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人骑了匹黑马,趁着夜色悄悄离去。小鱼快马加鞭,恨不得插翅而飞。这是她欠潘逸的,这是该她还的时候。

    几天赶路,到达周城,正是开城门的时候,事先小鱼打听了番,和帝已经回都,如今潘将军坐镇此处,把守这一方土地。

    听此所言,小鱼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她牵着马儿,身披斗篷随众人身后入了城。半年之前,这里犹如血洗,半年之后,慢慢地有了活人气息,依稀能见曾经繁华。

    小鱼找了地方守天夜沉,路上鲜有人来往,她便悄悄地潜入将军府。之前受了伤,身子大不如前,翻过墙后就没力气了。她小心翼翼贴墙而过,猛一抬头,就见二楼窗格透了微光,人影一晃而过,看起来像他。

    小鱼欣喜,急切地寻光而去,终于摸到了那扇门,徘徊半晌,抬手轻叩。

    “谁?”

    潘逸闻声回头,可门外人没应,紧接着又轻叩几声。

    “叩叩叩~~”

    叩门声轻若蚊蝇,潘逸心弦微颤,不禁猜想会不会是她?然而这念头一闪而过后,他又笑自己傻,期盼落空一而再、再而三,为何仍执着于此,不愿放手?

    想着,他走到门处,打开了门。小鱼就站在门后,一袭黑袍裹身,暗中的那双眼熠熠生辉。她抬头看向他,弯起眉眼,笑得伶俐俏皮。

    “外头风大,让我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天,基本完结

    ☆、第106章 挽歌

    潘逸愣了半晌,还没待他回神,小鱼自顾自地挤了进来。一股淡淡的雅香从鼻尖拂过,潘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蓦然回头望去,她就站在那处,嫣然浅笑。

    一切犹如虚梦,缓过神后,潘逸激动难安,他两三步冲过去,使了全力将她抱到怀里,颤着声语无伦次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定会回来……我知道……”

    小鱼被他抱得喘不上气,咯咯的笑声断断续续。潘逸又忍不住在她脸上亲几口,抱起转了一圈又一圈,下脚一个不稳,旋着倒在地上。

    两人抱作一团,好久没笑得这般欢畅。小鱼俯在他身上,看着他的眉眼,敛了笑极认真地说道:“这次我不走了,我会在这里陪你。”

    潘逸如梦初醒,一下子凝了笑意,他伸手轻触她的腮颊,似乎在验这是否真的。

    他做梦都想着这天,盼望她能回来,如今人就在眼前,欣喜是自然,可不知怎么的,惆怅之情悄然散开,潘逸默默而视,过了许久,蹙起眉头。

    “可是我没法给你名份。”

    他心怀愧疚,依荣国旧例奔者为妾,自要被天下人耻笑,他没关系,可她的小鱼怎能受这番委屈?

    原来他是在忧心这个,小鱼哧笑,不以为然。

    “我何必要这虚名?我喜欢你,哪怕没名没份,我也愿意陪你。等我们老了就回丹兰去,去看麟儿,到时我便赐你个驸马名头,如何?”

    潘逸听后哑然失笑,收紧双肩,搂她搂得更紧了,他想: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世间虚名又有何碍?

    正当情浓,忽闻一声喧杂,两人犹如惊梦,蓦然起身。

    “怎么回事?”

    潘逸疾步走到窗边眺望,满城的火把将漆暗中的城照成白昼。紧接,豆子突然撞门而入,扯了嗓子大叫:“潘大哥,不好啦!禁军围了咱们将军府,像是来抓人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铁蹄声,火把围上了将军府。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小鱼开口还没能说上话,潘逸就抓着她的手,把她塞给了豆子。

    “快!带她走!”

    语毕,他猛地一推,将他二人推到出门外。紧要关头,豆子不容分说地拖着小鱼,疾步入了暗道。刚刚藏进去,就听见一阵铿锵,无数只脚凌乱急迫地从他们顶上而过。

    小鱼吓坏了,这可比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更令她胆寒,暗中豆子也不知所措,他像是从来没瞧过这般阵势,惊魂定后摸不着头脑。

    几百御林军就如利剑破门而入。潘逸正倚栏眺望,手持一杯酒悠闲品着,见有人闯来,他未露惧色,一袭浅蓝锦袍随风轻扬,自是洒脱。

    御林军入门后往两边排开,紧接又有一人跨门而入,身上鹤氅扎眼得很。

    孟青抬眸看了眼潘逸,目光如针,直直地刺过去。见是他,潘逸放下手中酒,款步走到案边,抬了双手亮众人面前。

    “我手无寸铁,麻烦各位也收了手中兵器。”

    临危不乱,举手投足皆是大将之风。众人闻声收起剑锋。潘逸甩下衣摆,单膝跪地,拱手道:“臣相请。”

    孟青眉间闪过一丝异色,似有不忍。片刻后,他上前半步,半举一块黄绸,厉色正声道:“陛下口谕,镇国大将军潘逸,通敌叛国,罪孽滔天,我奉命将您拿下押入天牢,择日候审。”

    通敌判国?潘逸冷笑,他这般一笑,众人纷纷持紧利刃,准备来场狠架。没料冷笑过后,潘逸束手就擒,似乎早看穿其中门道,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杂乱脚步声又从顶上过去,将军府被搜了个底朝天,而“通敌卖国”的铁证正在暗道中。先前那些话小鱼听见了,豆子也听见了,两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

    不消半刻,上头声音渐小,豆子一个不注意,小鱼就起身逃了出去,他想去拉,却被她挣脱开来,之后一块木块卡在栓上,把他锁在了里头。

    小鱼走到院中,抬头望向二,窗处已无人影,烛灯却依然亮着。身后“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她回头看去,见到了孟青,他如纤竹立在池边,隐在暗处的面容不知是喜是怒。

    “孟大人,许久不见。”

    小鱼欠身施礼,分寸不乱,如同遇过此处,无意中遇上熟人罢了。

    孟青沉了脸,僵硬地走到她面前,狠狠的一掌落在她颊上。

    “你这害人的妖,走就走,还回来做什么?!”

    他瞪目怒斥,这一切皆是她的过错。

    挨了他这一掌,小鱼面色如常,沉默半晌,她开口低声道:“麻烦孟先生带我去见陛下。”

    话中竟有几分恳求意味,孟青却是一声冷笑。

    “不说我也会带你去。”

    兴许众人都没料到,走了大半月的和帝此时正在周国旧宫,歪在周王的王座上。顶上明珠高悬,嵌在圆拱顶中的北斗比天上还亮,他抬头望着,嘴里喃喃数数,一遍数不清,又数了第二遍。约莫十几遍过后,他想见的人终于来了,裹着黑袍,面容肃清。

    “呵呵。”

    两声嘲讽的笑回荡于此,众人知趣退下,留他与阿妩独处。

    阿妩直勾勾地看向他,眼神陌生得很,就像从来没见过此人,戒备地打量一下。

    荣灏理整襟口,正身坐直,随后朝她招手。阿妩款慢慢地走上前,离他五步之遥处停步,随后鞠身施一大礼,道:“参见陛下。”

    彬彬有礼却是拒人千里,她在他面前都懒得装,抬了头依旧漠然。

    “你怎么回来了?”荣灏一手托额,笑着问道。

    阿妩回得随意,说:“无意路过此处罢了。”

    话落,她又是一顿,换了副妖娆眉眼,莞尔道:“想来见你。”

    荣灏听后微眯起凤眸,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之后,阿妩又道:“不过中间似乎有了些误会,只是与人说了几句话,却是什么通敌判国,陛下,您是贤君,这罪可不能随便给人扣。”

    话音刚落,荣灏失声轻笑,好似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一下收不住。

    “我说,你真当我蠢如猪狗?”

    他边笑边问。阿妩垂下眸,心中已明了,这最后一层纱揭开,便是千疮百孔的丑陋。她干脆不语,等他接下去的话,没料荣灏并未震怒,只是极平常地缓缓而道:

    “你和他之间的丑事,我早就知道了,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天下未稳,少不了这一员大将。我还知道你早晚会回来,会来求我放过他。”

    话到此处,他故意停顿,冷眼瞥视阿妩神色。

    阿妩缄默不语,当初就该想到,他不是一杯酒就能抿恩仇的君子,这招欲擒故纵不是他使得漂亮,而是她太急太笨,才落到他掌心里。

    阿妩哼笑,眉微挑,媚态横生。

    “陛下误会了。当初我随陛下可是无二心,这之后的事也是因陛下扫我出门,不得已才找个人依靠。妾本丝萝,无乔木又怎能活?只要能撑得了我,我又会管他是谁?这天底下有无数乔木,死了一个还有一片,我怎么会为木求您呢?”

    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她这话说得比青楼女子还下、贱无情,一下子令荣灏语塞无话,细想倒是潘逸可怜,被人用完又扔,死到临头都没人愿意承认对他有情。

    静默半刻,荣灏冷笑:“好一句‘妾本丝萝’,既然如此,你就把这番话说给他听,也让他死了这条心。”

    “陛下,这与他人有何干系?我已不是宫中人,为何要与他人有瓜葛?再者说给他听,对谁也没好处。”

    “谁说没好处?”

    话落,荣灏抬手做一手势,不一会儿宫门敞开,潘逸被人押至荣灏脚下,他墨发半散,衣衫浸血,右手腕处更是血肉模糊,像是被剑绞断了手筋。

    阿妩匆匆一瞥,已将这惨状尽收眼底,她心痛如刀割,脸色却如往常一般。

    荣灏睥睨伏在他脚下的人,咂着嘴摇了摇头。

    “当初朕视他为手足,可是他却三番四次冒犯,还包藏祸心,险些害我命丧平洲。妩妃,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阿妩媚眼一瞥,不留情面冷声道:“理应处斩。”

    话落,潘逸显然抖擞了下,之后又如死人,紧低着头。

    阿妩心一揪痛,差点落出泪来,她咽口口水,又义正言辞道:“不过陛下可有想过,他毕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如今周王余孽还在,天下依然动荡,这个节骨眼上夺人性命,不是给敌手可乘之机吗?”

    荣灏听后颔首浅笑,拍掌叫好,直道:“佩服、佩服。”

    掌声刚落,又有人进来,抬来一张几案,摆至潘逸身边,之后福佑颤着手在案中置上一杯酒,酒香浓郁,酒色晶莹,难得的好酒。

    荣灏甩上一个眼色,两护卫提来两圆凳,分别放在潘逸与阿妩身侧,接着潘逸被人拎起按坐凳上,阿妩被另两人强行按了下去。

    他们面面相觑,潘逸似乎不愿让她见到这番惨状,微微侧过头去。小鱼眼波微动,她知道荣灏盯着,故意无视之。

    荣灏坐得久了,似乎有些累,软身歪倚在龙椅上,手肘下还舒舒服服地垫了团云锦垫。他微眯起眼,犹如看戏般,盯着底下那两个人,一脸的痞气。

    “既然你们都这么熟了,也别装作生疏。朕记得有人曾说一杯酒抿恩仇,朕喝过那酒,苦得很,不过下腹之后倒也舒坦。如今这案上之物,是朕特意赏你们二位的,朕赐名为‘去’。千年美酒,可惜只有这么一杯,喝下之后抿去恩仇,只是你们谁来喝?”

    话落,又是一阵死寂。阿妩盯着案上美酒,散了神思。不想也知,这定是毒酒,他想看他们厮杀决裂,故意为之。

    阿妩犹豫不决,她曾死过一次,知道魂灭灯枯之时,万物苍凉,她不想再死,她想好好地活,只是……

    阿妩看向潘逸,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抬眸看她。他在恨吗?恨她刚才所言,可他知不知道,那番没脸没皮的话只为救他性命,想着,阿妩不自觉地抿起嘴,盯着案中美酒,颤微微地伸了手。

    终于,潘逸有了些反应,他转过头,蠕了下惨白的唇,一双眸子就随着案上杯盏缓缓而动。他神智虚糊,像似认不出眼前人儿,两眼只盯着酒,如饥似渴的模样。

    小鱼迟疑,杯盏到了唇边微顿,她最后看了潘逸一眼,闭上眸张开口,正当灌下,突然一只铁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腕。

    “口渴,这酒赏我喝吧。”

    沙哑的声音低沉不已,就像巨石压在心头,小鱼还未回神,他就夺去酒盏,毫不犹豫仰头灌下。

    他仍是要当小鱼的英雄,至死护她周全,只可惜这成了最后一次,之后再也护不了她了。

    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毒药下腹,潘逸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起身向荣灏鞠礼,随后转身朝门处走去。一步、两步、三步……他下脚开始不稳,停息片刻,他又继续往前挪步,走过之处,留了血滴。

    他走得极为艰难,两步一顿、三步一停,然而他的背影依旧挺立,坚定不屈,可就在出宫门的那刹那,他就像坍塌的石碑轰然倒地,倒在离小鱼很远的地方,他像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死状,就算死也要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倒下,不愿让她伤心难过。

    小鱼眼睁睁地看着,未落一滴泪,待看不见潘逸身影,她才僵硬地转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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