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尽,云影无光,庭院花木皆在暮色沉沉中,渐渐模糊了轮廓。

    关押数日,这还是赫连铳第一次,走出铁牢般的房间,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

    几经绕转,侍卫领他来到一间密室,黑漆漆,阴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侍卫按亮电灯,只见房间的小木桌,摆放着几盘菜肴,正中央的则是一盘炒螺蛳,加了青红辣椒,颜色看起来,十分的美丽。

    昨日侍从官奉了赫连锋的意旨,来询问他想吃什么。赫连铳没有过多考虑,便选了这道炒螺蛳。

    侍卫退出房间,独留他一人。

    赫连铳并不害怕,他自顾自坐下,斟酒吃菜。

    没过多久,便听到门外整齐划一的问好声,心下了然,这是赫连锋来了。

    赫连锋进门,见赫连铳神色坦然,坐在弹簧椅上,自饮自乐,见他走到面前,还笑吟吟对他喊了声“大哥”。

    他没理,坐在他对面,拿过酒具,给自己倒了杯酒。

    赫连锋瞄了眼那盘炒螺蛳,薄唇微抿,疑惑道,“叁月螺蛳四月蚌。怎么这时节,倒想起吃这个了?”

    现今初秋,螺蛳肉入嘴,枯瘦不鲜,味同嚼沙。他不明白,向来对饮食要求甚高的四弟,竟也犯起糊涂了。

    赫连铳眼眶湿润泛红,他用调羹舀起一大勺螺蛳,送进赫连锋瓷碗。

    “大哥都忘了,小时候我们最爱吃螺蛳了。”赫连铳凝视那盘炒螺蛳,并不动筷箸。只是手里一杯接着一杯灌酒,酒入愁肠,愈加凄楚。

    赫连锋被这话唤起记忆。

    那时,他们年幼淘气,用长签挑完螺蛳肉,便将螺蛳壳绑在小竹弓上,满院子互相追逐发射。

    负责洒扫的丫鬟,因这满庭院的螺蛳壳,总是对他们诸多抱怨。

    赫连锋沉默,眸光越来越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遮盖他的眼。

    “我记得有一次,我把螺蛳壳弹到父帅的大檐军帽上,父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赫连铳泪光点点,唇角却在笑,“还是大哥替我顶了罪,在祠堂罚跪了整整一晚上。”

    说到赫连震,赫连铳忽地收敛起笑靥,悲切地问,“父帅不在了吗?”

    如若父帅还在,赫连锋又岂敢将他软禁。

    “嗯。”赫连锋冷漠应了一声。

    就算早已知晓答案,在得到肯定答复时,赫连铳的热泪仍旧夺眶涌出,一滴滴砸落衣襟。

    没想到争权夺位的惨剧,竟然会发生在他们赫连家。

    赫连锋眼看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喉咙一紧,质问道,“你这是在怪我?”

    过了好半晌,赫连铳方抬起猩红眼眸,哑着嗓子说,“我愿为父帅之死负责,大哥可将一切罪咎怪于我头上。但恳请大哥放过汪琬,放过六弟妹。兄弟阋墙,与她们无关。”

    赫连铳心知,如果是大哥施计害死父亲,那么现在的他,便急需一个替罪羊,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赫连锋低眸,视线复杂凝望那盘炒螺狮,缓缓道,“我从不为难女人。”

    “那也请大哥看在老六是我们幼弟的份上,饶他一命吧。”赫连铳又舀起一大勺螺蛳,送进赫连锋瓷碗。

    直过许久,赫连铳方见赫连锋颔首,心中的大石头,总算可以安然放下。

    他将随身携带的蝴蝶牌口琴,递给赫连锋,面颊浮着很温柔很温柔的笑,“替我将口琴带给汪琬,请告诉她,能与她结为夫妻,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情。”

    赫连铳垂眸,他又记起叁年前,那个细雨迷蒙的黄昏。

    他受邀参加国立音乐学院,新图书馆的落成典礼。一进校园,便看见穿青色衣裙的女孩,手握口琴,倚在金叶纷飞的法国梧桐旁,悠悠吹着《何日君再来》的曲子。

    那一刻,他才懂何为一眼万年。

    *

    夜深人静,敏嫣卧房,高定的礼服悬挂在梳妆台旁。

    她瘦如枯枝,躺在床榻,将被子拉高,无视丫鬟苦口婆心的劝说。

    要早知命运如此不济,那她宁愿之前就绝食而亡,也不用现今受这般多的苦楚。

    赫连锋带着西医进门,他瞥了眼端着饭菜的小丫鬟,俊脸黑沉,对医生冷冷吐出两个字,“注射!”

    穿白大褂的医生,听命打开医药箱,拿出一支灌满吗啡的针筒,就要将针尖往敏嫣手臂上戳。

    敏嫣吓坏了,躲闪着不让。

    赫连锋见状,亲自上阵,强有力的大掌,紧紧镇压住,她纤细娇弱的上半身。

    他将她藕白的右臂拉出,示意西医扎针。

    “赫连锋,你要对我干什么?”敏嫣扭动身子,糟糕的预感充盈在她脑海。

    “你不是不肯吃饭,一心寻死吗?那老子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赫连锋一扭脖子,朝西医大嚷,“给我扎进去!”

    敏嫣面色惨白,方意识到这可能是毒品,挣扎得愈发猛烈,但冰凉的针尖离她的皮肤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扎入。

    她绝望地闭起双眸,任泪水肆意流淌……

    “我问你,你还他妈还吃不吃饭?还闹不闹绝食?以后还敢不敢跟我作对?”他扳起敏嫣泪涕横流的脸蛋,咬牙切齿地问。

    敏嫣从鼻尖深深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抹干眼泪,像个木偶人般轻声回,“我吃饭,我不闹绝食,我再不敢和你作对……”

    说罢,她起身接过丫鬟手上端着的饭碗,将米饭一口一口送入嘴中,麻木机械地咀嚼。

    敏嫣不怕死,但她真的怕生不如死。她见过许多抽鸦片的人,到最后都痛苦万分,更遑论这种西洋来的毒品。

    赫连锋眼看她痛哭麻木的模样,胸膛的一颗心,竟似被锐利的锉刀,死命来回锉着。

    要不是她把他逼急了,他又怎会舍得这般对她?

    “敏嫣,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赫连锋抑住心疼,冷着脸夺过那支吗啡针,丢到地上,狠狠踩碎,“我要你好好吃饭,好好养病。一个月后参加我的就职典礼。你听到没有?”

    敏嫣抬眸,接住他阴鸷可怖的目光,拼命点头,不住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我听到了……”

    赫连锋叹气,他坐在床沿,将她额前碎发,轻轻掠到耳后,又接过小碗,温柔地喂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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