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源道:“另一半儿呢?他不是说做不到么?怎么要做到了?”

    楚丰道:“你还是没听明白,他有自知之明。往后,他只要垂拱,就可以了。遇到大事,不犯糊涂,小事他又不管。得做二十年太平宰相。”

    楚源道:“二十年未免太久。”

    楚丰道:“总是能安稳致仕的。取我的拜帖,与他道贺。你亲自去,见一见他,那是个聪明人。米挚就是看不透,没有自知之明。”

    楚源道:“米挚也是一心为公的。”

    “不明白自己的缺点,避开缺点的人,迟早是要出事的。去吧。”

    唐仪稀里糊涂地做了丞相,晕头胀脑地喝了庆贺的酒,上朝的时候还要跑到御史大夫的位子上面去坐着。到了跟前,看到一个老熟人——郁成,才想起来自己位子已经往前挪了。别别扭扭地坐了,脑子里想着唐证道的话:“让你做、你就做,你能比圣人更明白,能比政事堂诸公更懂?少做,多看,慢慢悟。”

    唐仪打起了精神,还是没有悟到什么,悟得差点打起瞌睡来。等开小会的时候,他听着来看工作安排,更睏了。他从来没参与过什么庶务,正经的纨绔子弟,比起只会风花雪月的世家子还不如,人家好歹不通庶务还能风花雪月呢,他就只有酒色财气。

    要不是有几个丞相在,他早就当着颜肃之的面儿打个哈欠,寻个地儿眯着去了。好容易撑到了散会,他急忙说:“这个……是要轮值的吧?我能跟丫头一班么?”

    颜神佑额角一跳:合着你摸鱼,我一个顶俩,是吧?

    李彦等人就没一个想跟唐仪搭班的,齐齐投票表示同意。

    颜神佑:……

    霍亥道:“今天原本是老夫与殿下当值的,正好,我错一错,与卢慎一道罢。”他也拣了个便宜走。

    李彦就抢了叶琛,叶琛年轻啊,李半仙大概是跟颜肃之混得久了,开始毫不愧疚地欺负起新人来。

    丁号只得自认倒霉,他也想抢卢慎来的,因为结巴,一着急,越发说不出话来,被霍亥抢了先机。只得安慰自己,还好,李伯父没有找我搭班,跟他搭班,我就是打杂的命。

    颜神佑磨着牙,笑吟吟地对唐仪道:“那正好,伯父,我也有事儿要与您商议呢。”

    唐仪颈后一寒,瞌睡虫也跑了:“什么事?”

    “咱们去那边说去。”揪着唐仪就出了含元殿,往尚书省去。

    半响,唐仪捂着荷包,哭丧着脸出来了——他就知道,他预感超灵的!颜神佑将他那里的盐田,给抠了出来。唐仪在颜神佑那早已准备好的奏本上,含泪摁下了红手印(大雾,是签名)。

    哭哭啼啼地回到家,一进门就擦了擦眼泪,大声笑了起来。搞得蔡氏以为他得了失心疯:“你这是怎么了?”

    唐仪道:“咱们家的盐田,我给献出来啦。”

    “啥?为什么呀?你……买了个丞相?你怎么这么胡闹啊?”

    唐仪道:“胡说胡说,我是自愿,这个事儿,答应了有好处的,你不明白。”

    蔡氏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仪道:“神佑那丫头领的头,姜戎、卢慎等人都署了名的,我看呐,这事儿大概已经成了。”

    蔡氏道:“既然已经定了下来的,走这么个过场,也是彼此留了些颜面。反正呀,我看国家将盐铁都官营了,盐田握在咱们的手里,也不大像话。公主手里盐田最多,她总是要交出一些的,这天下还有比她更硬气的人么?她交了,你好意思死攥着?越攥越不得。能喊你一道署名,也是想着你呢。”

    唐仪道:“哎呀!夫人真是英明。”

    蔡氏能看明白的事情,姜家、楚家等得了盐田分利的人,自然也看得明白。靖安长公主颜氏是属于不大明白的,对此事颇为肉痛,然而见颜神佑都交了,上面又是一排名字,这事儿也不容她反对,捏着鼻子也签了名。面上虽不痛快,到底没有推托。

    楚氏听说了之后,倒是表扬了她:“你能这么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颜神佑年前年后一通好忙,次年三月,万寿节的时候,她便将这一份联名上书的折子递了上去,权作寿礼。

    盐政是肥缺,权力也不小!瞬间吸引了朝廷上下的眼球。

    ☆、308·活泼的太学

    一个地方,但凡说它有鱼盐之利,那它就是个富庶的地方,足可见盐利之重了。无论是谁,沾上了这等厚利,也不肯放手了。朝廷是这样,私人更是如此。时到今日,还有许多人在幻想着朝廷能够放开了盐场,归个人晒盐取利。

    是的,晒盐。既然天下在握,天下的海疆都是大周的了,盐也官营了,晒盐这门技术也就没有拼死保密的必要性了。尤其在北方,大周经营的时间并不很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旧族、伪陈时发家的土豪,等等等等。颜神佑既不能似在南方那般,以自家部曲看守盐田——旧部曲已变了一重身份了,且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手——就只能由着这技术广为人知。

    晒盐!不用锅灶、不须柴火!节省了多少成本!这里面得多厚的利润!

    一时之间,原本可以制盐贩盐的人眼珠子都绿了。一群人上蹿下跳,就盼着朝廷能松动政策,好让他家子孙代代富过王侯。这股势头,打从大周灭了伪陈开始,就没停下来过。这些人心里也有数,像拆坞堡、散私兵这种事,是不好硬强的,弄不好就是个想谋反的帽子给扣了下来。盐不同,又不是铁!

    并且,前面还有这样的例子。南方说也是官营了,然而谁都知道,南方的盐田并不是归在朝廷名下的。皇室不好拿出来讲,可齐国公主占了极大的一份,其余几位国公、诸王、郡主,又有些勋贵,谁个名下没几百亩的盐田?

    正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他们都能做了,咱们凭什么不做呢?又不是说不交税了,税还是照常的交,国家也不损失税收呀!大家就赚改良制法之后降低成本的利润,也是极丰厚的一笔。

    到如今三、四年了,时不时便有几个无关痛痒的人站出来说些个歪话。什么“朝廷不好与民争利”一类,说得极是冠冕堂皇。却又不敢直指权贵,让他们也滚出盐场。盐利分红里面,颜神佑拿的份额颇大,头一个要牵连的就是她。她的手段,凡是经过的人都有些怕。朝廷大政,你能跟她争吵,她不好动手,个人私利上,惹着了她,想想都觉得可怕。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拖着一群人将盐田给让了出来。

    想请放开盐禁的人都傻眼了:窝勒个大擦!你傻呀?这么多的钱,你不要哦?!还断了大家的财路。你坑爹不坑爹呀?

    这样的话也只能在肚里骂,面上还得说她“深明大义”。再看联名的人,人人面上也透着点喜色,并不阴沉,居然没一个觉得肉痛。真是奇也怪哉!

    这就是政府的公信力了,大周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亏待过人。谁干了活儿,就给谁开工资,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拿得少,公平厚道。盐田交上去了,谁也不担心自己会被白白割肉。总会有些找补的,不管是补多补少,反正,面子上总是能过得去的。这也是大家入伙之后就死心塌地的原因——不管什么时候,找一个有前途又厚道的东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同时兼具这两条特点的人,直如凤毛麟角,要不就是心黑手狠、要不就是老实得近于愚蠢。

    就这么一件原本应该兴起大波澜的事儿,到了大周这儿,一个浪花也没翻起来,就这么……过去了。

    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颜神佑的奏本里,除开奉还盐政之外,还有一句“凡有关国计民生之大宗,皆不可落于私人之手”。做足了为国为民、大义凛然的姿态,并且将朝廷从“与民争利”的说法里给解脱了出来。确定了政府的职能,还将金、银、铜、铁、盐、酒、茶等都给归到了国计民生之内。酒、茶两样,更多是针对胡人。

    颜肃之开心得厉害,笑问:“这就是你去年说的寿礼?”

    颜神佑笑道:“是极。”

    陈怡听这父女俩一问一答,心道,怨不得近来隐约有些影射她也开盐场,请以她为例,开放私人晒盐的折子都没了回音。下棋遇到高手了,认栽得了。

    然而,奉还盐政的戏,才唱了三分之一。

    颜神佑这边是奉还,六郎那里就给她搭个台子,出来为大家说个话:“诸亲贵深明大义,然朝廷总不好占私人的便宜。闷声不响地占了这等便宜,往后谁个还再为朝廷着想呢?请予补偿。”

    父子俩早就套好了词儿,颜肃之张口就来:“我儿有何见解?”

    六郎道:“儿不敢,只是一些小想法。只要沧海不变成桑田,盐田之利,便永世不废。请益封。”

    颜肃之肚里翻一翻剧本,微一沉吟,道:“准。”便指定六郎牵头,负责核算补偿事宜。

    像楚丰,巴不得有这么一件事情,好再表一表忠心。像姜戎,本来就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有些烫手。又或如霍白(目前制席)、卢慎这样的,晓得颜神佑掌的盐田太多,至少会奉还一部分,她一交,就做出了榜样,旁人不交不好,这乃是形势所迫。只要颜神佑没傻,就会还,其他人也必须识趣。

    本不在意有没有补偿的,只要别再生出祸事来就好。有补偿,自然是更好,益封,也不大显眼,自己本来就是功臣。分封的时候,因为大周的地盘本来就小,户数都不多,定下了这么个基调,以后益封也颇有限。现在多添一点,也是大一统王朝的气象。

    颜孝之与颜渊之则是看颜肃之的意思,颜肃之说什么,这两个就负责点头就是了,反正,兄弟亏不了他们。本来盐田就是白得的,颜肃之要收回去,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颜氏是有些小心思的,她二嫁,两头三个儿子,又有闺女,总要多准备些私房的。原以为是亏了,不想有益封,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之间,竟不是交出了自己的盐田,好似是白得了一注钱似的。

    这般做派,弄得原伪陈境内的好些人后悔得要死。对比当初提兵北上,在新占区收拾伪陈不合作者的强拆手段,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些个人都在后悔:尼玛当初怎么就硬扛了呢?!好好地合作,岂不比现在强百倍?

    这里面方铎悔恨尤甚!倒不全是因为盐田,他家那点盐田,早被阮梅给收了。他恨的是没早点看清这个朝廷的画风!这就一群土鳖,做什么事儿都直来直去的,跟工部尚书的头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丝儿隐瞒都没有。你对它好,它对你好,就是这么个理儿。

    看李清君这小子,早早在御前挂了号,又是东宫旧人。原本外放做个县令的,考中了进士之后,到了太学进修一年。估摸着这么一出来,至少得给他换个大县干干,或者干脆入馆阁做清流,养名望了。

    早知道我就早点跟政府合作了!qaq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方铎自思为了帮李清君,还跟余道衡吵过架来着。方先生打定了主意,为了家族之崛起,一定要痛改前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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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铎改正得正是时候,朝廷也在缺人。时值天授四年春三月,统一三年有余,看着年岁也不算少,够个娃娃会跑会跳了,对一个国家来说,还是嫌短。早先统计人口一类的做完了,在这三年里又生出许多事务来。

    当时人手少,好些事情没有做到位。比如坞堡,到现在才拆完,后续的工作还要跟进。再如盐政,交给朝廷管了,朝廷总要先拿个章程出来。盐场交给当地还是朝廷直辖?盐丁灶户怎么弄?运输呢?全盘接手还是怎么着?

    这并不是换块牌子就能完事儿的,颜神佑主管的时候,没人敢跟她捣鬼,敢这么干的现在都变成鬼了已经。换了个盐务头子,做起事来还能这么痛快么?一应的关系都得重新理过。

    以上仅是其中两例。此外如办学校、建各地之藏书楼、理顺各地科考等事,样样都需要人。

    方先生恰逢其会。

    只有一条不大好——案底有点黑,还在东宫与政事堂、尚书省都挂了号儿,连颜肃之都知道他这么个是个顽固派。最近有点改过自新的样子,可太要紧的事儿,还是不大放心交给他。为国选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交给不同政见者呢?国计民生的盐业,交给他能放心吗?宁愿等他外甥出关,也不能拿他凑数呀!

    方铎悔恨无限,进了蛋糕里,眼前摆了各种口味的蛋糕,却都锁玻璃柜台里了,许看许闻……拿不到也吃不到。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方铎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年,想的是振兴家族。他又不是楚源那个蠢兮兮的小舅子,眼看上进无望,转而变成个靠姐夫接济的“批评家”。

    李清君被封闭训练了,他找不到人支招。思来想去,找了余冼。余冼是余道衡的弟弟不假,但是余家兄弟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余道衡就是死脑筋一点,说白了,有点小蠢。余冼不一样,他是个聪明人,只要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就会跟你合作。

    方铎需要借重余冼的智商,难兄难弟一起琢磨一下——怎么回归主流社会才好?

    余冼比方铎还惨,方铎好歹有个“主动与政府合作”的外甥,余冼……真是不说也罢。自打米挚辞职之后,余冼的日子也不好过,人人都知道他是米挚的谋主,朝廷不动米挚,难道不会收拾余冼?余冼被晾得十分凄凉。他哥余道衡指天咒地,听得他心烦——你会不会换个词儿?

    恰方铎来了,两人摆一席小酒,对坐而酌。月上柳梢头,清辉引愁思。

    余冼先开了口:“公若要行事,还须忍耐,待科举大兴之时……”

    这套词儿是旧族聚会的时候常拿来安慰自己的,比功勋与祖荫,在大周是比不过暴发户了,比文化课,还能输了人吗?你们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大家懂的,一般说这个词儿的,回来也是个挨揍的命。

    方铎尴尬了半天,才问余冼:“你就不曾觉得,咱们从一开头儿,就走错了道?”

    余冼捏着只羽觞杯,静静看了方铎好一阵儿。

    方铎心里对自己说:我并没有错。连说了好多次,保持住了镇定。倒是余冼先别过了头去,轻声说:“人,又少了一个。”

    方铎心里难过,反驳道:“太尉说的话,你不曾听过么?”

    余冼垂下了眼睑。

    方铎仰脸干了一杯酒,将羽觞往桌上一顿,酒壮怂人胆:“你知道太学和国子学都在学些什么么?朝廷往外发的那些个书,你看过没有?”

    余冼昂起头:“旁人计高一筹,我愿赌服输。”

    方铎的勇气也来了:“本来就比你厉害,你要真厉害,打下天下的人,就是你了。你还真要找死去么?还记得户部那个赵郎中么?你要变得与他一样?愤世嫉俗,浑浑噩噩,除了骂人,什么都不会!”

    余冼默然不语。

    方铎道:“我近来觉得,自己变蠢了不少。刀不用,会生锈,人也一样。久不做官,便给你个官,你也做不来。久居下位,看的只是一小方天地,便再无大格局啦。从此,再无一争之力。”

    余冼像被雷劈到一样,惊呆地看着方铎。他一直以为,方铎跟他哥一样,智商在差不多的区间里不游弋。现在看来,方铎已经游上岸了。方铎见事情有门儿,加大了游说的力度,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建议道:“难道不是这么个道理么?再说了,现在的天下,比前朝好多啦。你要真是胸怀大志,何不起而行?总归,大家都想这朝廷变好,对吧?你有本事引导么?”

    余冼怎么会没有抱负呢?如果想找一个比方铎更后悔的人,那就是余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米挚会这么傻,人家明摆着就等你自己滚球了,你还真的滚了!余冼四顾茫然,突然就发现,站自己这一边儿的,就没一个聪明人,他瞧得上的人,都跑对面去了。一些“同道中人”虽叫嚣着要通过科举夺回领地,可余冼看得分明,他们已经妥协了。

    余冼这几天也在反省:难道我是真的错了?否则何以能人贤者都不与我一处了呢?

    今日再听方铎之言,他想得就深了。

    方铎也不催促,等到起了夜风,方铎冷得开始打哆嗦,那股子清贵范儿快要端不起来的时候,余冼才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铎忙问:“怎怎怎怎,怎么了?”冷得下巴都要掉了。

    余冼道:“章垣他们,正在琢磨着,教唆太学生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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