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疏白隐约记起先前在魔舟上时,温云曾替沈星海画过一个龙灯笼,那会儿他跟沈星海都觉得温云画工奇烂,私心觉得她画的是猪不是龙,现在看来是自己太过浅薄了,原来她的画工之精湛,已不是他能比拟的了。

    “原来如此。”

    他神情平静地这样说了一句,并不追问温云为何这杖灵跟她形容的完全不同,好似早就知道“他”其实是“它”,还清楚它是一只胖龙,好云淡风轻地将自己先前悄然涌出的酸涩都给掩下去。

    果不其然,温云被叶疏白的这份淡定给唬住了,面露钦佩之色:“你第一次看见魔法界的龙居然都不吃惊,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话说回来,你其实早在知道我以前的武器是龙骨法杖后就猜到杖灵其实是一头龙了对吧?”

    “嗯。”叶疏白厚着脸皮点点头,认下来了。

    “所以你刚刚往后面走,其实是知道它稍稍有些胖,显形后会占不少地儿,所以在替它挪位置对吧?”

    “没错。”叶疏白终于做到撒谎不脸红了!

    “你真好。”温云仰着头看他,乌黑晶亮的眼中盈着满满的感动:“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

    月光好似水银流泻在地上,将这对清雅出尘的男女笼在一起,他们两两对望,眼神纠缠,怎么看都不清白。

    而它,伟大的火神龙大人,今晚挨了打下了跪,还被彻底忽视了。

    更可恨的是,自己为温云偷了几百年的礼物,虽然那些宝石最后又都被偷偷拿回了龙窝,但是总归也送了不是?这句“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就是在打火神龙大人的脸!

    小火龙憋了一晚上的气终于按捺不住,大嘴一张朝着温云的脑袋咬下去,动作之迅猛,完全不是它这样的体型能做出来的事。

    这熟悉的口感,它满足了!

    温云沉闷的声音从龙头里传出来:“淦!你有口臭,快放开我!”

    叶疏白:“……”

    说句实话,他活了五百年,见过的最大场面都没今天的大。

    *

    在温云的强烈要求下,小火龙不情不愿地将身形一缩再缩,终于从小山般大变得跟块石头一样大了。

    它睡了几百年了,这会儿精神颇好,整夜没睡,趁着夜黑风高在各峰之间飞来飞去巡视新领地,最后从最堂皇大气的第一峰大殿中顺了几块装饰的宝玉灵珠之类的玩意儿回来……

    辛劳了一晚上,它也懒得进屋找地儿睡了,在昨夜自己砸出来的大坑里将翅膀一敛,盘蜷成一团睡得鼾声如雷。

    晨起练剑的叶疏白目光落在它身上,很快就移开了,收了剑,丢了张兽皮到它身上。

    那胖龙无知无觉,蹭了蹭兽皮,口中叼着一块灵珠睡得极其香甜,鼾声越发震天。

    “咦,我看天气清朗无云,怎么峰顶上还听到雷声了?”

    许挽风低声同师弟嘀咕着,白御山黑脸一沉,严肃道:“定是因为师父修为高深莫测,引来了天雷。”

    “那意思是咱们上来可能要挨天雷劈?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昨夜喝高后前来劝诫师父不要当禽兽的越行舟是半点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现在又恢复了素日的端方温和模样,摇摇头笑道:“二位师弟莫要玩笑,都到师父住处了,切记要恭敬才对。”

    许挽风欲言又止,白御山长叹一声。

    越行舟并没有意识到师弟们的不对劲,眼看已经登上峰顶,那熟悉的小院门口就立着熟悉的身影,立马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姿态跟语气都最得当不过,谦恭有礼道:“见过师父,弟子前来叨扰,敢问师父安。”

    叶疏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俊眉秀眼不露声色地一敛,将视线轻飘飘地移开了,也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地斟了杯凉茶饮尽。

    胆儿一向贼大的许挽风冲着白御山使眼色:“看,师父看到大师兄就气得肝火冒,只能喝茶清火了。”

    白御山亦是心情复杂,他跟二师兄本来都拦着大师兄不让他上来了,结果大师兄硬说今天温师妹生辰,要上来送礼,还要给师父问安。

    这哪是送礼,这是往师父他老人家心里添堵!

    果然下一句他就提到了这件事:“说来今天正是温师妹十六岁的生辰,她这年纪在我们修真界也算是个稚童了,不该跟我们这些几百岁的老人一般无趣,所以我们三个当师兄都为她准备了生辰礼送来。”

    这话说得无比谦和,只可惜处处都在往叶疏白的心窝子里戳刀,许挽风听得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好在师父毕竟是师父,其心性修养也远不是他们这些当徒弟的能比拟的,面上半点怒气都没显,依旧是平日那副云淡风轻的谪仙模样。

    叶疏白坐在梅树下饮了最后一杯茶,看也不看越行舟三人,转身往自己那间侧房里走去,只淡淡地留了句:“她未醒,你们在这儿等着吧。”

    越行舟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略好奇:“总感觉师父今天比平日还要冷几分,莫不是我们前几日未来问安,惹师父不高兴了?”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师弟对望一眼,长叹一声,压低嗓音嘀咕:“我倒觉得师父今天心情应该极好。”

    “我也觉得,要真是心情不好,现在大师兄应该已经被第十峰除名了。”

    叶疏白让他们在这儿等赖床的温云,他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三人在院中寻了石凳坐了,目光却都往前方的那个坑飘。

    “我看这也没变天,怎么雷声还是这么大?”

    白御山拿着巨剑一指:“听声音像是从那个坑里传来的。”

    许挽风眼睛一亮:“说起来昨夜我听到些动静,似乎是从峰顶传出的,看这大坑,莫不是师父领悟了新的剑招?坑底仍然有残留的剑意,所以雷声阵阵?”

    说到这里,他们的眼睛都一亮,不由自主地朝着大坑走去,准备近距离观摩下半步飞升强者的强大。

    结果走到坑边缘,才发现中间躺了只满肚肥油的小猪崽子。

    因为叶疏白这样仙气凛然的人物决计不可能养猪,加上峰上的确时不时会跑来些飞禽走兽,所以他们只当它是只野猪。

    许挽风轻身跃到坑底将这只小猪提出来,拿着掂了掂,拨了拨它背上那对几乎看不见的小翅膀感叹:“这怕是什么吸了灵力变异的猪兽,竟然这么肥。”

    小火龙在他手里睡得死沉,把灵珠紧紧含在嘴里,动也不动。

    白御山看得很心动,他提议道:“二师兄,你先前烤的仙鹤滋味很不错,干巴巴的鸟肉尚且能烤出这般滋味,若是这肥油满满的灵猪烤了……”

    温云打着哈欠出来时,正好就听见这么一句,睡意立马消去大半,飞快蹿出来从许挽风手中夺回了小火龙。

    “这个不能吃!”

    许挽风不知何时又摸出了扇子遮了昨夜熬出来的黑眼圈,在女修面前他总是格外注意形象,笑问:“师妹居然这么小气,连猪肉不愿意分给师兄了?”

    “这不是猪,只是龙。”温云也不打算隐瞒自家人,拍了拍小火龙的肥屁股,认真地告诫他们:“你们这话别让它听见了,这厮极记仇。”

    “确实是这样,猪很记仇,我还未修仙时家中也养了猪,所以很清楚。”白御山理解地点点头:“有一天我忘了喂它,自那以后每次我去猪圈都要被拱。”

    “哈哈,原来猪还挺聪明的?”

    温云:“……”

    不是,你们就直接忽略前一句,只关心猪记仇这件事了?

    好在大师兄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靠谱,他体贴道:“这是温师妹的灵宠吧?快将它好生收起来,改日我为它也做个铭牌挂上,省得跑出山被人抓去吃了。”

    温云:“……”

    所以其实大师兄你也把它当猪了是吧?你们真的不愿意看看它那对小翅膀吗?

    好说歹说,温云总算是打消了他们烤龙的念头,问起他们来做什么,才知道都是来替她贺生的。

    其实修真界罕有人会庆祝生辰,毕竟一活就是几百年,要么就是记不住了,要么就是活太久已经过腻了,只有此生短暂如瞬息烟火的凡人才会珍视生辰这件事。

    但是温云毕竟是第十峰的小师妹,加之她年龄属实极幼,所以深得宠爱。

    越行舟送的是一件化神期的防御法宝,不用的时候是根精巧秀致的玉簪,上面悬着数朵云朵形状的玉片,别在发间行走时便摇摇晃晃,极有意趣。

    许挽风送的是满满一盒胭脂水粉,据他所说,这是特意去寻了上百位精通妆艺的女修才慎重购买的,样样都是风靡修真界的好物。

    白御山送的是……满满一芥子囊的柴禾。

    他一脸正气道:“师妹喜欢烧柴,虽然这爱好我不太理解,但是师兄支持你,来,都给你,够吗?不够还有!”

    “够了够了。”温云感动且复杂地收下这堆礼物,好生地道了谢,又从芥子囊中摸了三只直升鸡出来做回礼,三位师兄顿时忘了没吃上猪肉的遗憾,喜笑颜开地下去了。

    但是他们走了,又来了一批人找温云。

    朱尔崇跟包霹龙是领着众多同门爬上第十峰,但是他们胆大敢上,其他人却没敢上山顶,毕竟谁都知道那位一剑斩渡劫的叶老祖都在上面,只能用传讯玉简让温云下来。

    这群人都是一道去参加论剑会的亲传弟子,跟温云交情不错,凑巧梦然师姐前些日子从她师父那儿得知温云过十六岁生辰,又想着回宗门后还没能一聚,索性一起来找她了。

    一群人站在第十峰山底下,托朱尔崇跟包霹龙成日吹牛的福,现在宗门的年轻弟子对叶疏白的畏惧消散不少,至少不会像一开始那样避之不及了。

    “说起来……温师妹的辈分这么高,我们待会儿见了该怎么叫?”

    这问题一出,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第十峰这帮人的辈分高得过分了,按师门规矩,大家都是要叫温云师祖的。

    但是且不说叫惯了师妹,就说她这才刚十六,他们看着这么个小毛孩子,叫师叔就算了,真叫不出师祖啊!

    不过这复杂感情很快就消失了。

    第十峰那简陋的青石小路上奔跑下来一个少女,笑得眉眼弯弯,人还没到,已经清脆地喊了声:“师兄师姐!”

    众人方才悬着的心顿时落下,深感欣慰,还好,温师妹还是那个温师妹。

    大家私下关系好,辈分乱来也没人管,不就是被师祖叫了声师兄师姐吗,这有什么的?

    别像朱尔崇那样被各自的师父听到了就行!

    朱尔崇感动不已,抚着胸口叹:“我听了几十年的师兄,唯独这声师兄最甜最舒坦。”

    包霹龙嘿嘿笑着:“下次让温师妹在你师父面前这样叫你,这样你不就是你师父的……”

    这话还没说完,温云就抬头望过来,咦了一声,好奇道:“朱师兄,你是不是又跟人拔剑比试了?但是这伤有些奇怪,怎么是脸上一片乌青?宗门内竟有哪位在修拳法吗?”

    被自家师父揍成熊猫眼的朱尔崇艰难一笑,打着哈哈略过这个话题:“失手失手,别提这事儿了,听说今日是你生辰,我们几个来送点心意。”

    剑修们的芥子囊中其实并没多少灵玉,尽管这群人都是亲传弟子,但是他们修为尚且不高,加之平时耗资也大,所以这会儿送来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不过每人送出的东西都是很费了些心思的,温云极开心地一应收过。

    正巧朱尔崇送的是十多只烤得流油的肥鹤,而梦然师姐送的又是两大坛埋了半百岁月的佳酿,众人索性就在山脚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痛痛快快地吃肉饮酒。

    此情此境,仿若又回了当初去参加论剑会时的情景,众人都是些对未来心生向往的年轻男女,相谈融洽。

    因为朱尔崇跟包霹龙先前的经历都讲了无数遍,大伙儿早听腻了,又想知道沈星海去了哪儿,于是温云便捡了些不重要的经历同他们说着,重点说了说沈星海抓的那些鱼跟他收的那两傻徒弟。

    一时间,素来清冷得好似荒山的第十峰山脚下的草地间乱七八糟地丢满了各色宝剑,众剑修卸去平日的高冷肃穆,歪七扭八地坐成一圈,一边碰杯一边抢肉,笑语盈盈,甚是热闹。

    直到一阵仙鹤清鸣长响。

    鹤上跳下来的是柳络因,原本艳丽的那张脸上苍白黯淡,眼眶微微泛着红。

    笑声骤然停止,大家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自论剑会上谢觅安出事后,再回来的柳络因就变得没那么高傲难相处了。

    只不过她是身份高贵的掌门之女,加上第一峰素来凌驾在其他峰之上,所以大伙儿私下并不怎么同她来往。

    欧阳长老也是第一峰出来的人,叶疏白回来一剑就斩了他,加上先前第一峰刻意在宗内抹去第十峰的痕迹,很多人私下都说这两峰是在争宗门大权了,第一峰的弟子一提到第十峰都要先啐口唾沫。

    眼下这节骨眼,柳络因居然跑过来了,这究竟是何事?总不可能是来给温云庆贺生辰的吧?

    她似乎也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略慌乱地看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温云身上,咬了咬牙,却还是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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