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阳光灿烂,”她说,“天那么干净,那么湛蓝,现在你都很难想象那样的画面了。”她摇摇头,“可能是污染太严重吧。现在一切都不比当年了。”

    然后,突然间,她停住不说了。

    她转过头,看着门上的那扇窗户。她的儿子还在那儿,他还活着,还是八岁那么大,还是那么俊俏。“情况变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但是你真应该看看,马丁?贝拉米。他们多开心——雅各布和他爸爸。一天里有一半时间,他都把儿子扛在背上,我当时真担心他会累坏呢。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啊走的,而哈罗德就一直扛着那孩子,就像扛着一麻袋土豆一样。

    “他们两人还做了个游戏。他们随便走到一个小摊前,先是四下里看看,然后就开始尽情地胡说八道一通。接着雅各布掉头就跑,哈罗德跟在后面。他们从人群中穿过的时候,差点把人撞倒,我只好在他们后面大声喊,‘停下来,你们两个!别跟动物一样瞎跑!’”

    她盯着雅各布,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的归来,所以只好模棱两可地等待着。“他真是上帝的恩赐,马丁?贝拉米探员,”她慢慢地说,“就算一个人不太明白这种恩赐的意义与目的何在,这也不会令恩赐减少……对吗?”

    伊丽莎白·宾奇

    她知道他会来的,她只要坚信并等待着就行了。他说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很谦虚,但实际上他更聪明、更严谨。他的那些品质自己从来都不提。

    她本来就快找到他了。她一路向东,来到了科罗拉多州,但他们抓住了她。当地的一名警察在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区找到了她。她一路藏在一辆卡车上,那个司机被复生者的故事吸引了,一直问她各种跟死亡有关的事情。等到她不肯再回答问题了,他就把她撂在了休息区。在那里,所有人面对她的目光和举止都充满了疑惑。

    她首先被转移到了得克萨斯,在那儿,她还反复问着调查局来的面谈者一个问题:“你能帮我找到罗伯特?彼得斯吗?”她在得克萨斯被拘留一段时间之后,又被送到密西西比,她原来居住的地方。然后,他们把她和其他命运相似的人一起关在一栋大楼里,还安排了一些佩戴手枪的人看管他们。

    “我得找到罗伯特?彼得斯。”她抓住一切机会跟他们重复这句话。

    而她听到最像样的回答是“他不在这里”,说话的人还一脸嘲笑的表情。

    他会来找她的。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他会找到她,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六

    每敲击一次键盘,彼得斯牧师都不住地嘟囔,天知道他最讨厌打字了。

    虽然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四十三岁,至少不算老,但他一直都不擅长打字。他没那么走运,出生的时候,计算机还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学习敲击键盘;谁知这个小机器转眼之间就进入了每个人的生活,如果你不了解电脑的标准键盘以及那些关键字母的排列,就必然要受罪。他只会用两根手指操作,好像一只寄居在计算机上的巨大螳螂一样。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这封信他已经重写过四遍,现在又删除了,开始第五遍。他一直数着删除的次数,最后干脆关掉了电脑,满心沮丧。

    对彼得斯牧师这样一个笨拙的,手指头像螳螂的人来说,打字时最大的问题,就是两根食指敲出来的词似乎跟脑子里想的相距甚远。他恨不得在《圣经》面前赌咒发誓,键盘上的字母一定每过几分钟就会改变一下位置,所以打字的人只能靠猜测来敲。是的,他本来可以用传统的方法先把信写出来,然后再打到电脑上,虽然这要多花一些时间,但是一次就能搞定,可这样也还是提高不了他的打字技术。

    他的妻子其间来过一两次办公室,提出要帮他把信打好,她经常会来帮他的忙。但是这天他礼貌地拒绝了,虽然平常他都会接受帮助。

    “如果我一直让你帮我,就永远都不会进步。”他对她说。

    “智者往往了解自己的局限。”她回答,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两人能借此聊上几句,说说话,就像他不久前刚刚对阿卡迪亚的居民们说话那样。过去几周以来,他似乎疏远了她,这两天更是如此,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我更愿意把这看作是一种‘底线’,而不是什么局限。”他答道,“如果我能把其他几根手指头都用上……咳……你就等着瞧吧。到时候我就会了不起了!奇迹就会应验在我身上!”

    她开始绕着书桌转悠,很客气地要求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结果他马上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个词删掉了。“只是我想到的一些东西,”他告诉她,“没什么重要的。”

    “所以你就是不想告诉我你到底在写什么咯?”

    “没什么,真的。”

    “好吧。”她说,顺从地摊开两只手。她微微一笑,好让他知道自己并不生气。“继续守着你的秘密吧,我信任你。”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听到妻子说出信任他的话,牧师的打字水平变得更差了,因为这暗示着,他打这封信的时候不仅需要她的信任,而且还需要提醒自己有这份信任的存在。

    她真是一个很明白事理的妻子。

    敬启者:

    他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只想得出个开头。他夸张地用手背抹了抹皱在一起的眉毛,接着敲击键盘。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询问……

    彼得斯牧师坐在那里,思考着,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到底想询问什么。

    咔嗒、咔嗒、咔嗒……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询问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因为贵局来信告知,宾奇小姐正在寻找我。

    删除,删除,删除。然后:

    我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这句话最符合实际情况。他想,干脆就这样签上名字,把信扔到邮筒里就万事大吉了。他想得很认真,甚至把信打印了出来。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那几个字。

    我写这封信是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他把这张纸放在书桌上,拿起钢笔,划掉了几个词:我写这封信是想询问关于伊丽莎白·宾奇小姐目前的情况。

    即使他的脑子还没搞清楚状况,他的手却知道应该写什么。这只手拿起钢笔,又在信上滑动起来,又写又划,直到最后,一切真相都清晰起来,眼睁睁地盯着牧师。

    我要谈谈伊丽莎白的情况。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牧师登录到网络,在搜索栏里敲下伊丽莎白?宾奇的名字,屏幕上出现了几十个同名同姓的人,没有一个是当年那个来自密西西比州的十五岁姑娘,那位姑娘曾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

    他设定成高级搜索,只查找图片。

    屏幕上跳出了一张又一张女人的照片,有的微笑着面对镜头,有的甚至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还有些图片上根本就不是人,另外还有些图片来自电影或者电视。(很明显,好莱坞也有个叫伊丽莎白?宾奇的人,她写了一部评分很高的电视犯罪剧集的剧本。搜索结果中有很多页面都是电视剧的剧照。)

    彼得斯牧师一直在电脑上搜索,时间过得很快,太阳从金色变成了火红色,然后又变成金色,最后滑到了地平线下面。尽管他没有提,妻子还是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对她说了声谢谢,还吻了她一下。趁她还没来得及看到屏幕上搜索栏中的名字,他赶紧轻声让她离开了房间。但是,就算她看到了名字又能怎么样?她又能有什么收获呢?虽然看到名字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但是她已经生疑了,而这个名字本身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伊丽莎白的事。

    直到临睡前,他才终于有所发现:网上有一张《沃特梅因报》的剪报——那是彼得斯牧师出生长大的密西西比小镇上的一家小报,这仿佛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他真没想到,科技有这么大的作用,竟然可以把触角伸到密西西比州一个潮湿的小角落,这个无名小镇除了贫穷之外,一无所有。颗粒纹的照片有些模糊,但是标题仍然看得出:《本地女孩死于车祸》。

    彼得斯牧师的脸绷紧了,一股愤怒从他喉头升起,这股愤怒来自于文字所带来的无知和无力。

    他希望从正文中发现更多的细节——伊丽莎白?宾奇到底是怎么死在这一堆因惯性而挤在一起的金属中的。不过,媒体上的消息是最不可靠的,人们想从中发现事实都不容易,更不要说背后的真相了。

    虽然这篇小文章没什么帮助,牧师还是把这段剪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毕竟,真相就在自己心里。报道中的描述不过将一切带回到当年,让他获得解脱而已。

    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想到应该在信里说些什么了:我想谈谈伊丽莎白的情况。我爱她。她死了。现在她又没死。我应该怎么办?

    哈罗德和露西尔坐在一起看新闻,两人一声不吭,他们烦躁不安时总是这样。雅各布已经上楼去睡了,也可能没有睡。哈罗德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舒服的椅子上,一会儿舔舔嘴唇,一会儿用手摸摸嘴巴,惦记着是否能点上一根烟。有的时候他会吸一口气,屏住一会儿,然后再坚定地吐出来,嘴唇的形状很准确,仿佛刚好叼着一根烟。

    露西尔穿着家居服坐着,两手还是放在大腿上。电视上的新闻十分荒谬。

    新闻主播的五官简直无可挑剔,虽然已经满头银发,但依然十分英俊。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总是播报一些不幸的悲剧。“据报道,法国有三人死亡,”他的语气似乎过分平静了,让露西尔有些不悦,“死亡数字预计还会增加,因为警察仍然无法控制示威游行的局势,复生者的支持者们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炒作。”哈罗德啐了一口。

    “失去耐心?”露西尔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以为自己是英国人吗?”

    “大概他认为这样说比较好听。”哈罗德说。

    “所以,因为事情发生在法国,他就用这样的词来描述这么恶劣的事件吗?”

    然后镜头切换,屏幕上出现的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天空,接着镜头下移,只见一些举着防暴盾牌、手持警棍的警察面对示威者,组成了一个很大的弧形防护圈。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当那些穿制服的向他们冲过来时,其中大部分人——约有几百人——又不由得像波浪一样退后。当那些警察觉得自己冲得太靠前了,便退回到原来的防线位置,人群立即上前占据他们空出来的地盘。有些人跑掉了,还有些人被警棍击中后脑勺,重重地倒在地上,如同一个个木偶。狂暴的人群像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猛冲向前,击打那些警察。有时候,某人的手上还会突然出现一小团火焰,这团火焰先是被向后甩,然后呈抛物线状扔向空中,落地以后变成一大团乱蓬蓬的火苗。

    主播的声音从画面中传来。“太可怕了。”他说话的语气既兴奋又沉重。

    “简直不像话!”露西尔对着电视屏幕发起了脾气,好像面对的是一只调皮捣蛋的宠物猫,“他们应该感到羞愧,怎么可以这么粗暴?连最起码的礼貌和修养都忘了。更糟的是,他们竟然还是法国人,我简直不能想象法国人也能做出这种事来!他们应该更加优雅有礼才是。”

    “你的曾曾祖母又不是法国人,露西尔。”哈罗德插话说,为的是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电视新闻。

    “不,她是!她是克里奥尔人。”

    “你们家族中也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我看你们都希望自己是法国人,因为你们他妈的就是迷恋法国。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关于法国的消息终于播完了,现在屏幕上是蒙大拿州宽广平坦的田野,看上去舒服多了。田野上到处是巨大的方形楼房,看上去像谷仓,其实不是。“让我们将话题转回到国内……”主播又开口了,“就在这一片美国土地上,一场反对复生者的运动正在进行中。”他说。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士兵的人——其实他们都不是。

    但是他们肯定都是美国人。

    “法国人既敏感又文明,”露西尔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对哈罗德说,“别在那里乱骂了,雅各布会听见的。”

    “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你刚才说了‘他妈的’。”

    哈罗德举起双手,假装投降。

    电视画面上还是蒙大拿的那些人,不光有男人,还有女人。他们穿着制服,一会儿越过障碍,一会儿又匍匐向前。他们都端着军用步枪,面容凝重严肃,他们努力装出士兵的样子,尽管装得并不像。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呢?”露西尔问。

    “恶搞。”

    露西尔有点烦躁。“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活动。”

    “因为我一看就明白这是恶搞,不需要新闻来告诉我。”

    “……被称为‘恶搞活动’。”电视上的银发主播说道。

    哈罗德哼哼了一声。

    “但是官方表示对此不能掉以轻心。”

    露西尔哼了回去。

    电视上,其中一个临时士兵扣下步枪扳机,打中了一个纸质的人形靶子,靶子后面立即升腾起一团尘土。

    “都是一帮军事迷。”哈罗德说。

    “你怎么知道?”

    “不然他们还能是什么?你看看,”他用手指着电视,“你看看那个人的啤酒肚。他们都是些普通老人,脑袋也不太正常了。或许你应该去给他们念上几段《圣经》。”

    然后又传来主播的声音。“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

    “雅各布!”露西尔叫了一声,她不想吓着孩子,但是她突然为他感到害怕。

    雅各布从卧室里答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很轻柔。

    “宝贝,你还好吗?我就是问问。”

    “是的,妈妈,我挺好的。”

    楼上的卧室里传来了玩具掉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然后是雅各布的笑声。

    他们自称为“蒙大拿原生者运动”。这些自发成立的民兵组织,过去以推翻美国政府为己任,准备挑起各种族之间的战争,从而动摇美国这个大熔炉的核心力量。但是现在,他们认为人类正面临更大的威胁,来自于该组织的人士宣告说:“我们大家已经准备奉献一切力量,毫无畏惧。”

    电视画面从蒙大拿示威者再次切换到新闻演播室,银发主持人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又低头看着一张稿纸。屏幕下方从左至右出现了一行字幕:复生者是威胁吗?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句子。“罗切斯特的事件之后,这也是我们要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要说美国在哪方面一直领先世界,”哈罗德说,“就是那帮拿着枪的混蛋。”

    露西尔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笑声马上停住了,因为电视上开始报道一则重要消息,而且看样子来者不善。播报员的眼睛看起来很是不安,好像他的提词器坏了一样。

    “现在,让我们采访一下美国总统。”他突然说道。

    “来了吧。”哈罗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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