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天韦镒与人在船上游湖,游船靠岸时江边突然起了动乱,有人趁乱混入船上行刺。好在行刺未成,他只受些皮肉伤, 可惜那刺客却趁乱跳入江中, 叫他逃了。

    章榕在流放途中潜逃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圣上下旨追责,为了追捕逃犯, 城内一时加强了守备。这个上巳节, 从羽林军到京兆府再到地方府衙个个都是愁云惨淡, 只有一个人得了嘉奖——此人便是秋欣然。

    上巳节过后不久,秋欣然去宫中领赏。她虽算准了卦象,但因为到底是场祸事, 圣上拨了她一笔赏银。她从内库领赏出来,在宫门外遇见了当值的禁军守卫。秋欣然常在宫里行走,虽不同朝臣打交道,但底下这些宫人倒是混得很熟。她得了赏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见她从内库出来还要同她打趣几句:“秋司辰可不地道,自己算卦领了赏,我们禁军的兄弟这两日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算了个凶卦,也没想到是替你们算的。”秋欣然挠头,提议道,“要么我拿赏银买些酒给禁军府衙送去,算是慰劳你们连日辛苦。”

    她这么说,那两个守卫倒不好意思起来:“别听他瞎说,我们同你开玩笑哪,秋司辰得了赏兄弟们也替你高兴,哪能真要你破费。”

    秋欣然大气道:“花不了多少银子,再说上回我同夏世子一道被人掳去山上,听说禁军的兄弟们天没亮就出来搜山也花了不少力气,还没好好答谢过。”

    “这要什么答谢?不都是分内的事情。”

    “救世子是分内的,救我可花不了这么大阵仗。”秋欣然笑嘻嘻地同他们说,“我本也准备买些吃食请司天监的同僚,这回给禁军衙门添了麻烦,请几坛子酒也算尽尽心意。”

    那守卫也笑呵呵道:“司辰年纪小,为人处世可比我们这些个大老粗想得周全。”

    几人在宫门外聊了几句话的功夫,里头又有马车出来,秋欣然不耽误他们当值,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还没走几步,便听后头的马车辚辚地赶上来,她本没有在意,忽然见那马车在她身旁停下来,车帘一撩才发现竟是公主府的车。

    夏修言坐在里头,一段时日不见秋欣然觉得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倒像又疏远了些,如同回到了御花园初见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这位世子喜怒无常的性子,不知自己是哪里又惹到了他,老老实实停下来同他行礼。

    夏修言见了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梦来,心中有些烦躁,语气也不免冷淡:“秋司辰今日来宫里领赏?”

    秋欣然奇怪他今天怎么会忽然关心这个,但还是点头应是。坐在车上的人于是又说:“我方才听你说要请酒?”

    秋欣然又应了声是。

    夏修言点点头:“城郊有家春来居卖的酒远近闻名,你可以去那儿看看。”

    秋欣然一愣抬头看过来,大概有些奇怪他为何同自己说这个。却见他神色自然地提议道:“我下午正要出城,你若是要去我可以捎你一程。”

    事出反常必有妖。秋欣然斟酌着措辞婉拒道:“城郊路远,还要劳烦世子,恐怕不妥。”

    “我出城自有我的事情。”车上的人想一想又补充道,“你方才同人说这次请酒还为答谢去年行宫禁军搜山,正好也加我一份。”

    他这样说,秋欣然便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是听见自己说要请酒,有心想要随一份但又抹不开面子直说,只好这样委婉地一提,这倒很像是夏修言的风格。再看他今日神色的冷淡,莫非是不好意思?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有道理,再看他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竟觉得还看出了几分别别扭扭的可爱来,不由目光之中带了几分笑意。

    夏修言却是不知道她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的,只见她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不耐烦道:“想好没有?”

    秋欣然觉得他这番委婉心思若是叫自己拒绝了必定是要恼羞成怒,于是顺坡下驴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世子。”

    夏修言露出个满意的神情,走前撂下一句:“午时在城门等我。”便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欣然回去用过午饭,换了身衣裳按时到城门口时,公主府的马车果然已在那儿了。高旸负责驾车,秋欣然刚上车便发现今日的马车同她上回坐的那辆相比像是宽敞了些,没想到夏修言看着万事不上心的模样,考虑得还挺周全,不由有些感动。尤其是等她坐下之后,车上的人还伸手将桌上放着的茶点朝她推了推,状若无意地开口道:“归香楼的桃花酥,我记得你上回很是喜欢。”

    秋欣然震惊了!小道士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中竟生起几分惭愧,她往日着实将他想差了,夏世子分明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夏修言看了眼身旁神色复杂的女子微微皱眉,没说什么转头又翻起自己手上的书册来。余光看见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桃花酥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接着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神情,像是某种餍足的小动物。他轻轻笑了笑又默默将桌上的茶水递给她,没说什么话。

    今日城门外正是钱甫当值,城中这两日守卫甚严,凡是来往行人车辆皆要严加检查。他远远瞧见打着公主府印记的马车一路过来停在城门外,正有些意外。查验的守卫上前,等高旸撩开车帘,便瞧见里头坐着一个苍白俊秀的青年,手里握着卷书,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他身旁坐着个道童打扮的少女,闭眼靠在他肩上熟睡,身上还披了件他的外袍。

    钱甫一愣:“夏世子要出城?”

    夏修言将手上的书卷放下:“秋司辰说想去春来居买酒酬谢,我想上回的事情论理我也应当尽一份心,便捎她一程。”

    钱甫身旁两个查验的守卫闻言眼前一亮,早上确实听说秋欣然今日领赏要买酒请禁军府衙,没想到竟还是春来居的酒!

    这事情钱甫大约也听说了:“这怎么好意思,秋司辰太客气了。”

    夏修言眉眼冷淡地笑一笑:“她昨日观星台当值,一上车便睡过去了,钱校尉若要推辞,恐怕得等她醒了。”他说着又腾出另一边的手,替她将肩上滑落下的外袍重新披好,举止瞧着甚为温柔。

    靠在他肩上的人似叫他的动作惊扰了好梦,皱着眉头在他肩上蹭了蹭,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埋着。夏修言拉着外袍的动作一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

    不知怎的,外头瞧见这一幕的几个人忽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纷纷转开了视线。钱甫清咳一声:“咳……既然如此,便请世子替我们先谢过秋司辰了。”

    他一摆手,示意左右放行,目送着车帘落下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远去。

    等车到了城郊一处绿荫掩映的小河旁,高旸停下马车,将马系在垂杨边,朝不远处的春来居走去。车子里头静悄悄的,若是仔细听才发觉里头忽然传出一点动静。

    一个灰衣短打的少年从车凳下的挡板后钻出来,等他在一旁坐下,看见夏修言身旁的小道士时,目光有些复杂:“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不是你先将她牵扯进来的吗?”夏修言神色冷淡,从一旁取出个简单的包裹扔给他,“我帮你到这儿,往后若是死了,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章家人会记得世子今天这份恩情。”

    “各取所需罢了。”夏修言冷冷道,“我虽拿到了你父亲同韦镒的书信往来,但也还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清白的,你明白吧?”

    章榕眉头一压,断然道:“我爹绝不会做出里通外敌的事情!”

    “大理寺可不会凭着你的一面之词就替你章家洗脱冤屈。”夏修言不欲与他做这种无益的口舌之争,他嗤道,“愿你先有命活到那一天。”

    这种话放在以往足够激怒他,但章榕此时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事实。下车前,他忍不住又问一次:“我妹妹……”

    夏修言神情自若:“只要章永果真是被冤枉的,她就能好好活着。”

    少年咬了下唇:“多谢世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马车里的青年掀了下眼皮,一副侧耳细听的神色。灰衣少年拿起包裹起身,最后又看一眼靠着车壁陷入昏迷中的小道士,迟疑许久才道:“等秋司辰醒了,还请世子替我传句话:我在宫中轻辱过她,秋司辰却还不计前嫌愿意帮我,来日若有机会我必定当面同她道歉。”

    夏修言闻言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答应没有。

    “无论如何此番多谢世子,”章榕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又同他一抱拳,“我虽没有证据,但我父亲在时曾听他提过一次……世子在京中最好能够提防着些吴大人。”

    他这话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夏修言深深看他一眼才略一颔首。章榕见状再不耽误,跳下马车转身转进了外头的绿荫中。待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夏修言端着茶杯瞥了眼一旁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道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秋欣然醒的时候,日头已有些西斜了。她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久得叫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转头看见倚着车壁低头看书的苍白少年,久久回不过神,等动弹了一下踢着什么,看清了脚边堆放的几个酒坛子和几个油纸包好的点心盒子,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这是……睡了多久?”

    一旁的人听见动静看过来一眼,懒懒道:“近两个时辰了。”

    “这些都是世子去酒楼买的?”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将身子坐直了,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点心盒子。一边听对方不甚在意地回答道:“都是高旸置办的。”

    “那真是麻烦高侍卫了。”她刚睡醒,神色还有些懵懵的,大约睡得久了,又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不由伸手去拿桌上先前用过的桃花酥。身旁的人瞥见了,却忽然先一步将盘子移开。

    秋欣然一愣:“怎么了?”

    “桃花酥一盒二十两银子,”夏修言垂眼看着手上的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司辰喜欢,还是自己遣人去买吧。”

    第30章 忌多言   “我们乐正的师姐很会做胭脂,……

    春日转眼就过, 皇后在御花园同后妃宴饮赏花。

    选秀刚过,宫中来了不少新人,后宫佳丽齐聚一堂, 容颜殊丽比那春花也不逊色。茶话过半, 不知哪位嫔妃提议以花时联诗, 这想法雅致,皇后便命人去司天监取了花历来。

    秋欣然送花历过来时, 远远听得皇后同身旁的人赞赏道:“听徐嫔之句, 朴素自然又不乏清新韵味,实属难得。”底下一片附和。她将花历呈交上去, 忍不住好奇地朝着下头看了一眼,只见众女之中,一个身穿月白长裙的女子起身盈盈拜谢, 想来应当就是方才得了夸赞的徐嫔。

    这位徐嫔模样倒不是如何出众, 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通身难得有股子淡雅出尘的气质,使人心生怜惜。

    贤妃听皇后赞扬,也在一旁含笑道:“上回去福康宫, 才知道太后近来每日诵读的经书是徐嫔手抄。”

    皇后闻言也露出些惊讶的神色:“徐嫔平日里常在宫中抄经?”

    徐嫔应道:“家母潜心礼佛, 嫔妾在家时常陪她去观中小住,也常帮她抄经,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了习惯。”

    “难怪圣上喜欢你。”皇后看见一旁的秋欣然, 又同徐嫔说道, “这位秋司辰出身九宗, 是抱玉道人的爱徒,也常在宫中行走。徐嫔若是喜欢这个,闲时倒是可以叫她送些经书过来给你。”

    秋欣然被点到名, 转身同徐嫔行了个道家礼。她分明是个女子却一身青色官服进来时本也十分引人注目,不少新入宫的嫔妃早已有些好奇,如今听皇后说了她的身份,这才依稀想起这个卦师的名号来,看着她的目光更是新奇。

    “徐嫔娘娘饱读诗书,知道得怕是比我还多,臣有些露怯。”她言辞间神色俏皮,皇后眼角含笑故意道:“当真如此,我看要叫圣上罚你。”小道士做出个愁眉苦脸的模样,引得花园众人笑起来,徐嫔站在下头也跟着低头抿出一个笑。

    原舟在御花园外头等她,秋欣然从里面退出来后二人便一道结伴回司天监。他刚才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听秋欣然一说倒想起一桩别的事情:“今早山里来信,门中要开簪花令,师叔喊你回去一趟。”

    九宗三年一次簪花令算是宗门盛事,秋欣然下山一年确实也该回去看看,便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京中近来戒严,回去也不知麻不麻烦。”

    原舟却道:“城门前两日就已解禁了,你不知道?”

    秋欣然一愣:“刺伤韦大人的凶手已找到了?”

    “京兆府在北面城郊发现一具尸体虽叫野兽啃得已不成样子,但确认应当就是前羽林军统领章永的小儿子章榕。他既然已经死了,这事情便算告一段落,城门戒严便也解了。”

    秋欣然追问道:“如何就确定是他了?”

    原舟叫她问得莫名其妙:“这我哪里知道。”

    “那他妹妹的下落可找着了?”

    “没听说。”原舟古怪地看着她,“你同这位章公子认识?”

    秋欣然摇摇头,想起那天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心中叹了口气,难免生出几分唏嘘来。

    初夏时,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风一吹满池花香。

    秋欣然同李晗园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编花环。她近来忙着司天监的杂事许久未去学宫,李晗园同她讲些宫中新近发生的事情:“小令自打上回外头的算命先生说她同夏家哥哥没有缘分,回家在房里难过了好几天,再也没来找我。我听说这事,只好差人写信给她,同她说外头的算命先生说得都做不得准,她改日进宫,我叫她来找你算算。”

    秋欣然想起这事有些心虚,清咳一声:“我这几日在司天监忙得抽不开身,倒也不一定有机会。”

    李晗园于是仰着脸好奇道:“你在忙什么?我觉得都好久没有见你。”

    “再过几天我得回山里一趟,所以这几日才整天在司天监想提前将事情做好。”

    “你要回山里去?”李晗园惊呼一声,坐起来担忧地问,“为什么?你不回来了吗?”

    秋欣然忙道:“回来的,不过正碰上宗里三年一度的簪花令,师父来信要我回去一趟。”

    李晗园松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多月应当也就回来了。”

    话虽这样说,但李晗园还是露出些闷闷不乐的神色来。她少露出这种满腹心事的模样,秋欣然不由问道:“公主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晗园先是摇摇头,过一会儿又不说话,秋欣然等了许久,才见她偷偷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指环放到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花园西边的假山后捡到的。”她小声道,“我前几日听见假山后有声音,怪怪的……走近没人,只在地上捡到这个。”

    那指环的材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比上回夏修言给她的那个还要上好几分,这宫里什么人能用得起这么好的指环?秋欣然面沉如水:“公主将此事告诉皇后了吗?”

    李晗园摇摇头,过了片刻才咬唇道:“母后认得这指环。”言下之意,她自然也知道这指环的主人是谁了。秋欣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她凑过来小声道:“欣然,你能不能先帮我将这指环收起来,我这两日怕叫容月姑姑发现了只能贴身藏着。”

    秋欣然迟疑了一下:“公主为什么不愿叫皇后知道?”

    李晗园低头揪着草环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小声道:“不能让母后知道。”

    秋欣然叹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小公主仰着脸冲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知道,欣然你真好。”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眼神纯澈透明,笑着看你的时候能叫这世上所有人心软。

    秋欣然看着她的眼睛,又严肃道:“但公主也要答应我,若当真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告诉皇后好吗?”

    “好。”九公主抿了一下嘴唇,一下又像忘了所有的忧虑,拉起她的衣角,追问起九宗的事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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