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做好了防守的准备,另一方也彻底亮出了獠牙。

    “擂鼓,斜切敌阵!”敌军的乱象,怎能逃过伏波的双眼,甚至可以说,只看这左右两军的应对,她就能猜出哪边才是徐显荣所部。然而现在是打仗,作为主帅,她当然要选敌军最薄弱的一环咬下去!

    炮声隆隆,鼓声轰轰,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这支近乎沉默的大军,一头插进了官军的腹心。

    若从高空看来,两支大军就像海面上划出的短粗圆弧,在某一点发生了交汇,轻巧圆润,带着些势在必得的笃定。然而拉到近处,船只碰撞,箭弩对射,抛投的弹矢有若雷鸣,血腥和硝烟交织,时时刻刻都有人葬送性命。

    长刀在手,徐显荣死死望着面前的敌人。这些船上也挂着“镇海大将军”的旗帜,然而不同于方才见到的,这些旗并未仿造邱大将军的帅旗,而是统一的红底黑字,如同高高悬起的冥幡,只为那位冤死之人讨一个公道,亦如那支沉默却悍勇的敌军。

    这一瞬,就连徐显荣心中都升起了难以遏制的冲动,他想冲到敌人的旗舰前,看看引领这支大军的究竟是谁?想向他喝问,为何要兴兵南海,意图谋反?他知道赤旗帮并非寻常海贼,甚至从未袭扰乡里,欺凌百姓,可越是如此,图谋不就越大吗?当他们在南海立足后,朝廷要如何自处?若是他们想更进一步,又有多少百姓会卷入这争权夺势的恶战之中?

    还有月华,那娇弱无依的小丫头,不该被旁人当作棋子,她该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深深吸了口气,徐显荣转过头:“避开敌船,咱们冲出去!”

    敌众我寡,右军又有溃败之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保存兵力,尽快脱离战场,和王翎的大军汇合。

    战场瞬息万变,然而万变不离其宗,狭路相逢勇者胜。一面是拼命想逃,一面是奋力阻挠,又因为领军之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渐渐出现了断层。

    伏波把一切看在眼里,也飞快做出了决断:“主攻敌人右军,放松对左军的攻势,拦不住就放他们逃吧。”

    她当然能花费力气把徐显荣率领的左军一并吞下,但是对方不是能坐以待毙之人,一旦两边陷入了你死我活的胶着战,损失肯定不会小了。而官军还有一支主力部队虎视眈眈呢,万一跑来接应,那才要陷入被动。吞下能吞掉的所有东西,给对方足够的打击即可。

    有了这吩咐,战火一时又激烈了三分,然而很快,就有一小支船队杀出了重围。

    “将军,张千户似乎没有冲出来啊,要不要召集前锋再杀回去?”身边有人小声道,他当然不是真心为了张千户好,只是折损了右军,回去恐怕难以交代。

    徐显荣转头看了眼战场,敌军摆出的麋角阵此刻已经开始翻卷收拢,而后方严远率领的偏师也赶了上来,打算前后夹击。这样的局面,只凭他手上四五十条船是没法破解的,毕竟是海战,船只数量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深深呼了口气,徐显荣道:“不必了,当务之急是返回中军,向大帅禀明此事。”

    他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击溃敌人了,而是保存这支残部,与大军主力汇合。只有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对眼前的敌人才有一战的可能。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有没有上阵的机会了?

    不再看向战场,徐显荣转过头来,带着残存的战船向着远方逃去。

    没了那块硬骨头,战场上的局势就明朗了起来,伏波不再犹豫,下令道:“让将士们高呼‘王翎以死,投降不杀’。”

    唯一脑子清楚的已经逃了,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抵抗意志又能顽强到哪儿去?随着呼声渐起,那些官军也开始茫然失措,陷入犹豫。之前的敌人也说过王大帅以死,难不成是真的?这要是再杀下去,怕是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啊。

    仍旧深陷敌阵的张千户自然是暴跳如雷,左军临阵脱逃就已经够要命了,还有蠢货相信这谣言?他可是刚接到大帅的命令,让他们撤军回返,哪有主帅阵亡的道理?

    然而他的喝骂和命令都没有得到答复,等来的却是十几条敌船的围攻,最终座舰起火,成了这一战里最先殉职的将领之一。

    两个领兵的都不在了,也就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剩下的兵士放弃了抵抗,向那群凶神恶煞的赤旗帮贼人投了降。这里距离乌猿岛不算远,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是把俘虏全都塞到岛上,清点此战所得。

    不说降兵,光是完好无缺的战船就缴获了二十六条,大小火炮四十三门,可以说收获颇丰。唯一遗憾的就是严远的偏师毁了十来条船,算得上此战最大的损失了。

    “属下羞愧,中了敌人奸计,损兵折将还险险被人围歼……”严远见到伏波后,第一件事就是认错。

    伏波却道:“亏得你拖住了这支偏师,我们偷袭大军才能得手,这点损失不算什么。如今两场下来,也算大获全胜了。”

    他们折了十几条船,官军却折了近百,这兑换率可太值了。

    听到这话,严远松了口气,又道:“徐显荣这次应当也在,没能留住他,恐怕还会生出祸患……”

    这也是严远颇为遗憾的地方,不说能不能劝降,只要抓住徐显荣,官军可就少了一员大将。现在让人走脱了,万一再领兵来攻,还是麻烦。

    伏波却微微一笑:“他这次逃回去,也未必是件好事。”

    严远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王翎会降罪于他。”

    “大败一场,总得有人背黑锅,之后未必能在战场上碰到了。”伏波答的坦然。

    她可不觉得王翎是个心胸宽广之人,现在亲信被杀,大军受损,总不能自己担责。那损兵严重的偏师将领,不就是最好的泄愤对象吗?消灭敌人未必只能在战场上,战场之外效果也是一样的。

    看着面色神色平静的女子,严远有一瞬不知该怎么作答。他的确没想到伏波会算到这一步,然而如此冷酷的手段,却让他心中莫名有些翻腾。这才是为将者的风范,她的确没有因为旧情乱了分寸,更没把徐显荣放在一个高过旁人的位置上。如此一来,他就放心多了。

    并没有深思自己因何放心,严远飞快抛开了这点心思,又开始忙碌起来。大战尚未结束,还有的打呢。

    ※

    “你这废物!”

    一只茶盏摔了过来,砸在徐显荣脚边,溅起了不少碎屑,其中有一片擦过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徐显荣垂着头,连指尖都未曾抬,更没有心思搭理王翎的无能狂怒,他早就料到了如此的结果。

    “右军在侧,竟然不去救援,只会狼狈逃窜。我要你何用?”王翎可不管徐显荣的反应,自顾自骂个不停。

    他哪能想到,那支逃走的海贼竟然掉头去打偏师,这下可是实打实的损兵过半,连他派去的亲信都没能逃出来!

    姓徐的不是邱晟的爱将吗?就这点儿本事?!

    出兵到现在才几天工夫,就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马,回去后他要如何交代?必须有人担起这责任才是!

    不再犹豫,他高声叫道:“把这人给我压下去,严加看管!”

    身边立刻有人亲兵冲了上来,抓住了徐显荣的手臂,他却没有继续保持安静,而是挣扎着叫道:“大人可是想再攻罗陵岛?”

    这正是王翎所想,如今之计,唯有攻下这个贼窝才能对朝廷交代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代罪之人还管这么多作甚?

    他脸色一黑,正要发作,徐显荣却抢在了前面:“敌人正是想让咱们耗在罗陵岛,不得脱身。还请大人速速派兵探查,末将以为贼人志不在大军,而在岸上诸营寨……”

    回到中军后,徐显荣首先做得就是探听此战的详情,也正因此,让他瞧出了不对。赤旗帮的种种举动,不像是要跟他们决战,没不太像单纯的分兵袭扰,而更像是一种拖延和消耗战术,如真如此,他们的所图就不仅仅是几场局部胜利了,而是更要命的东西。而这些,哪怕王翎蠢笨如猪,他也得提前说明白了,以免番禺失守,当真酿出大祸。

    “妖言惑众!”王翎顿时拍案而起,“一群海贼又能有多少兵?”

    徐显荣却高声道:“赤旗帮曾跟青凤帮结盟,如今青凤帮人马何在?”

    “他们已经闹翻了!邱晟可是青凤帮之敌……”王翎是半点也不信,正想破口大骂,谁料徐显荣已经挣脱了束缚,跨前一步。

    “都是些海贼匪寇,只要利益到了,哪有隔夜之仇?大人,番禺事关重大,不可一错再错啊……”

    这话气得王翎手都发起抖,然而看着那张让人憎恨的脸,他心底又隐隐生出了惧意,难不成这群贼子真想围魏救赵?岸上大营才是他的根基啊,要是被人偷袭,那……那……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还不拖下去!”王翎暴喝一声,下面亲信不敢迟疑,立刻塞住了徐显荣的嘴,拖着人往外走去。

    等那“呜呜”的叫声消失不见,王翎在屋中踱步了几个来回,才偷偷唤来手下,低声吩咐道:“派几艘船回去探探消息,记得快去快回……”

    正在王大人心有疑虑,坐立不安时,一支船队已经靠近了斗门岛。

    “东家,斗门大营到了……”

    手下的话还没说完,沈凤就已经站起身来,笑着道:“水师的大营我还没进去过呢,还愣着做什么?”

    在那略显轻佻的笑容里,青凤帮的船只动了起来,有若一群饥饿的飞蝗,向着岸上大营扑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斗门大营乃是番禺入海口旁的重要关卡,自然也设了炮台,就是为了防备海贼侵扰。这种岸上的大炮,可比船上百来斤的小炮厉害多了,远远就能击中来犯船只,兼之易守难攻,又有数千守军,根本不惧敌人。

    然而今日,形势突然大变。炮还是那些炮,要塞也依旧坚实,大营里的兵将却少了许多,王翎把亲信抽调一空,只剩下极少量的守军,哪怕躲在炮台之后也难免乱了阵脚。原本威慑十足的大炮,对付那些蚱蜢小船反倒鸡肋的厉害,而悍不畏死,一心冲锋的海贼,更是让人心惊胆颤。

    番禺上次遭到海贼袭扰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将士本就懈怠,如今主将不在,大军远征,纵然有心死守,也是力不从心。更要命的,还是青凤帮的做派。

    “我青凤帮最是仁义,尔等不过是混口饭吃,只要放下刀枪便不追不杀,何不为自家留条性命?”

    不知多少人高声喊着类似的劝降言语,若是换一个匪帮,恐怕真没多少人会信。然而青凤帮是有先例在的,当年遇上官兵,也是只拿兵械粮秣,官军逃也就逃了,并不会刻意伤人,故而连邱大将军都未曾着力讨伐。现在人家都把台阶递到跟前了,哪还有硬撑的道理?

    只强攻了半个时辰,斗门的炮台就扛不住,而炮台一旦失守,大营就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蜂拥而上的青凤帮众开始欢天喜地的搬起了战利品,甚至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那些沉重的铜炮身上。

    至于那些逃兵,还真没人搭理,钱粮都放在面前了,谁还肯费时费力的砍人?

    “东家,这次咱们收获颇丰啊!”虽然死了些人,沉了些船,但是比起战获,都不算什么了。

    面对手下兴高采烈的叫唤,沈凤笑了:“这还是第一家,赶紧搬了货物,咱们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这次为了讨伐赤旗帮,官军可是抽空了沿海不少卫所的兵力,现在要船没船,要人没人,可不就是他们打劫的大好机会吗?有伏帮主坐镇诱敌,他们得赶紧再跑几家才行。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是当真让不少人乱了方寸,番禺都有多少年没遭过匪患了,现在一堆海贼连斗门的炮台都攻了下来,长驱直入攻陷府城还不是举手之劳?

    性命攸关,由不得人不急。一封封急报,一艘艘快船飞驰而出,想要招大军回援。然而此刻的王翎,却还滞留在两岛之间,拿不定主意。

    “敌军狡诈,若是不围困乃至攻下罗陵岛,他们是不会冒头的,如此行迹诡秘,对于大军实在是隐患。”王翎顿了顿,看向面前诸人,“你们有何见解?”

    一群参将、千户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听话的,这才被留在了大帅身边,现在若是唱反调,岂不是要被人记恨?

    见众人不肯答话,王翎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为了排除异己,他的确踢走了不少人,却也让自己身边连个谏言者都不剩了。

    沉默半晌,王翎呼了口气:“敌人兵少,我军兵多,唯有正面交战,才能一决胜负。”

    这话听得众人更是沉默,都折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了,若是在陆地上,怕是全军都已经哗变溃逃,哪还有交战的机会。现如今也不过是仗着身处海上,又深陷敌境,这才勉强能稳住军心。再说了,正面交战他们是占优势,可敌人会给他们这个便宜吗?

    有人憋不住了,低声道:“大帅言之有理,只是敌人狡狯,还不知在罗陵岛布下了什么圈套,若想攻岛,还要精心打算……”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让王翎眉头都皱了起来,想要斥责,又把话憋了回去。此刻士气不振,他也不能再莽撞行事,惹出麻烦了。

    然而打还是得打,要是寸功未立,还折损了这么多兵将,他回去实在没法交代。可话是这么说,一想起徐显荣之前的疯言疯语,又让王翎坐立不安。难不成青凤帮真会配合赤旗帮?不应该啊!当年沈凤都被邱晟当狗一样逐出去了,还能乖乖听命于邱晟之女?而且他的线报也不会错,青凤帮是真损了三个头目,险些跟赤旗帮火并,这样的深仇大恨也是能轻易化解的?

    除非有什么东西,能让沈凤放下芥蒂,冒险帮这个忙……啊!王翎突然想到一事,沈凤可是花名在外,是个男女不拘的浪荡子,万一赤旗帮的首领用邱小姐做饵呢?

    一想到此处,王翎背上的汗都下来了,只觉得心中焦虑丛生。然而刚才说过的话,此刻又不能马上吞回肚里,干咽了口唾沫,王翎才道:“偏师新败,今夜不宜劳师动众,先整兵休憩,等到明日再开拔不迟。”

    最迟后日,他派出的信使应该也能带回消息了,还是拖上一拖,不急着动手为好。

    王翎想的是美,也算是中规中矩的办法,然而入夜之后,事情就出了变化。明明是空寂海上,竟然四面都冒出了歌声。

    黑着脸从屋中走了出来,王翎盯着黑黢黢的海面,冷声问道:“这吹的是什么?”

    下属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海边的渔歌……”

    只这一句,王翎就知道了敌人使得是什么毒计。就算是他的船队,也有不少渔民出身的将兵,大半夜吹奏渔歌,不就是为了搅乱人心,让他们丧失士气吗?

    “派人去四面驱赶敌船,不可走的太远,也不可轻易炮击。”王翎立刻下令道。

    这大半夜黑漆漆的,无星无月,万一走得远了,被敌人设伏吞下可就糟了。放炮驱赶更是想都不用想,夜间有炮声,说不好兵士直接就受惊哗变了。这等恶毒的伎俩,还真是如附骨之疽,让人不得安宁。

    又是驱赶敌人,又是防备偷袭,折腾了整整一夜,到的天明,海上又下起雨,而且阴云密布,估计要下连雨。王翎心情更是大坏,要不是之前刚刚过了一场飓风,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碰上风灾了。

    然而霉运不止于此,很快就有传讯的快船匆匆而至,来的并非他派出去的信使,而是之前留在沿途岛屿剿匪的人马,带来的消息也十分糟糕,据说是在番禺附近发现了贼船出没的迹象。

    难不成青凤帮真的要偷袭岸上军营了吗?

    王翎只觉心情糟糕至极,跟眼前的天气也相差无几了。最终,他还是下令道:“既然敌军在乌猿岛出没,不如先返回乌猿岛,诱出他们的主力。”

    这话说的好听,但是下面人人都知道不过是个托词罢了。这就等于是回航了,一旦大营传来消息,也能尽快赶回去支应。当然有一定几率真碰上敌军阻挠,那时候免不了还是一场恶战,也不知胜负几何……

    经过一夜箫声的折磨,谁都没了必胜的把握,但是主帅能下定决心,终归是一件好事。没有异议,众人飞快打点妥当,开始返航。

    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徐显荣双手背负,蜷缩在角落里。昨夜那渔歌,他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些,更听到了舱中兵士压抑的哭声。明明占尽优势,明明大军在握,却变成这等模样,简直能让人万念俱灰。

    然而徐显荣心中更多的却是懊悔,如果他能早些查觉敌人的诡计,如果他能更早的撤兵与大军汇合,如何他的劝谏能更聪明些,会不会避免今日的惨剧?然而再怎么懊恼,再怎么郁愤,徐显荣也没有放过屋外任何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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