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舟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萎靡的状态,开口问:“你会吹头发吗?”

    江晓媛:“吹头发谁不会?”

    陈方舟伸手捉住江晓媛的肩膀,将她从座位上拎了起来:“大言不惭,会个屁——你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看我怎么吹!”

    江晓媛毫无兴致,低头含胸地跟在陈方舟身后,正好一个客人洗完头出来,陈方舟用眼神警告了江晓媛一眼,让她端正态度,然后屏退正要接过吹风机的技师,亲自给客人吹起了头发。

    陈方舟一声不吭,也不给她讲解,就只是兀自干着自己的活。

    江晓媛先开始漫不经心,片刻后,她惊讶地发现,陈方舟给人吹头发的顺序、手法、冷热风切换等等一系列动作无不考究,给客人吹头发也不能是直接吹干了事,吹出来的头发有型有款。

    对普通技师来说,一般谁剪的头,谁就顺手给吹了,但是混到高级技师的大神们是不干的这事的,他们日理万机,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一般会推给实习技师。

    江晓媛从一开始就只跟着陈方舟,从未将这些基础技术放在过眼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不是自己不行,是她看错了目标,企图一步登天了。

    陈方舟笑容可掬地送走了顾客,回头叫狗似的把江晓媛呼唤到跟前:“看明白了吗?”

    江晓媛本能地点点头,陈老板眼睛一瞪,她又连忙摇摇头。

    陈方舟就把一把扫帚塞进她手里:“今天你来值日,没有客人就去扫地倒水,有什么不明白的,打烊前一起问我。

    江晓媛锈住的脑子百年难得一遇地机灵了起来,听出陈方舟这是让她去四处偷师的意思,忙屁颠屁颠地拿起扫把,高高兴兴地去值日了。

    不爱搭理人的江公主突然转了性,平时她只干自己分内的事,从来不和同事聊天,更不跟顾客搭讪,这天她却好像让跳蚤大仙附了身,总共洗了两个三个头,其他时间都在上蹿下跳,忙得满场跑——她一会给客人倒水,一会给人家拿杂志,一会弄一桶爆米花分装好了四处送。

    扫地更是积极,地面被她扫得比脸还干净。

    每天江晓媛下班比谁跑得都快,这天她却主动留下来收拾罩衣,一直磨蹭到别人都走光了,她才跑到了陈方舟面前。

    陈方舟再次问:“你会吹头发吗?”

    江晓媛连忙虚心地摇头。

    陈方舟摇头晃脑地说:“连头发都不会吹,你总跟着我干什么?知道我和你的差别是什么吗?”

    江晓媛有求于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拍马屁:“云泥之别,天渊之别。”

    陈方舟:“不用那么文绉绉,通俗一点。”

    江晓媛:“……菜鸟和大师?”

    陈方舟叹了口气,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我和你的差别,就是我是房主,你只能住店里的仓库,连房客都当不起,这中间隔着两个阶级呢,懂吗?”

    江晓媛:“……”

    陈方舟:“过来,我给你说说。”

    他拉过一个塑料模特,就着没来得及拔插销的吹风机:“首先你得知道吹风机为什么要分冷热风,热风吹干,冷风是干什么用的知道吗……行吧,你还多少有点常识,对,冷风一般是定型用的……”

    陈方舟的授课并没有花很长时间,江晓媛自从发现不是自己不行之后,整个人打了鸡血一样,在店里四处看了一整天,颇有心得,学起来事半功倍。

    她激动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点小聪明的,于是艰难地把碎了一地的自信心又一点一点粘了回来。

    “回去可以在自己头上试,也可以拿着这个模特,”陈方舟说到这里,突然转过身,神神叨叨地伸出一根手指,差点戳在江晓媛下颌上,“不过有一条,偷偷练完以后,你得把它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不许给我动剪子破坏,听见了吗?”

    江晓媛以为自己糟蹋塑料模特的事被他发现了,顿时有点心虚。

    她还没来得及虚到底,就听见陈方舟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说,这几个头其实是一个梅花阵,镇着店里的气数呢,你请回去以后,一定要每天晨昏定省,不能对人头大神不敬,祖师爷可在后面看着你呢,当心他老人家不给你这碗饭吃。”

    江晓媛:“……”

    祖师爷顶着这张没有五官的大白脸,还真是辛苦了。

    江晓媛恭恭敬敬地捧着塑料模特,对陈老板这个脑残下了委婉的逐客令:“陈总,你先走吧,我来关灯锁门。”

    陈方舟应了一声,一边往自己腿上绑棉护膝,一边随口对江晓媛说:“你字写得这么好,也有点文化,一辈子在这里干这个挺可惜的,想没想过以后干什么去吗?”

    江晓媛抚摸着“祖师爷”狗头的手顿了一下:“想过,想不出来。”

    陈方舟没有嘲笑她,十分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正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不出来,先做好事,再慢慢来吧——哦,对了,你在哪学的画画,画得真不错。”

    这一句话让江晓媛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小学一年级有一段时间,老师特别愿意让小孩挨个站起来说自己的梦想,小孩不懂,站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轮到她的时候,江晓媛说自己想当个艺术家。

    她其实不明白什么叫“艺术家”,只是偶然在她妈的杂志上看见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小女孩都爱漂亮,于是她跑去追问她妈这个人是谁,从大人那得到的答案是“艺术家”,从此,在她幼小的脑子里,“艺术家”就等于“大美人”。

    她这一番阴差阳错的职业愿景被她父母知道了,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家里就专门请了老师来教她美术,她学过一年的儿童画,还考过级,后来又学素描、上色……江晓媛的绘画功底就是那时候打下的,可惜后来她发现,拿起画笔自己也没有立竿见影地变成大美人,追求艺术的心就淡了,转而去追求吃喝玩乐了。

    直到多年后,她即将出国留学选专业,曾经那点小小的爱好才细微地刷了一回存在感,最终导致她去读了个坑爹的艺术专业。

    现在想起来,这些都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江晓媛:“我小时候想当个艺术家来着。”

    陈方舟听了,甚为感慨地点了点头:“都一样,我小时候也差不多。”

    江晓媛十分诧异:“什么?陈总,你小时候也想当艺术家吗?”

    陈方舟:“那倒不是,我小时候想当个救世主。”

    江晓媛:“……”

    店长的中二病不能好了。

    陈方舟毫无羞耻心地将自己傻缺的一面坦白出来,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戴上手套,对江晓媛说:“万事开头难,尤其他们都不愿意带你——我教你个招,你要是不知道从哪下手,就当自己什么都不会,从最基础的学起。”

    江晓媛:“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连吹头发都还没……”

    “我说最基础的,”陈方舟打断她,“最基础的不是那些手法,是让你看别人吹头发的时候,吹风机的档位是怎么调的,风口和人头之间留多长距离,手是怎么动的——你把这些都看明白了,再去看别人吹的是卷发还是纹理。学东西都这样,你快不了的时候,只有慢下来。”

    江晓媛:“可是我怕赶不上考核……”

    “怕就能让你赶上啦?”陈方舟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真逗——你学多少是多少吧,难不成还打算篡了朕的店长之位吗?真是反了你了。”

    ☆、第 22 章

    清晨,陈方舟搓着手、跳着脚,准备蹦上他的小电驴一路尥蹶子狂奔,人是小号的人,驴是小号的驴,xs组合一亮相,周遭整个世界都跟着缩小了一圈,直到一辆通体漆黑的塌屁股轿车悍然闯入。

    车窗放下来,露出祁连的脸:“哎,过来,跟你说句话。”

    一股暖气顺着车窗喷薄而出,冻成狗的陈总顿时就仇富了,他愤然将自己的小电驴甩在一边,以绝顶灵活的身手不由分说地跳上了温暖的轿车。

    长出一口气坐定,融化在暖气里的陈方舟扭来扭曲,拈起兰花指翘起二郎腿,拿腔拿调地说:“祁司机,你今天来晚了,要扣工资的。”

    祁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傻逼”二字跃然于眼皮之上。

    陈方舟立刻改口:“先生,可怜可怜我吧,我快冻死了,不买我的火柴,好歹让我搭一程顺风车,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

    祁连:“我他妈一会还得上班呢,下去。”

    陈方舟:“啊,天哪,我聋了,听不见了!”

    祁连到底没能将他赶下去,只好骂骂咧咧地踩一脚油门,拐了出去。

    陈方舟横在后座上,大大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不是我说,你那破班,上与不上有什么区别?”

    “找点事做,”祁连说,“省得我家老太太一天到晚烦我。”

    陈方舟闻言打了鸡血一样搓着手,猥琐地探出头:“阿姨很久没光顾我们生意啦,我还怪想她的。”

    “想再从她那骗点钱?”祁连腾出一只手把他扒拉到一边,话音一转,语气微微缓和了些,“对了,我上次送你那去的那姑娘怎么样?”

    陈方舟不依不饶地从后面扒住祁连的驾驶座:“我早想问了,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祁连的目光盯着前方露面,动也不动:“亲戚。”

    陈方舟:“得了吧,你家哪有这种穷亲戚?说实话!”

    祁连:“失散多年的亲戚。”

    陈方舟才不相信,一脸贱样地哼着小调,双臂抱在胸前。

    祁连:“问你话呢,到底怎么样?”

    “挺好,”陈方舟说,“挺有个性,就是有点爱异想天开——我有时候总觉得她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财主家里出来的,前来我劳苦大众之间微服私访。”

    祁连从后视镜里看了陈方舟一眼,心说这孙子看人还挺准。

    祁连:“你要那么说也对,她……她的情况有点复杂,算是家道中落吧,再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反正也不要求她有多大成就,别让她想不开就行了,你多帮我照顾点。”

    陈方舟意味深长地说:“祁连兄,伟人的故事都是从‘有一天想不开了’开始的,你操心太多了。”

    和伟人的故事拥有同一个开头的江晓媛此时正在店里“想不开”,她接受了陈方舟的意见——反正现在她骑虎难下,也就只好能学多少是多少了。

    陈老板告诉她,不知道从何开始的时候,就从零开始,渐渐的,江晓媛发现果然是浓缩出精华,陈方舟说话居然有点水平。

    她以前从来不去观察别的同事都在干什么,此时用起心来,才有些目不暇接起来。

    那天以后,江晓媛就像一块海绵,不断颠覆着自己固有的认知,每天整理大量的笔记,没事就去找“没脸的祖师爷”切磋技艺,把一天二十四小时过得紧巴巴的。

    忙碌让她短暂地忘记了内忧与外债,她憋着这口气,一晃就晃到了考核的日子。

    江晓媛紧张地混迹在待考核人员中,心口都快被自己震碎了。

    她太努力了,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努力过,以至于自己都有点害怕——万一她这样努力还是不行呢?那岂不是证明了她失去了父母庇荫就注定一事无成吗?

    要真面对那么一个真相,她后半生还活什么劲?

    考技师实习生和考实习技师的洗头工都排在一起,问答部分基本要求是一样的,实操略有不同。陈方舟准备了两个箱子以供抽签,抽到什么考什么,江晓媛前面排的是小k,小k脸白得像新糊的墙皮,双腿直哆嗦。

    江晓媛不屑地想:“就这点出息。”

    然后她发现自己也在哆嗦。

    陈方舟平时在店里十分随和,所以这天也显得格外冷酷无情,他坐在一张转椅上,面无表情,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出来,几乎不给人思考的余地,小k在众目睽睽下难免紧张,嘴里磕绊一下,陈店长就残酷地看她一眼,低头在考核本上记下两笔。

    江晓媛一边随着陈老板的问题在心里默默回答,一边打量着小k那张快哭的脸。

    既认为她活该,又觉得有点戚戚然。

    实操的时候更可怕,胖妞小k刚做了一半,陈方舟的脸已经黑成抹布了,还不等她调整好心理状态,陈老板就发了话:“行了换下一个吧,你下次再考。”

    小k尴尬得手足无措,艰难地看了一眼海伦,海伦给了她一个“别丢人了,快滚下来”的眼神。

    小k不知怎么的就坚强地鼓足了勇气,向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陈老板提出了弱弱的反抗:“我都干了两年实习技师了……”

    陈方舟:“你也知道啊,两年实习技师就学成这样你还有脸说啊?你说说你能干点什么,也不长点心——新来的都比你强,江晓媛过来!”

    骤然被点名的江晓媛后脖颈子先是一僵,随即,她感觉到两道来自小k的愤恨视线钢针一样地扎进了她的前胸后背,这一刻,江晓媛突然不紧张了,敌人的恶意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她好像被什么加持了一样,旁若无人地越众而出。

    陈方舟:“抽签——其他人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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