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太坏了。我明白了,有劳先生了。”

    丁号道:“他先生,就由他闹一闹呗,老人家对归义建得这般好,也是好奇的。人肯来,便是有机会的。六郎人品贵重,夫人和气,小娘子坦荡,使君出色,总之,是不愁感动不了他的。”

    颜神佑正色道:“我明白。名士出山,犹如节妇再嫁,纵使不得良人,便再也难回到从前了。既坏人名节,我们要负责到底,总不好叫人生怨之后,再生事端。”

    丁号打了个哆嗦,颜神佑道:“先生别怕,老先生为人,舍下都是敬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岂有强迫之理?我是真想为老先生负责的,白瞎了一位义士,总是世间一件憾事的。”

    丁号见颜神佑并没有不讲理,大力点头道:“对对对。”

    颜神佑恭恭敬敬将丁号送出了县衙,丁号走出县衙之后,吹着口哨扳鞍上马。人虽结巴,吹的小调却颇为流畅。就这么一路吹着口哨跑去不知道哪里蹭饭去了。

    颜家人却忙碌开了,姜氏和颜神佑分别写信,将李彦的情况汇报给颜肃之。颜神佑又对姜氏说了李先生其实是被骗来的,所以其实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需努力。

    姜氏听了,越发上心,将六郎头天上课要穿的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三回,生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说:“先生装傻,必是心怀不满,原本拜师就须心怀诚意的,这般坑蒙拐骗的,确是不妥。说不得,事已做下,丁先生也是一片好心,我们便要将这错事做对了才好。”

    颜神佑笑道:“阿娘说了算。”

    姜氏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近来还要往工地上去?”

    颜神佑道:“眼瞅着天冷了下来,我得看看那边进度,再看看那些战俘有没有冻饿生病。”

    姜氏道:“多带些人,自己小心。得闲下来,要是老先生松动了,你也跟着听一听课,必会有益的。”要不是姜云、徐昭现都做着官儿,颜渊之的儿子们不喜读书,李彦又要求保密,姜氏恨不得将亲友家的小朋友都召过来蹭个听。

    颜神佑答应一声,又匆匆去巡视工地了。

    ————————————————————————————————

    工地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古工曹不愧是做过工程的人,工期的计算十分精准,并且还具备了初步的应用数学的知识。颜肃之陆续押解过来的战俘已经近万人了,古工曹手上的人既多,可以发挥的余地便大。

    匆匆数日,已经勾勒出浅浅的轮廓来了。

    颜神佑到的时候,古工曹正在看着下水管道最后几段的铺设。下水管道还是听从了丁号的意见,最后由古工曹这个业内人士定案,只弄了排放污水(主要是雨水等)的管道。管道从城里通出去,出得城墙,就是人工开挖的护城河,护城河与活水相连,保证了城内大雨里不至于被淹。

    四下看看,表扬了古工曹的工程进度,古工曹也很开心,他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刷了蜂蜜的烤鸡翅膀的颜色了。显得一口牙很白很白,咧嘴一笑,拍拍下摆沾上的泥土,古工曹道:“照使君这么个弄法儿,明年夏天雨水来了之前,就能搬进新居啦。新地方,干净,适合小郎君这样的小孩子居住。”

    颜神佑向他道过辛苦,客客气气地让他继续指挥,自己却往工棚等处看了一看。工棚里,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人。

    阿婉嘟着嘴,手里的马鞭不耐烦地轻轻抽打着马靴的靴筒,一面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望向来来往往的战俘们。

    颜神佑唤了她一声,阿婉眼睛一亮,跑了过来道:“阿寿姐,你来啦?”

    颜神佑笑道:“我没来,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阿婉皱皱鼻子:“又捉弄我,不理你了。”说着不理,还是越走越近了。

    颜神佑道:“这话才应该我来问你,你不忙么,怎么有空过来了?”真正想说的是,你不嫌碍眼吗,来看仇人?不对,你仇人的脑袋都被你哥拧下来当球踢了!这些人真的是无辜的好吗?

    阿婉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颜神佑眨眨眼看着她,才大声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呢?”

    颜神佑心说,尼玛让人家卖苦力还不发工钱,这tm叫好啊?

    对祖国的花骨朵她不能这样咆哮,只好耐着性子说:“哪里不明白了?来,咱们去那边坐着,拆开了细细地说。”

    阿婉是困惑的,她不明白,胜者对败者,为什么还要关心衣食住行?

    颜神佑切实地感受到了文化的差异,也由衷地感念着已经印象稀薄了的甘县令的努力。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扎根此地十余年,那么地努力,或许山民首领家不知道要多久(很可能是永久)才能出现一个像山璞这样的少年领袖。他们通过对山下文明的接触学习,对先进的文明产生了渴望。进而去实践,努力地改变着部族的面貌。

    再难,难道还会比甘县令难吗?

    颜神佑越发耐起性子来,跟阿婉讲了一个全新的、她不曾接受过的思想体系。阿婉随哥哥学过写字,近来也跟姜氏学习文化知识。只是这两个人,前者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只是给她安利了山下文化先进。姜氏作为一个准中年妇女,还有一个不省心的闺女,教导女孩子的时候,侧重点自然会有所偏移。

    这就造成了阿婉如今已经脱离了文盲的水平,但是思想上还是拧不过来。“你说他们已经算是自己人了,可是,如果他们再反叛呢?”

    颜神佑扬了扬下巴,阿婉顺着看去,一个方阵沉默的玄衣军。阿婉抽抽嘴角,点头道:“我懂了。”

    “哦?”

    “我终于知道你们家为什么能够官儿越做越大,地盘越来越广,奴隶越来越多啦。”

    颜神佑笑着纠正道:“他们不是奴隶哟。”又向阿婉解释了奴婢、部曲的法律地位。地位虽低,但是原则上还是保留了一部分的权利的,尤其是生存的权利。

    对于“有违天和”这个词儿,阿婉倒是接受得很快。嗯,奴隶主比地主可迷信多啦。当然,经过了颜神佑一通安利之后,阿婉同学至少开启了从奴隶主到地主思维的转化之路。

    阿婉调皮的一笑,道:“阿寿姐这些兵,是不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颜神佑想都没想,顺口道:“不。谁惹了我,我才揍谁。”

    阿婉咯咯地笑着,显得稚气可爱:“看来我回去得去翻进阿郎的书房找书看啦。我最讨厌看书了呢。”

    颜神佑道:“需要是最好的老师。”说完,觉得这句话很有深刻,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婉笑得低下了头。

    止住了笑,阿婉才拢起了眉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颜神佑道:“已经入冬啦,该快了罢?总是要回来过个年的。”

    阿婉扳着指头数了一下,才道:“那还得有两个月。他们得提前几日到来,修整,才好过年。这么多人,阿寿姐,他们得走多少天?”

    颜神佑道:“约摸十日罢。”

    阿婉又扳了一回指头,怒道:“山下的算法与我们山上不大一样,你们的精确些,可我用惯了先前的算法了。”

    颜神佑道:“也就是两个月的功夫。还得再清一清余孽呢,阿爹他们便是要回来,也须布防,免得他们在山里没吃的,下山来扰民。”

    阿婉恨恨地道:“捉住了,狠狠杀几个,便都老实了。”

    颜神佑道:“总有办法的,阿爹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阿婉“哦”了一声,开始开开心心地计算:“我两个月能不能做成一件大衣裳呢?”

    “嗯?”

    “那个,我听送信回来的人说,阿郎这个时候会长高个儿的,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呢。银环让人递信来,给阿郎捎衣裳去的。”

    颜神佑道:“你知道尺寸?”

    阿婉道:“嗯,上回来要讨衣裳,带了尺寸来的,我让人连夜赶制出来送了去。这回才想自己做的,原想做一套的,只是我事儿多,怕是衣裳鞋袜做不全的,就只做一件大衣裳罢。”

    颜神佑道:“那尽够用的了,你先将样子做出来,至于绣纹,你们在孝中,也不大用的。”

    阿婉严肃地道:“山下人孝敬父母这一条,是最好的了。规矩虽多,但是很好。”

    颜神佑摸摸阿婉的狗头:“走罢,跟我回去吃饭。”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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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归义县衙里,里面正在鸡飞狗跳。

    六郎穿着新做的藏青色的小袍子,像个长条南瓜,背着小胖手,站在台阶上背书,权当背景音。

    庭院里,本来是过来汇报工作,结果遇上了李彦,三言两语惹到了老先生,结果被追打的丁号正在一面结巴一面跑路。

    丁号还不敢跑快了,跑得快了呢,快老先生追得急绊着腿跌倒了,那就是损坏国宝的大罪了。可要跑得慢了呢,就得被追上了揍。这不,又被揍了!

    丁号“嗷”的一声,弄得六郎顿了一顿,李彦百忙之中还抽空问了他一句:“下一句呢?这一句你背得不对,漏了一个字。回去抄一百遍!”

    六郎垂下手来:“是。”

    “接着背!”

    “是。”

    老先生接着打!

    阿婉扯扯颜神佑的袖子:“阿寿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神佑笑道:“这是一位老神仙,很有意思的。”

    阿婉张大了眼睛,什么神仙呀,这样子是个老疯颠吧?

    还真不是疯颠,颜神佑心道,他心里压着火儿呢。唉唉唉,骗婚骗来的媳妇儿,还不许人家不开心摔碟子打碗吗?只不过,这位老先生未尝没有试探之意,一面让保密,一面整天鸡飞狗跳的闹,这是在考验保密能力吗?

    李老先生是相当有意思的一个人,譬如说,他平常会饮酒,但是授课的时候绝对不会带一丝酒气出现在六郎面前,表现出了相当高的职业修养。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拿小朋友的教育问题开玩笑,这方面的节操是可以保证的。

    只有一个情况例外——丁号。

    眼下,显然就是例外了。

    颜神佑也不能让丁号丢脸太久,不得不携着阿婉的手,一面向前走一向说:“单看先生外貌,尚不觉是修道之人。今日见先生如此洒脱,可谓得道矣。”

    李先生老脸一红,他也不是想毁形象的人呐!只是对着个小嗑巴他就搓火!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发现六郎是个很好的学生。颜家家教不错,内外门风整肃。唯一的变态——

    也变态得颇有水准。

    正一正衣冠,李彦道:“小娘子见笑啦。”

    颜神佑嘴巴十分甜地道:“道法自然。从心所欲,有何可笑呢?”

    李彦咂摸着这两句话,居然咂摸出了点味道来,不住地点头,就是不说话。六郎犹背书不停,老师不让停,千万不能停。

    颜神佑趁机给阿婉介绍了一下李彦的简历,阿婉对李彦不出仕的行为表示了敬佩,也不觉得他是个老疯子了。

    李彦咂摸完了,颜神佑又为他介绍了一下阿婉。李彦眼里闪过一点温暖之色,带着点怜悯道:“幼失怙恃,可悯。”

    阿婉应声道:“我的仇人才该哭。”

    颜神佑大笑,对李彦道:“我也心疼她,也只要心疼就够了呢。”

    李彦将手一挥,难得放了六郎的假:“将方才背错的那一句再背一遍。”六郎正确背诵之后,李彦道:“不用抄了,去向你母亲问安罢。”

    却又问颜神佑:“小娘子可知我为何不让六郎抄写了?”

    颜神佑道:“背诵抄写,原为了记忆,吃方才一吓,想必他能记得很牢了。”

    李彦道:“我算过了,他今天的功课已经很多了,再抄一百遍,今夜抄不完。”

    颜神佑:“……”说好的心有灵犀降伏老先生呢?!

    阿婉咬着袖子才忍住了笑。

    颜神佑尴尬得没话找话:“家父就快要回来啦,听说先生来了,他恨不得肋生双翅赶来呢。”

    李彦道:“我也欲见一见使君呢。”这是怎样的一朵奇葩,才能把家丢给未成年少女,自己带着兵比自己多的山民头子,一路武装旅游去?啊?!这尼玛长的是正常人脑吗?!

    李先生算是说对了,归义这地方,风水邪得很,或者说,颜氏父女身边的气场就很邪门儿,两个月后,颜肃之凯旋,他一次性见足了这一窝变态。

    比如,颜神佑率众出城五十里迎她爹。李先生隐蔽在丁号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一个跟丁号站一并齐的嘴上无毛的小猴子,嗖地蹿了出去,叫一声“阿舅”,然后就抱着比一身戎装的颜肃之后错一步的一个少年不撒手了。

    李彦细一看,要不是因为觉得少年太年轻了,五官也比人深些,险些以为这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就是颜肃之了。

    颜神佑听到身边颜渊之后槽牙里磨出三个字:“小畜牲。”默默地为徐表哥点了个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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