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道:“山小郎在山上,正在收拢旧部。来人带来了山小郎的书信。”

    卢慎抢了信就来见颜肃之:“府君,山小郎自己报信来了。”

    ☆、111·痛苦的蜕变

    却说颜肃之才踏进归义,尚不及带新拐来的三个热腾腾出炉的知县巡视乡里、熟悉工作环境,就被卢慎拦下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在他规划蓝图里有着十分重要作用的山民部落发生了动乱,关系好的头人夫妇被杀,山璞兄妹不知所踪。

    待他匆匆赶回衙内视事,才定下了应急的方案,传说中已经失踪了山璞却又派了人来报信。

    颜肃之顾不上其他,抢过信来,对卢慎道:“将送信人带来。你说的那个先前逃下山来的人,也带了来,叫他们互相认上一认。”

    归义的山民比编户齐民并不少,山民动荡,亲颜派被捅刀,剩下都是关系不怎么好的人,颜肃之必须小心谨慎。否则这辛辛苦苦挣来的大好局面就要毁于一旦不说,朝廷那里恐怕还要叽歪,他才到手还没焐热乎的爵位恐怕也要飞。

    这样的画面,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愉快呢。

    等待信使的功夫,颜肃之已经扫过了信纸,看笔迹像山璞的,但也只是像而已。这字与先前山璞的字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不是字体的改变,而且是字里透出的气质,已由先前那一丝丝的优雅变得紧凑了起来。山璞原本的字只是工整,颜肃之来了,也是为了敦亲睦邻,给了他几本带过来的名家法帖,也指点过他一点书法,是以山璞后来的书法,是颜肃之教的。那时候的山璞,一笔一画可不是这么个气质。

    送信的人一到,颜肃之便已经信了他七分,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人是山璞的乳兄。平素与山璞形影不离,有什么重大的信息,山璞都派他来跑腿。堪称是山璞的心腹。

    颜肃之仔细看这个人,比年前见的时候瘦了不少,眼睛都有些凸出来了,眼眶红红的,腰杆儿不自觉地插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杆标枪。颜肃之点点头,心道,这倒是了,他们经过大难,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来人厮见毕,颜肃之道:“山郎信上所言颇简,究竟如何?”

    来人掉下泪来,正待开口,那前两天才跑下山来的人已被扶了进来。此人吃苦不少,受了颇重的刑罚,说完了话当时就晕了,卢慎安排了郎中与他看诊,今日方能搀扶着走路。两人一打照面,细细打量了对方一阵儿,这才认出来,抱头痛哭。一个问:“阿郎还好么?”一个说:“可找着你了。”

    哭得差不多了,颜肃之命两人坐下,都饮些茶水,再说山上情况。

    两人对证,才知道山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当时山上颇乱。原本这样大型的庆典就是人多事杂的,有点什么踩踏、私奔、斗殴事件都是不稀奇的。叛乱者又乱上加乱,还放起火来,就更乱了。一方是包藏祸心早有准备,另一方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能及时准备起有效的反抗。头人一方虽然整体力量强于对方,也暂居劣势。

    更要命的是,他们是冲头人去的。这里得说明一下,直冲头人,并不是对方有多么高明,知道什么“擒贼先擒王”,而是时俗。杀了你,你的奴婢财产就归我了。这跟计策完全挂不上什么钩,就是简单粗暴的谋财害命。

    头人一死,除了死忠份子,其他的就跟着新头人混就可以了。是以这一次动乱,死的人其实不算很多。即使如此,头人大宅前的场院上,也被鲜血染浸透了。

    因为乱,山璞才能逃脱。说起来他们父子也算是有组织能力的了,奈何头人饮了毒酒,山璞又年轻,还迁了千余户亲信下山。动乱中,山璞将挣扎着要救父母的妹子一记手刀砍晕了,背上了就跑。在少量亲随的护卫下逃进了深山。

    阿婉醒了之后,也没哭,也没闹,就问山璞:“下面怎么办?”

    亲随们也有出主意的,比如山璞与山下人关系挺好。颜肃之对山璞也很友善,可以下山去求援。哪怕颜肃之不在,卢慎等人也能保他们兄妹平安。等到颜肃之回来了,再向他借兵报仇。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名叫银环,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梦到一只银环,就取了这么个名儿。他爹比头人大十几岁,是头人家的家养奴隶,头人从小就是在他爹的背上长大的。头人一家对他们家也是真不坏,他比山璞大上十岁,是个聪明人,既聪明又忠心,父母作为死忠,也死在了变乱里。

    不得不说,这个意见是挺正确的。但是山璞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不!这么下山去,我们就是丧家之犬。即使要求援,也不能就这么光秃秃下去。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山下人并不熟!能有作为的只能是我们。不做些什么,下山去也没意思。”

    于是一行人就在山森里潜伏了下来。山璞这时才展现出了他于念叨着下山求发展之外的其他天赋,比如精准的眼光。所谓灯下黑,就是在你觉得最不可能的地方隐藏。

    他们根本就没有走远!就在这寨子附近,一气等到对方从疯狂追捕,到找不到人,最后麻木。终于找到了对方戒备松懈的时候,这回山璞是真有意识地做到了“擒贼先擒王”。

    首逆伏诛,族人奴隶等山呼响应,山璞便成了新的头人。然而事情还没完,他还得整顿旧部,还要把周围的警备重新安排。但是得先派人下山去通知一声,派的就是他的乳兄。

    颜肃之听完,头一句话就问:“叛逆者如何了?”

    乳兄答得干脆:“全杀了。”

    颜肃之的面容舒展开来:“我一向担心山郎过于宽和,他有杀伐决断之心,我便放心了。”

    乳兄心里纳闷,暗道,不都是这么做的么?杀了人家爹娘,怎么宽和呀?不听话的,不就得揍么?就算要和气,也是得对不那么敌对的人吧?不杀留着浪费粮食吗?

    颜肃之道:“山郎于今如何?”

    乳兄道:“心里不好过,熬得瘦了,做事倒是很快。”

    颜肃之道:“你且歇下,我有一信,你带与山郎。”

    命人将山璞的乳兄并先前下山报信的人带下去休息,颜肃之大大地舒一口气,道:“天助我也!”

    丁号也笑吟吟的,卢慎也笑吟吟的,姜云还是笑吟吟的,在一起笑得特别奇怪的变态中间,正常人颜渊之觉得特别寂寞!

    而且他不懂!别说人家爹死了,留下毛孩子不懂事儿,就能由着你们想干嘛干嘛了!这小子明显不是善茬儿,手握这么多部族不说,能先把叛逆干掉再过来这份心,就显出他不是个只会求援的软蛋。你们能拿捏得住吗?对手弱才好,对手强,你要怎么把他收归己用啊?!

    颜渊之不明白,颜肃之却想得比较透,如果山璞因此一事而颓废,或者将错误都归罪于要下山这件事情上,又或者被吓破了胆,从此止步不前,那山璞也就这样了。虽然是年轻人,还有可塑性,颜肃之也要说他一句“难成大器”。现在不一样,山璞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力更生而不是哭着喊救命,就是还有点气性。那就还能扶持。

    颜肃之是想将山民收归己用,但是那么多的人,他自己出手,恐怕还是有难度的。如果山璞不行,说不得,他硬着头皮也得上,山璞能行,目前来说是个不错的局面。颜肃之如今底气足了,还没有到不得不抢人家族人来用的地步,自然也不会发挥光棍的精神,去想办法坑蒙拐骗一群与自己语言不通又风俗不同的来当小弟。

    山璞肯当他小弟,就可以了。当然,也许山璞想要另一个身份。这且得看山璞下面的表现,如果山璞能表现得像个样子,颜肃之倒不会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想想皇帝的秃顶,颜肃之就觉得这乱世即将开始,山璞若有能力撑起一片天,谁说不能当女婿呢?

    旁的不说,山民的风俗颜肃之现在是知道的。也只有这样的天地,才能盛得下他的闺女。要不然,就只好当爹的凶狠再凶狠,能撑得住闺女在婆家管东管西,婆家人才不敢说话。否则,哪怕拿捏住了丈夫,也搞不定公婆,一个孝字压下来,能把人活活憋死。

    这一刻,颜肃之是真的有点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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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璞还不知道颜肃之的防线已经松动了,这时他正恶狠狠地盯着被吊起来的人形物体,又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双微凹的眼睛清澈依旧却带上了凛冽寒意。

    仔细分辨,这被吊起来的人形物体确乎是一个人,只是已经被抽得血水淋漓了。足尖离地半尺,全身的力量都吊在了胳膊上,已经被吊了很久了,估计再吊上那么两天,这两条胳膊就得废了。而山璞,似乎也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这人被吊在头人的场院里,场院的地经过打扫,一片落叶也没有,却泛着一种铁锈色。连死了两场人,压得结实的泥土也被流不尽的鲜泡过了一回,冲,怕是冲不掉这等颜色的。只有等,等时间慢慢去消化这一切。

    眼下,山璞的愤怒却不是时间能够消融的。

    内部有矛盾,可以争、可以辨,为什么要动手?动手也便罢了,居然还牵扯进了外族!

    是的,外族。

    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里,住着的人被笼统地称为山民。然而内中却有不同的部族,山璞家算是其中一族。在往南的山里,还有个十族、八族的,大家生活习惯有一些相似,又有一些不像。山下人分不太清楚,便统叫做“山民”了。这一回,却是本族的反对派们担心势力不如头人,行事不成,便与南另一族相勾结。

    那毒药,就是从对方手里弄来的。

    山璞真想就这么把人抽死(也差不多了),还是没有冲动(……),还是留了一条狗命,接着拷问。

    阿婉裹了件斗篷,眼睛红红地走到山璞身边:“阿郎,还问么?”

    山璞回头看看妹妹,见她穿得严实了,才说:“问,能问一点是一点。”

    兄妹两个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反正伊始,千头万绪。

    最难为情的是寻父母的尸首。

    头人夫妇暴毙,原本是要被枭首示众的。但是大树君以为不妥,好歹是以前的头人,而且大树君是真没想过要内乱,他也属于被立场绑架的人。亏得有他争取,将这夫妇二人草草掩埋了事,什么棺椁都没有。大树君知道儿孙也参与了此事,恨得看头人夫妇入土之后就气死了。

    兄妹两个回来,赶在大树君丧礼上来了个“斩首行动”,再寻回父母尸身。那一场大哭,真是闻者伤心。不料哭完了之后,两人将眼泪一抹,就开始收拢旧部安抚人心,顺手缉拿叛逆余党,拷问阴谋什么的,也算是熟练工了。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哪怕山璞平时再跟山下人学得软绵绵,骨子里流的还是野性的血。就连阿婉,也不复往日的淘气了。兄妹二人遇事有商有量,居然将局面也给控制住了。

    阿婉恨恨地往南看去,苍茫的暮色之中,只能依稀分辨出山峦的轮廓。山璞揽住妹妹的肩膀:“不要想太多,去睡罢,已经很晚了。”

    阿婉道:“山下还没有信么?”

    山璞看看阿婉,多少受了些山下的影响,鬓边的绢花已经摘了。颜神佑与姜氏送绢花,自然是检查过了,不会给人家送白花儿的。这会儿也没得旁的戴,阿婉也没心情戴,将头发胡乱一挽也就结了。

    伸手给阿婉理了理掉下来的一绺头发,山璞道:“才派下山去的,便是要回,也要等到明天了。山下大令,哦,现在是府君了,府君还不知道回没回来呢,也没个做主的人。派人下去,不过是先与他们招呼一声罢了。”

    阿婉道:“那个卢郎君做不了主?”

    山璞嘴角泛起一个古怪的笑来:“你觉得他能做主?”

    阿婉诚实地道:“我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很有主意。”

    山璞道:“他有主意,却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还是得等府君回来。”

    阿婉有些疑惑,山璞笑笑:“好啦,看人的事儿,你现在开始学罢。以后见了他,你就知道了。他从来都只会帮人出主意,自己做事儿,难。你要没本事,他也不会给你出主意,你要有本事呢,他倒是个好帮手。”

    此言甚妙。

    阿婉凝神一想,一拍手,道:“就像菟丝子?”

    山璞道:“就像菟丝子。有些人,就是喜欢做人副贰。”

    阿婉笑了:“倒也有趣。”

    山璞道:“也没什么意思。他便做不了甚么主,也当尽快使人回信的。明日来了信使,咱们还得见呢。”

    阿婉道:“阿郎,你才要多歇息呢,这几天你都没好好睡过。”

    “我知道的,事情也快结了。”

    “?阿爹阿娘的仇不报了吗?”

    山璞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揽着妹妹的肩:“总有一天,但不是今天。这些族人,还是一盘散沙呢。”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

    阿婉看了他一眼:“也不是不能打。”

    山璞道:“不是,你没见过山下的兵。而且……”尼玛谁得势就跟谁混这种想法,真的是太根深蒂固了呀!敢不敢有点“忠”、“义”啊?不让你们反抗得太激动,好不好来一点非暴力不合作啊?

    他这也是冤枉了族人了,山民里还有不少是奴隶呢,跟谁干活不是干?都是没人权的,人家凭什么给你争呢?换了个主人,该干的活一点不少,发的饭也没见再恶劣几分。头人一家的死忠份子也不是没抗争,相反,也满死了不少人的。

    只是山璞在山下读了这些年的书,对这个状况却很是不满,觉得还需要好好训练一下他的族人、他的奴隶。当然,奴隶这个,他原本就决定,要适当地给予他们一些自主权,大约和山下的奴婢、部曲差不多就好了。得让他们有那么一点点闲,一点点自尊,才能在他们的脑子里灌得进思想。

    这一天,直到阿婉睡了,山璞还在灯下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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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颜肃之就派人上山来了。

    来的是颜渊之。

    临行前,颜肃之千叮万嘱:“不可以寻常蛮夷视之。”又将山民之势讲与弟弟听。

    颜渊之是个十分肯听哥哥话的乖弟弟,听了之后就对他二哥保证:“定不辱命。”他就跟着山璞的乳兄,带着些随从上山去了。

    山璞听说来的是颜肃之的亲弟弟,不由大吃一惊:“府君将胞弟带来做甚?难道是要做帮手?是做县令么?”

    阿婉奇道:“阿郎是怎么知道的?”

    山璞道:“不做县令,这归义还有甚事可以让府君的胞弟来做呢?府君家在他们朝廷里很有势力,不是为了帮兄长,他也不用来归义。”

    山璞猜得是分毫不爽,乳兄介绍的时候就说,这位还真是新来的县令之一。看颜渊之的长相,与颜肃之只是略有一点相似。颜肃之眉间朱砂痣将他的容貌衬点有点艳丽,颜渊之却是一副标准的老实样儿。

    颜渊之看山璞,也有些吃惊,心道,这般小,他能行么?可是又想起院子里那一片像是被锈水泼过的土地,再想想他侄女儿,再想想姜云。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吊唁的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颜渊之不懂山上习俗,一路抓着山璞的乳兄恶补了好一阵儿,倒也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做起来也是像模像样了,又送上了颜肃之拨的祭仪一类。

    礼毕,两处坐下来谈。颜渊之道:“家兄原要亲自上山来的,只是山下之事太急,方遣我来,万望阿郎谅解。”

    山璞道:“府君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府君之心,我一向明白的。原当下山贺府君的,却偏又遇到这等事。”

    两人一问一答应,都彼此表示了谅解之意。颜渊之更是向山璞再三解释,他哥不是不想来,山下带了几千口子人,一个安置不好,又得乱套了。

    山璞心头一动,微倾了身子,问道:“府君又招徕得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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