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欣然!”青年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女子便笑着告饶:“好好好,若当真如此,我去御史台找显已替你求情。”

    “……”

    窗外一阵低低的笑语,兰蕙下意识地瞥了眼窗边的人,对面的人一手支在窗柩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叩着膝盖,神色隐藏在夜色中叫人看不真切。

    亭中两人并未发现此处还有旁人,兰蕙听那男子说:“你已经见过周世子了?”

    “太后寿宴上碰见的,之后他也来看过我几回。”

    提到太后寿宴,原舟又哼一声,故意拉长了声音:“我之前不在长安,这事儿倒是刚一回来就听说了。”

    秋欣然立即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叹一口气:“自古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原舟见她这样也不由好笑,佯嗔道:“依这么看你在长安几年就没碰上过好事。”他突然福至心灵,抬起头打量着她,“白天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那人是定北侯吧?”

    身旁的人噎了一下,没料到他忽然提起这茬,竟没立即否认。

    原舟见她这神情也瞬间明白过来,好笑道:“旁人也就罢了,你同定北侯那点恩怨我最清楚,怎么会以为你是为他特意下山来的?”

    秋欣然悻悻道:“你现如今去长安街上随便找人问问,最近谁刚回了京城?十个人里九个都会说是他,还有一个不作声的多半是哑巴。”

    原舟心中对这话虽有几分认同,但嘴上还不忘苦口婆心提点道:“你既也知道他如今风头正盛,不躲着点走也就罢了,怎么还上赶着去招惹他?”

    秋欣然顿感冤枉,忍不住叫嚷起来:“我哪有这个胆子?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水榭里的女子听闻这话,斟茶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水倒出杯外。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对面人的神色,见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不知在想什么,不敢多看又将目光落回手里的茶壶上。

    正巧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原是小厮送了晚饭过来。兰蕙忙起身:“侯爷下午没用过什么,特意吩咐下人准备了些晚饭,可要在我这儿用点?”

    夏修言点头答应了,小厮便帮着进来布菜。

    定北侯是芳池园的贵客,园中的管事不敢怠慢,便是送饭这种事情都是亲自领着人过来的。夏修言坐在桌边看他们忙碌,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外头亭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管事虽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还是如实道:“是来找梅雀姑娘的客人,虽无人引荐但听说同行的也是朝中的贵人,园里便打算派人先去问问梅雀姑娘的意思。”

    夏修言朝外头瞟了一眼,随口道:“他们说自己是朝廷的人?”

    管事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弦外之意来,迟疑道:“侯爷的意思是?”

    夏修言淡淡道:“或是我记性不佳,倒不记得朝中有这么一号人。”

    管事一愣,沉下了脸:“没料到有人为了见梅雀姑娘一面竟敢冒充朝廷命官,多亏侯爷提醒,否则可是着了这骗子的当!”他说完冲夏修言拱手,又招手喊了一旁的小厮过来,与他耳语几句,那小厮领命很快就匆匆退出屋外。

    兰蕙在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言难尽地看着对面的人拿起桌上刚沏好的茶低头喝了一口,到底没敢出声。

    秋欣然和原舟叫人客客气气地请出芳池园时,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来的小厮忽然改口称梅雀姑娘今日已有贵客包场,不再接待旁人,但秋欣然看他那说话的语气略带鄙薄,与刚来时截然不同,怎么想都觉得是中途出了古怪。倒是原舟闻讯还挺高兴,大有一副保住了清白的贞烈感。

    原本倒也不是非要今日一见梅雀不可,但到了第二天,秋欣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没人能陪她再去芳池园了。

    原舟不肯再陪她一道去了,秋欣然想了一圈悲哀地发现自己在京旅居三年,落了个妖言惑众的妖道名声也就罢了,还一点儿没捞着好,如今竟是连个能带她进乐坊听小曲的人都没有。

    周显已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件事情,特意找上门来,并且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秋欣然趁机同他进行了一番游说,未果。

    周显已年前娶亲,女方是琅琊王氏的长女,同他倒是门当户对。听说这位王家小姐持家有方,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二人性情互补,婚后感情和睦,正是新婚燕尔,自然不肯跟她出入乐坊酒肆。

    二人坐在何记饭馆二楼的雅室里,听周显已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倒羡慕你们这些还未成家的,没有那么多顾忌。”

    秋欣然对他这种暗含炫耀的行为嗤之以鼻,又听他说:“我听说定北侯近来也是芳池园的常客,重金包了兰蕙姑娘的场子,夜夜宿在眠夏院,引得朝中不少人也跟着去芳池园,大概想要趁机套套近乎。”

    这消息秋欣然倒不知道,不由奇怪道:“当真,我怎么没碰上过?”

    周显已轻哼一声:“若这么轻易能叫你撞见了,那么些花了大价钱去芳池园的,可不人人都能同定北侯把酒言欢了吗?”

    “……”秋欣然不忿,又问,“他整日流连乐坊,朝中竟也不闻不问由着他去?”

    “定北侯刚刚回京,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在外夜宿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叫没有落脚的地方?”说起这个,秋欣然倒想起来,不由纳闷道,“上回圣上召我入宫我便觉得奇怪,定北侯回京为何非要再另寻一处宅院。将原先的旧公主府直接改成定北侯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话音刚落,就见周显已诧异地看着她:“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周显已叹了口气:“公主府早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

    “七年前,公主府半夜走水,整个府邸都叫大火烧了。”

    秋欣然皱眉:“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公主府偌大一个宅邸,夏修言在时一大半的屋子便是空置的。夏修言走后,府中的下人更是遣散了大半,只剩下张婶刘伯几个老仆住着,他们做事最是细心,如何就能一把火将整个公主府都给烧了干净?

    “应当是有人故意纵火,是从府后的杂物间烧起来的,听说起先火势不大,但是府里人手不够,下人只能半夜去找临近的百姓帮忙,但夏家那时在京中的名声同过街老鼠一般……”周显已回忆起那时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忍,叹一口气才继续说,“总之,最后天快亮时官府派人帮忙才算灭掉大火,不过整个公主府也差不多都烧干净了。”

    秋欣然捏着指头,屋里一时间沉默下来。周显已见状,努力换了个松快的语调安慰道:“不过所幸府中的人都没大事,而且之后不久就是琓州大捷,你看如今定北侯回京,多少人出城相迎。”

    “不错,”坐在窗前的紫衣女冠勉力笑了笑,神色间几分叹息,半晌才轻声道,“他当得起这些。”

    第49章 忌重游   明明是个假道士,出家人的毛病……

    傍晚, 秋欣然驱车去了翊善坊。印象中的旧公主府果然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书院。正是黄昏,周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炊烟, 书院中传来读书声。府外原先种的那一排杨柳还在, 里头却已经换了人间。

    秋欣然站在书院外的杨树下望着远处缓缓落下的夕阳, 回忆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宣德九年的春天,夏修言领兵北上, 出发半个月后抵达万峰山, 万峰山后便是琓州,可入山不久, 这支离开长安奔赴琓州支援的队伍忽然消失在了苍茫的山林中,与朝廷彻底失去了联系。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惊。宣德帝雷霆震怒, 举朝上下议论纷纷,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断定,夏修言半路心生怯意,带兵逃跑了。毕竟孤身带着五千精兵对上迖越人的几万大军,确实无异于飞蛾扑火, 何况夏修言本是个先天体弱从未领兵过的年轻人, 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叫人意外。

    秋欣然很难形容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心情。夏修言临行前她替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生机在南。这个结果也叫她大感意外,几番犹豫之后, 她还是将其写在了道纸背面折成道符托原舟转赠给了对方。

    夏修言离开后, 她曾许多次琢磨过她卜出来的这一卦, 也不止一次揣测过卦象中“生机在南”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当前线将领失踪的消息传回时,她未来得及诧异,反倒有一种“本当如此”的想法。

    往西是死, 往南是生。这种情况之下,叛逃是唯一的生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需要有人站出来为此承担责任。首当其冲的,便是当朝推举夏修言领兵西征的秋欣然。随后,她被投入刑部大牢等待判决,对此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好在那段时间的长安前所未有的混乱,夏修言的失踪似乎连带着坐实了夏弘英的叛国,昔日开疆扩土镇守一方的将领一朝沦为卖国求荣的小人,为天下人所不齿。朝中则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焦头烂额,、顾不上商量要如何处置她,以吴广达为首的主和派渐渐占了上风。迖越人的大军并不因为长安的动荡而停下他们的脚步,宣德帝无奈之下,拜吴广达为左相,派其赶赴边境同迖越人谈判,暂缓迖越兵马的东进。

    秋欣然在狱中度过了混沌又漫长的两个月。

    两个月后,西北传来捷报。主和派还在边境同迖越人在谈判桌上僵持不下之时,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绕到后方一把火烧了喀达部落草原的储备粮草,那是迖越呼兰王帐所在的大本营,并且他还趁着火起挟持了齐克丹的小儿子。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里的,这一招声东击西的打法激怒了琓州城下的迖越人,齐克丹扣下长安来的使者,决议举兵全力攻城。正当这时,失踪已久的昌武军从天而降。叫士气正旺的迖越人也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一时间乱了阵脚,琓州打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场胜仗。

    捷报传回朝廷一块递呈上来的还有夏修言的告罪书。他自陈领兵到万峰山后,反其道而行,从小路往南绕过群山从西面进入草原展开了一场奇袭。他幼时跟随夏弘英常在草原行走对这一带的地形环境十分熟悉,这中间在路上找到了被围困于西边戈壁山中的昌武军。接头之后才知迖越早与周边小国答丸联手,答丸明面上不愿得罪大历,暗地里却出兵设下陷阱将夏弘英所率领的昌武军困在戈壁山。

    两军会师之后,兵分两路,夏弘英负伤带兵支援琓州,夏修言则领一小撮精兵绕去后方烧掉粮草。

    齐克丹见昌武军赶到,知道短时间内再难攻下琓州,加上后方情势告急,幼子被胁,只好含恨掉头匆匆赶回。夏修言并不恋战,趁此机会连夜奔赴琓州回到城内,叫齐克丹扑了个空。

    两边僵持不下,正式开始谈判。

    三个月后,双方于喀达部落草原交换了人质。夏修言用齐克丹十岁的幼子换回了大历谈判的使臣,双方签订了短暂休兵的停战合约。

    下半年冬,夏修言领兵回京,受封镇北将军,时年十八未及弱冠。

    次年开春,夏弘英旧伤难愈,于琓州病逝,朝廷追封昭武公。夏修言正式接过其父虎符,率领昌武军。

    下半年秋,迖越撕毁停战协议,出兵琓州,夏修言率兵镇守,破敌军于潜贡山,叫敌军无功而返。

    其后七年,双方多次交手,大历从一开始的被动迎战到后来主动出击,直至呼兰王死,迖越王庭内乱,二王子勾结王后发动政变一举夺下王位,齐克丹负伤率领残部出逃。

    王庭局势未稳,夏修言领兵踏平喀达部落草原,次年迖越献降,西北大定。

    ……

    宣德十六年,夏修言封定北侯,回朝领赏。

    那是每个茶馆说书人口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七年。七年里,病弱的世子背负着天下人的骂名,一力扛起重担成为了战功赫赫的边关战神。这样传奇的故事在众口相传之中,被增添上许多细节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这七年开始的源头,那个当朝卜下一卦的道士,始终充当着这个故事里艰险狡诈的小人,她欺上媚下谗害忠良,在琓州大捷传回朝后不久,在陈贵妃等人的求情下,被放出宫外回到山中,此后再也不曾下山半步。

    那七年,夏修言远戍边关,日夜行军浴血奋战。

    那七年,秋欣然居于山中,晨钟暮鼓不理世事。

    每回故事听到最后,总要引来不满:“怎么这妖道最后还是好端端的,定北侯之后竟也没回来找她算账?”

    “那妖道落井下石,但那一卦算得也是真准,当时谁能想到体弱多病的夏世子竟当真能够领兵解下琓州之困。”

    “那也是定北侯不同寻常,靠自己力挽狂澜,与她这个妖道有什么关系?”

    ……

    秋欣然站在翊善坊的书院外望着垂下的柳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家也讲因果,到如今却不知她同夏修言究竟谁为因谁是果了。

    离书院不远的巷口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在巷口停了多久。晚风轻拂过车帘,里头的人抬手将其撩开,朝着垂杨下的紫衣身影看了一眼,笑着回过头同身旁的人说道:“是欣然。”

    车里另外坐着个圆领罩袍的俊秀男子,闻言也看过来,微微勾了下嘴角:“辛苦显已。”

    周显已放下车帘,不好意思地自谦道:“侯爷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想起昨日散朝之后,路上碰见夏修言,没想到对方主动上前同自己搭话:“前几日圣上命秋司辰为我在长安寻一处落脚的宅邸,几日过去还不见回音,若我直接遣人过去打听,恐叫司辰不安。显已与她关系亲近,不知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显已想起他们往日的恩怨,自然不疑有他,立即答应下来。

    夏修言于是又说:“司辰心思灵巧,显已直接问起这事她怕是立即就能猜出你的来意,不如婉转一提公主府走水之事,她心中过意不去,或许便能为此事上心些。”

    周显已照着他的话第二天去了何记饭馆,将话带到,傍晚果然便在这儿瞧见了驱车前来的秋欣然。他又想起先前宫中传言夏修言推秋欣然落水的事情,忍不住替她解释:“上一回欣然落水,听说外头传出一些有关侯爷的谣言,心中十分不安。我认识她已久,知道她不是外头说的那样,当年……”

    “显已不必多言。”夏修言目光和煦地打断他,“我亦没有记恨这些。”

    “当真?”周显已闻言一愣,呐呐道,“那我该告诉欣然才是。”

    夏修言笑一笑:“秋司辰因为七年前的事情,对我多有忌惮。显已这么对她说,她多半不信说不定还要多想,不如顺其自然。”

    周显已听了心中十分感动,既然知道夏修言心中对秋欣然并无芥蒂,也觉得他这话有理,于是也不再追问,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便下车告辞。

    等周显已离开,马车又在翊善坊的巷口停了许久,高旸几次抬头看了眼天色,望着不远处还没离开的身影,不由问道:“侯爷这回是何用意?”

    “明明是个假道士,出家人的毛病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高旸不解其意,又听夏修言轻嗤道:“秋欣然这个人,你要是不想她躲着你,就得先叫她觉得欠了你。”

    高旸抿唇:“当年公主府走水的事情,秋司辰当真是不知道吗?”

    “她那时还在刑部大牢。”

    “可等从那儿出来……”

    “高旸,”夏修言略带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公主府不在了起因不在于她,你若迁怒她只不过更显得我无能罢了。”

    高旸张张嘴,又低下头轻声道:“属下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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