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看起来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扯了个笑脸道:“呦,您是说何爷啊。”

    思薇的那口茶水就呛了嗓子:“何爷?你们叫他何爷?”

    “那是,何爷赌技出神入化,可是现在奉先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您要是找他,白日里就去百喜赌坊,晚上就去红仙楼,准没错儿。”

    思薇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贺忆城说的“替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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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赌坊

    小厮还绘声绘色地跟思薇描述了贺忆城在红仙楼的各种风流韵事, 说何爷真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红仙楼的顾琴姑娘,方圆十里最有名的才女,弹曲吟诗青州之内莫有能敌, 平日里最是高傲不轻易接客。遇见何爷不过三日, 就完全被迷住了, 日日盼着何爷能去找她,为此还和楼里的宋仙仙姑娘争风吃醋。宋仙仙姑娘原本就以歌舞出名,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 更是放出话来直言何爷是她心中最爱。

    红仙楼的双璧都栽在何爷身上,可真叫人艳羡。

    思薇听了直皱眉头, 喝完茶就拎着剑直奔百喜赌坊而去。

    百喜赌坊位于奉先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 金碧辉煌十分阔气, 一看就是个销金窟,进赌坊就得先交一笔叩门费。思薇一进百喜赌坊,就发现青天白日的赌坊里却不见日光,倒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若是置身此处怕是要不辨日夜不计时日,沉溺赌局之上不可自拔。

    她在诸多衣着华丽人群中穿梭, 各个赌局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思薇找了半天,才在人群中发现贺忆城的身影。

    他易了容保持着“何弈”的样貌,身着红衣坐在一张赌桌之前。赌坊里令人炫目的灯火之下, 他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有些困倦, 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牌局。思薇悄悄走近, 就听见身边之人窃窃私语:“陆少爷跟何爷玩六博居然敢出老千,此番陆少爷押了陆家小半个身家的赌注,何爷背后又是百喜赌坊坊主,这可有好戏看了。”

    贺忆城敲着桌子, 微微一笑:“我早说这座城内六博应当没人能赢我,少爷偏不信邪押这么多身家,眼见着要输了又出千,何必弄得这么难看呢?”

    那陆少爷看起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约是常年出入赌坊不见天日的原因,看起来气色不好又瘦弱。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站起来咬牙道:“你说得倒轻巧,大家都说你何弈赌技高超手气极好,自打来了百喜赌坊之后便常赢不输,甚至得了赌坊坊主青睐。可赌桌之上哪里有常赢不输,你手上就没猫腻,你就没出老千?”

    贺忆城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抬眼笑眯眯地看着陆少爷。

    “我没有啊,陆少爷空口白牙就想给我安作弊的罪名,您刚刚可是被我逮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千,在场所有人都能证明。您还想抵赖不成?我听说百喜赌坊的规矩,出千可是要赔十倍的。”

    陆少爷面色一僵,索性破罐破摔道:“我不服,在座各位就真的信他何弈只是赌技高超,就没有出千作弊么?他这般来历不明的人,怎可相信?”

    在场众人窃窃私语,坊主雇佣的小厮打手们已经消无声息地围了过来,贺忆城似笑非笑道:“陆少爷,你这样输不起可是我最讨厌的。幸而我如今因为些缘故要修身养性,就不与你计较了。这一局的赌资是坊主给我的,那后续诸事就交给坊主来收拾吧。”

    说罢贺忆城站起来,整好衣服伸了个懒腰,拍拍身边打手的肩膀。他以近乎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替我带句话,不管陆家怎么赔,若是十倍少一个子儿,以后百喜赌坊的门我就不会再进了。”

    思薇感觉到一阵轻微疼痛,近来她偶尔就会有这种刺痛感,因为非常微弱而且转瞬即逝,百忙之中她就没怎么注意。

    如今看来,这居然是因为与贺忆城相连的祝符而产生的刺痛。思薇见贺忆城摆一摆袖子准备离开赌坊,便远远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赌坊里的事成天还干些什么。

    百喜赌坊外是奉先城最热闹的街道,贺忆城就背着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着,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认识他。他问一个买瓦罐的大爷道:“这个时候奉先城什么地方最热闹啊?”

    “那自然是百喜赌坊了。”大爷不假思索地回答。

    贺忆城摇摇头,似乎觉得颇为可惜:“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热闹地方?”

    大爷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红仙楼,说道:“不是赌坊,那就是红仙楼了,奉先城最有名的两个热闹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这两个地方待着,着实是有些腻了,不过多谢大爷。”贺忆城笑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大爷的摊子上,说道:“给您的酬劳。”

    大爷摊子上的瓦罐全卖了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锭,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思薇吃惊地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过是别人随口回答了个问题,贺忆城居然就给他一块银锭。这般挥金如土,怪不得名声在外这么多人都认识他。

    这人总是向她哭穷,一面哭穷一面挥霍,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思薇远远地跟着贺忆城到了他所说的红仙楼下,他挥一挥袖子就走了进去,思薇的身影却僵住了。

    因为尚在午后,青楼前人流并不多。思薇面色红白变换地看了这座红绸装点雕栏画栋的销金窟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转身准备离开。

    “思薇!”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转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红仙楼三楼精致的小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个系着红色发带身着红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露出两个貌似天真的酒窝。

    “都跟着我走到楼下了怎么不上来,是因为我没亲自在门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吗?”贺忆城笑意明朗。

    他发现她跟踪他了。

    “这样的地方我不进。”思薇皱着眉头。

    贺忆城早料到思薇会有这种反应,他故作惊讶道:“我听说你们是要体察人间疾苦的,这青楼也是人间,你却不肯来此处体察么?原来你这么挑三拣四的啊?”

    思薇咬着牙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低头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架势走进了红仙楼。贺忆城在窗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头上戴着纱笠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进红仙楼时着实吓了小厮一跳。小厮盯着思薇手里那柄剑,心说这又是哪个来楼里寻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赶紧赔笑说道:“姑娘……姑娘来找谁?”

    “我找何羿。”思薇看着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纵情声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仿佛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掉在地上的石头。

    小厮忙不迭地把思薇带到贺忆城所在的房间,那房间纱帐织金,垂穗及地,华丽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布置得富贵又旖旎。贺忆城亲自到了一杯酒递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约的是酉时,没想到你这么等不及想见我,这么早就来了。”

    思薇坐在桌边,咬牙冷冷道:“你别总是嬉皮笑脸,也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你说的‘替别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贺忆城坦然地点点头,无辜道:“我说得没错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赌坊里坐庄赌资分成,我这就是替坊主招徕生意,靠他赚钱嘛。”

    “可刚刚我被祝符刺痛,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为我出千了。”贺忆城十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声说:“赌场之中,一靠运气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赌技,出老千是常事。”

    贺忆城说从前他这怪病是靠着即熙的祝符克制的。他那时候脾气比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会跑过来把他狠狠揍一顿。

    于是他们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做什么样的事情祝符会有反应,会有多大反应,多年来摸索出一套不断试探祝符边缘但不至于反应太大的策略。

    贺忆城端着酒杯,遥遥地指了指百喜赌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说刚刚的陆家少爷,他其实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里也会栽在别人手里,归根结底是好赌之心难戒。是他想诈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应非常微弱。不过终究还是会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还受得了?”

    思薇抿着唇直直地看着贺忆城的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剑。

    刺痛并不算什么,微弱地痛一下便过去,不至于真正危害她的身体。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刺痛,而在于贺忆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赌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骗,却沉溺于这种不劳而获的快乐中,一点儿也没想过改变。

    “贺忆城,你是觉得我给你祝符,救你醒来是就是为了询问即熙的消息吗?倘若如此我何不问完就收回祝符让你自生自灭,却要你留在我身边,定期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难不成是太闲了么?”

    祝符对于星君来说就意味着一同承担责任,这是多大的期盼。她是主是非的星君,她觉得他或许并非传闻中那样无可救药的坏人,给他祝符本是希望庇护他明辨是非。

    贺忆城愣了愣,思薇一贯骄傲爱发脾气,却都不是真的生气。此刻眼前的姑娘紧紧抿着唇,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来。

    于是他正襟危坐,给思薇倒酒,赔笑道:“当然是因为您善良大度,不忍心看我不省人事。来来来别气别气,喝茶啊。”

    思薇见他仍然嬉皮笑脸的样子,扬手就把贺忆城的酒杯打翻在地,她气道:“你有手有脚,为什么就非得做这种骗人的事情,不能自食其力?你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喊我,但我告诉你每年我去游历巡查从没拿过星卿宫一分钱,我盘缠都是我沿途替人写信走镖自己挣的。你不觉得你赌博、出千挣的这些钱脏吗?你沉溺于声色犬马,一掷千金和这些青楼女子厮混,不觉得自己脏吗?”

    贺忆城的眸色微沉,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托着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觉得啊,反正我也不在乎名声,坐享其成没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有舒舒服服的活法,何必非得去吃那般苦楚?你活得那么较真干嘛?”

    “我不觉得认真过活,全力以赴有什么错误。坑蒙拐骗自然舒服,可你不想想即熙和你为何会落到今天的局面?”思薇心中的激愤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你和即熙为什么都这样,撒谎骗人张口就来。假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当一回事。你们这样谁还敢相信你们?你们心里只想着享乐,看不起认真努力的人,一点儿责任也不想承担。这么自私,不思悔改,不辨是非,无可救药!”

    第36章 生辰

    思薇站着, 贺忆城坐着,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的圆桌,目光交织而胶着。

    贺忆城慢慢眯起眼睛, 他像是开玩笑一般说:“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究竟是因为谎话连篇才没人相信我们, 还是因为无论如何别人都不会相信我们,所以才索性谎话连篇的?”

    他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思薇, 慢慢说道:“你从小在星卿宫长大,去巡查州府不过粗浅体验民生, 你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复杂。思薇, 实际上你骄傲、天真又敏感, 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能改变我?一个祝符能抵得过二十几年的人生么?”

    “可没有祝符你就无法生活,而我既然给你祝符,就有责任改变你。”思薇咬着唇,雪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红。

    “哈哈哈哈, 祝符你想收回去收了便是,你有改变别人的能力吗?你甚至没法改变你自己, 即熙曾跟我说过你希望她去死,你方才又对我大加挞伐。你对外人总是客气得体,面对亲近的人反而越发尖酸刻薄口无遮拦, 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也变。”

    贺忆城靠近思薇, 看着她莹莹发亮的倔强的眼睛, 微微一笑:“你可知说话要留下让对方原谅的余地。就算知道你的脾气,知道你在说气话,伤害依然会产生,对方可以选择不原谅。”

    思薇的眸子颤了颤, 就变得有些茫然,但她仍然没有回避目光。

    “就算不原谅……我也……”

    “别逞强了思薇,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这次便算了,下次你要是再说我脏,你可就要失去我喽。”

    思薇想要说什么,贺忆城的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制止了她的话,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失去我,就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思薇看着贺忆城笑意盈盈的眼睛,她第一次觉得,有人笑着说话也可以称得上残忍。

    思薇在奉先城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贺忆城那些讽刺之语一阵一阵在脑海中回荡,比祝符的反噬还要难受上几倍。那个当下她很想反驳,想要大声说并非如此。

    可她确实没法反驳,一句都不能。

    她没什么朋友,或许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贺忆城当成了朋友,可又不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是急切地希望他按照她的想法改变。

    她与即熙争斗多年,样样都想比她强,说过难听的话不知几何。第一次通过大考进入封星礼那年,她是第三名而即熙是四十多名。她本以为自己赢了,可那年星命书封了即熙没有封她。

    她还是输了。

    她悲愤又不可置信,封星归来便和即熙大吵一架,她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以为我就会感恩戴德么?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和你同样的血,我就觉得恶心!

    ——为什么非得你和我血脉相关?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永远都不会的!

    ——你为什么要来星卿宫?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后来即熙就真的走了,许多年里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即熙走后第三年她又进了下一次封星礼,在那个封星礼上得封巨门星君。多年夙愿终于达成,得到父亲不咸不淡一视同仁的祝贺之后,她却想如果即熙还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即熙一定会调侃她说书呆子终于得偿夙愿了,可即熙也一定会很开心。

    即熙会由衷地为她开心。

    其实她心里明白,即熙虽然一直不理解她的努力执着,也时常嘲笑她,但是又尽心尽力地帮她实现愿望。

    其实她都知道,其实她心中有愧。

    最后一年她生辰的时候,即熙问她有什么愿望,那时她们刚刚吵完架,她满心愤怒厌烦,便恶狠狠地说希望即熙去死。

    后来即熙就消失了。

    这并不是她的愿望,她那时候说的只是气话,但是她并没有解释的机会,并且再也不能知道是否会得到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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