此子为人歹毒,蒙蔽了家主,这才让万老爷行差踏错,误会了李家的朋友。为了致歉,万铨还送来了三百两银子和不少金疮药、补药,只盼李家兄弟大人大量,别跟他这种土财主计较。

    李牛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的确想过报复,然而万家又岂是好对付的?若是派兵去打,说不定还要连累村人,连累伏帮主。现在可好了,对方竟然赔了钱,又递了梯子过来。这一口气,也算出了大半。

    不过即便如此,李牛也没有擅作主张,亲自问了伏波的意见,这才收下了礼物,把那信使和管家一起赶了出去。银子和伤药,都分给了这次入狱受伤的兄弟,只这一点,就让众人感激涕零。自此李牛越发下定了决心,他这百来斤的身板就卖给伏帮主了,让他往东绝不往西,不再肆意妄为,给人添乱了。

    李牛是彻底服帖了,三个村子里的族老、村老们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位“伏帮主”的厉害。只是去县城走了一遭,就把李牛从牢里捞了出来,还能让害人的乡绅反吐出钱,道歉赔礼。这是什么样的手腕?

    任是再怎么倚老卖老的,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啊!既然人家有本事,还能言出必行,三位船长也是唯命是从,那就别挡着道碍眼了,这村子,还是要交到年轻一辈人的手里啊。

    有了默契和默许,三村彻底放下了隔阂,伏波也凭借着声望和三位船长的认同,成为了实至名归的船帮主人。只不过想要让这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宗族的人生出归属感,不但需要长时间的操练,并肩作战,还要让他们有统一的思想,统一的理念。好在这些,对于伏波这个上过军校,又确实参过军,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并不算太难。

    “要在帮中立下规矩?”林猛听到这话有些吃惊,他们不是个船帮吗?怎么还要规矩?

    “咱们赤旗帮,以后恐怕不止三村之人。而人越多,就越会鱼龙混杂,会有野心勃勃,心存恶念的害群之马。若想在海上扎根,想把咱们的粮道铺下去,就必须先给帮众立下规矩,让他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伏波答道。

    孙二郎听懂了:“这就像是族规,若是违背,可以打杀,可以驱逐,人人都得听族老的话。”

    伏波赞许的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而且规矩不止要有罚,还要有赏,分配利润,奖励战功,使得人人争先,英勇奋战。”

    “就像帮主你那般,拿出些钱财赏赐船员?”孙二郎试探着问道。之前伏波给大船上的船员赏赐,让他们吃得更好,拿的更多,三位船长还有些担忧这是不是拉拢的手段呢。结果现在不止要在大船上用了,听她的意思还要用在别的船上?

    伏波却摇了摇头:“今非昔比,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了。最好是建立一个公库,把船队的一部分收入充公,用于奖赏,乃至抚恤伤亡。”

    林猛听得似懂非懂:“是不是跟族田差不多?”

    大些的宗族是有族田和族学的,就要全村人来供养,办一些独门独户没法办的事情。

    孙二郎却想的深些:“这是不是为将来作战打算的?”

    赤旗帮是以跑海为生,难免更像商队,若是遇上海盗,说不定会有人胆怯。但是有了公库和奖赏制度,恐怕就大不一样了,到时海盗们的船也可以成为他们的猎物。

    伏波微微一笑:“可以这么理解,而且将来船上的人手也可能变得复杂,不能只按村子行事,必须建立另一套规则才行。”

    这一下,众人都明白了伏波话里的意思。他们已经是一个船帮了,若是人人都还想着自己的村子,迟早要乱了人心。因而他们需要一个更明确的规矩,告诉所有人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什么会被奖赏,什么会被惩罚。也只有这样,人心才能齐整。

    “那如何赏赐呢?”孙二郎忍不住问道。

    “这个要慢慢商量,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立规矩。”伏波道。

    “不作奸犯科,忤逆首领?”林猛回忆了一下族规,试探问道。

    伏波摇了摇头:“服从命令当然是必须的,更重要的却是禁令。若无帮主命令,不可攻打岸上村落;不可淫人妻女,强抢施暴;也不可私动公库,窃取帮中财物。只要犯此三令,杀无赦!还有阵前不听号令,私藏战获,出卖同伴的,也要严厉惩处。”

    三条死刑,一条比一条震撼人心,林猛吞了口唾沫:“这可够严的……”

    “既然吾等要在沿海驻扎,就必须同那些村落、渔民打好关系,不可让他们心生胆怯,断了自家后路。而唯有财货归公,才能公平的照顾所有人。这公库除了赏罚,也得担负起帮中兄弟的身后时,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我也不能染指。”伏波肃然道。

    她当然不能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拿出来直接用,但是该有的禁令还是要有,而其中关键就是要把沿海百姓变成朋友,而非敌人。如今他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贼,这些看似严苛的规矩,可是能救命的。

    这话让林猛和孙二郎对视了一眼,最终双双点头。

    “要即刻宣扬出去吗?李牛怕还起不得身。”孙二郎又问道。既然是这样得大事,自然少不了李牛这个船长,光凭李来那小子,威信可是不够。

    伏波却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得先做一件事才行。”

    ※

    “公子要我去做事?可是我伺候不周?”何灵瞪大了双眼,很是有些不可置信,还带了些委屈。

    自那天出了县城,何灵就一直跟在伏波身边。旁人叫“帮主”、“头领”,她这个贴身婢子,可不要唤一句“公子”?虽说知道伏波是个女子,但这不是要掩饰身份嘛,她才不承认这声“公子”有私心呢。

    只是没料到,婢子才做了这么几天,就要被人赶出去了。何灵简直委屈极了,她难道犯了什么错吗?

    伏波挑眉:“我有手有脚,哪里需要人伺候。倒是你,只甘心做一个婢子,侍奉别人吗?”

    “侍奉公子,我自然甘心!”何灵叫道。

    “若是我需要帮手,而非婢女呢?” 伏波反问。

    这话顿时让何灵愣住了,思索片刻,她用力咬了咬牙:“我两个都能做!”

    这倔强的回答让伏波失笑,她摇了摇头:“如今林静已经去了妇人营,你也该去那边历练一番。正好我要制备一批成衣,需要大量人手,也得有人盯着。”

    海边聚集了太多人,需要的后勤也会不少,因而早早就从三村抽调了妇人,在临近扎营,负责洗衣做饭,种菜养鸡,将来那些“卖来”的女子也要安置在此。这么多人,自然需要管理和调度。那林静就是林猛的妹妹林丫,之前被她改了名字,放在营中历练。

    而现在整合赤旗帮,最先要做的,就是统一着装。任何时候,制式的服装都能给团队带来凝聚力。当所有人同吃同住,同衣同船后,彼此的感情自然会发生变化,这便是标准“与子同袍”的战友情谊。

    现在四条船上就有将近百船员,得尽快做出两百套衣裳才行。这么大的动作,自然得有人盯着。何灵这丫头聪明心细,倒是个管事的好人选,伏波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听伏波这么说,何灵仔细想了想:“要裁多少衣裳?用多少人?”

    这可问到了点子上,伏波笑道:“所有赤旗帮的男子都要统一着装,至少要先做两百套长袖的冬衣,还要两百套短袖的夏装,以备明年之需。”

    这边冬天倒不算冷,只要麻布厚实些就行,连棉花都不用内衬,做起来应该会简单一些。

    何灵倒抽了口气:“那得不少人啊!”

    裁衣可是很费时间的,就算只先做冬衣,也得不少人一起忙活。她能管得过来吗?

    伏波安慰道:“会从三个村子选出善裁衣的,过两日也会有别村的妇人到来,也可以从中挑选。你的工作就是让她们能够安心干活,保证进度和质量。”

    “这,这我不会啊。而且我年纪太小,会不会压不住人?”何灵有些忧心的问道。

    “你是我的亲信,说话会有人听的。而且干活也不是非要用鞭子抽,如何提高效率,让人心甘情愿的劳作,更是考验管理者的手段。这些你不想学学吗?”伏波扔出了饵料。

    “我想学!”何灵一下提高了音量。她又何尝不知伏波每日的操劳,若是可以,她愿意分担对方肩上的重担!而且这可是管人的学问啊,放在品花阁里也只有老鸨才会,这样的本事,她当然要学!

    瞧着那小丫头再次燃起斗志的模样,伏波笑了起来。

    第三十章

    “娘,娘,我们可是回不去家了?”一个尺高的小丫头瑟缩在母亲怀中,语带哭腔。

    那做娘的双眼赤红,却还是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不怕,下了船咱们就有热饭吃了。”

    当初贼人进村时,是她男人拼了性命,才换了她们母女二人逃过一劫。谁料贼人走了,族老竟然说要卖掉女娃,换钱养活村里老幼。没了丈夫,若再没了女儿,她还怎么活?披头散发的撒泼大闹,她抢回了女儿,同其他几个有闺女的妇人住在了一起。她可以拼命捕鱼,可以起早贪黑的赶海,只要能给她家囡囡留一条活路,累死也心甘情愿!

    谁料那千刀杀的王五还是把她们卖了,不止是她闺女,还有她自己。瞧着那群面色阴冷,人高马大的汉子,王氏简直都绝望了。这伙人是船上下来的,难不成是要拿她做船妓?她家小囡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被糟蹋了?

    上船前,她不知多少次起了死念,可惜被人看着,也舍不下女儿。谁料等上了船,那些汉子却没动她,而是把她和其他几个妇人一起关在船舱中,还给了食水充饥,粪桶解手。

    几口冷饭,就让王氏硬撑了下来。也许跟那王五说的一般,这群人真是海客,是买她们当婢子用的,只要乖顺些,还能有口饭吃。

    凭着这一点盼头,她们熬过了没有天光,不知晨昏的漫长时间。好不容易靠了岸,在船员的呼喝下,王氏紧紧抱着女儿走下了船。预想中的管事并没出现,来接她们的,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

    “我叫林静,你们跟我来。”那丫头年纪不大,话也不多,撂下这话转身就走。

    一群妇人都惊住了,赶紧跟上。一直走了老远,才来到一处像是营地的地方。虽然都是草棚子,没几间像样的屋舍,可的的确确住着不少妇人,都在忙自己手上的活儿,也没瞧见男人的影子。

    看到这群人,正在门口择菜的婆子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这是伏公子新买的人?喔呦,娃娃不少啊!”

    听到这话,不止是王氏,其他妇人也都赶紧揽住了自家闺女。那婆子见状哈哈笑道:“别怕别怕,咱们赤旗帮可不是坏人,来这儿都是干活的。丫头也能搭把手,太小的还有人帮着照料,不怕耽搁事儿。”

    娃儿还有人照料?几个妇人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喜色,她们的闺女才两三岁大,能干什么?之前被卖的时候,几人都哭得不行,觉得孩子是养不活了,这峰回路转的,谁能不开心?

    王氏却有些紧张,她家小囡只有五岁,不上不下的,让干活也干不了什么,人家怕也不会帮着带,这可如何是好?

    正愁着,那婆子已经开了口:“你们谁会裁衣?手要巧些的。”

    这是要分工了?王氏一惊,赶忙举起了手:“我会!囡囡身上的袄就是我做的!”

    那婆子有些惊讶,低头瞅了瞅小丫头身上的衣衫,笑着点了点头:“手艺不差,算你一个。还有吗?”

    剩下那群人里,又有两个犹犹豫豫举起了手。实在是裁衣这事儿,没两把刷子也不敢接,万一给裁坏了,废了东家的布料,岂不要挨打?

    那婆子也不觉得奇怪,颔首道:“行吧,就你们三个了,去后院找何丫头,她会给你们分派活计。”

    王氏心头一紧,小声问道:“我能带囡囡过去吗?”

    她之所以举手,一是确实会裁衣,她可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媳妇,并不发怵。另一则也是觉得这活儿轻省,都是坐在屋里,能照看女儿。

    那婆子瞅了眼抓着娘亲衣裳的小丫头,笑了笑:“没事,带上吧。”

    那眼神,就跟看自家孙女儿一样,让王氏的眼一下就热了,赶忙低头道谢,朝着后院走去。

    到了院里,就见不少女子忙忙碌碌的翻检布匹,晾晒衣物。杆上挂着的全是灰黑的麻料,看起来就十分结实耐脏。

    几人也不知找谁,还是王氏胆子大些,问了一句:“敢问何姑娘在吗?”

    “在在在!”随着应声,就见个小丫头快步走了出来,瞧见几人便道,“可是新来的?手上功夫如何?”

    没料到还真是个十一二岁的“丫头”,王氏愣了一下才道:“寻常的衣裳都会做,有布样子也能照着缝。”

    “行嘞,赶紧进屋,活儿不少呢。”瞧她说的自信,何灵干脆道。她来就是为了盯这批衣裳,自然是干活的人越多越好。

    几人不敢怠慢,急急跟进了屋,里面果真有不少女子在埋头干活。用的料子就是那种灰黑的麻布,款式瞧着都是一个样式,长袖长裤的,一看就是男子穿的。

    “就干这个?”王氏有些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活儿瞧着也不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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