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修士斗篷下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您的剑绝对没有我的枪快。”道尔顿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您该去安排祈祷仪式而不是在这里,主教先生。”

    “您去吧。”阿黛尔吩咐。

    大主教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停留在道尔顿腰间的燧发枪上。

    道尔顿嗤笑一声,摘下据说与他片刻不离的枪,一抬手将它抛进回廊左侧的花园里:“您该去准备其他事了,主教。”

    “去吧。”

    阿黛尔重复了一遍。

    大主教的手缓缓的从剑柄上移开,他冷着脸带着几分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气与道尔顿擦肩而过。

    回廊里只剩下女王和道尔顿两个人。

    “您的剑术十分出色。”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慢慢地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或许您对战场也格外熟悉。”

    “我知道罗兰三十年以来经历过的所有战役,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多少人参与战,阵亡多少人,又有什么样的武器被投入到战场中。”女王回答,然后反问,“否则,我为什么会选择你?”

    “您身无铠甲,心有刀剑。”

    “还有什么要问的?”女王注视他。

    “不,没有了。”

    道尔顿说。

    ……这是他自找的,他痛恨那些固守成规的傲慢贵族,嘲弄着他们该被淘汰的战术,又愤恨着无人能理解自己的改革。

    他错了。

    有人知道,有人理解,有人与他有着同样的看法。可他竟也同自己厌恶的人一样,以傲慢和偏见无视了……就像那两份文书。如果他接过的是签署于15日的委任书,而不是16日的那一份,事情会不会截然不同?

    “去审查被捕的那些人吧。”

    女王说。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道尔顿看着她离去的影子,没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

    ……………………

    祈祷的日子终于到来。

    8月28日。

    天空中一片晴朗,别说乌云了,连一小缕白云都没有,太阳将地面晒得滚烫。从夏宫到圣玛利亚大教堂的路上,几乎挤满了人。当女王在以道尔顿为首的士兵保护下,走过石路的时候,能够听见人群嗡嗡不绝的私语声。

    “异端……”

    “巫女……她说谎了,神没有庇佑她。”

    ……

    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几名修士打扮的人朝她高高举起经书,念诵上面禁止女人传道,要求女人顺从的话。

    女王不为所动,抵达大教堂。

    巴尔德神父、约翰兄弟已经在那里,女王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低沉的嘲弄。教堂中同样挤满了人,贵族、夫人与小姐们。所有人密切地注视着女王从中殿门口走进来,罗德里大主教在祭坛上等她。

    太阳大得连透过穹顶玻璃窗洒落的光芒都十分刺目。

    教堂的结构令窃窃私语回荡不断,太阳大得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结局已然注定。

    在那些回音里,她听见母亲的名字,与“妖妇”、“巫女”、“邪恶”联系在一起。

    女王登上祭坛。

    罗德里大主教的嘴唇动了几次,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沉默地接过女王解下的斗篷。女王穿着一件亚麻布长袍,除了一顶王冠,什么珠宝都没佩戴。

    她在一片低低的嘈杂的议论声中跪在神像前。

    开始祈祷。

    第23章 双王之女

    罗德里大主教打开厚重的经书,将要向所有人为这一场极为特殊的“神判”念出仪式中该有的祷告。

    女王率先开口。

    “我请求神, 那唯一的公正的法官, 和平的缔造者,请您做出公正的审判, 我谦卑地祈求您的赐福, 请求对我对我的子民我的国度投以悲悯。”阿黛尔的声音清晰地在大教堂中回荡。

    教堂之中一片哗然。

    谁也不知道女王为何强势地打断了罗德里大主教的话, 由她自己来开启这场宣判。

    “亵渎神圣的异端……”

    巴尔德站在距离高台不远的地方, 苍老的脸庞被垂直墩柱的阴影里笼罩。他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本泛黄的圣书,干瘪的身躯被愤怒和仇视的力量支撑着,站得笔直, 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上的女王,嘴唇蠕动着。

    “你将为自己企图欺瞒世人而后悔, 让神揭露你邪恶的灵魂, 让神来剥夺你侵占的王冠, 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怎样卑贱不堪……”

    “倘若您的公正犹存于世,那就让久未到来的雨降临吧!让万物生命之水降临吧!”

    阿黛尔抬起手,放在王冠两侧,她直视身前的神像,目光中毫无敬畏毫无谦卑,如刀如剑。

    她受够了由别人来对她进行审判与裁决。

    那些人, 那些家伙, 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对她进行判决?!

    1557年8月28日。

    她在这一天踏上断头台。

    太阳炙烤大地,她在谩骂与诅咒声中踏上断头台。群鸦掠过尖尖的塔楼。刽子手擦亮了他的刀,她在曾经母亲死去的地方跪下, 听见风刮过岩石,听见旗杆被折断,听见谩骂在风里短暂地消失、然后沸腾。

    ——看!这就是上天的旨意!

    ——是她带来了旱灾!

    ——违背自然秩序!

    ……

    在谩骂声里,刽子手高高举起刀,暴雨倾盆而至。

    暴雨。

    一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暴雨。

    那就是命运在她咽喉上刻下最致命的一刀。

    这一场暴雨将她盖章定论——“异端与女人治国违背自然规律,为罗兰带来了灾难”——让她的一切化为一场透着歇斯底里的荒诞笑话。

    “来证明我的荣耀!”

    阿黛尔毅然摘下头顶的王冠,将它放到身前冰冷的岩石上。

    罗德里听见了她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的,嘶哑的,仿佛压抑许久从喉咙里爆发出的咆哮——对着命运,对着世界。

    “来证明我的王冠当之无愧!”

    阳光透过尖拱穹顶中心的彩绘玫瑰窗落下,将高台上的女王与庄严的神像一并笼罩其中。

    凯丽夫人站在高台之下,她身边站着许多贵族的夫人小姐,她知道她们正以嘲讽和怜悯的目光打量她。唯独她自己知道,她心情如此平静。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独自跪在高台上的阿黛尔。

    她的公主,她的陛下,她的家人与她的信仰。

    过去了多久?看着年幼的公主逐渐长大,看着公主自王后去世起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三年前的八月二十日,她站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看着大主教将王冠放在阿黛尔的发上,被巨大的喜悦冲刷,泪流满面。

    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候她想……一切都结束了,她照看大的女孩从此就会幸福,快乐,再没有人能伤害她。

    为什么没有结束?

    他们要女王接受神的审判,凯丽夫人也想问神——为什么要给予她的主人这样多的苦难?难道她还不够坚定?不够公正?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够爱这个国家吗?

    不,如果她主人的所作所为还不够,那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了。

    再没有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最后一丝晨清的凉意早就消失了,午后的太阳毒辣地将地面上仅存的水分都夺走。教堂外等候的人们只觉得自己是站在火炉里,衣服被汗浸湿,但又很快地晒干,甚至有人被晒晕了过去。

    审判的结果仿佛已经出来了,教堂外的民众不满的质疑的声浪,站在教堂内也能够听清。而教堂内,人们的窃窃私语已经转变成了大声说话,“异端”“妖妇”“罪徒”“神罚”……种种恶毒的字眼在交错的大理石拱肋下来回碰撞。

    这世上没有神。

    凯丽夫人平静地想,握住藏在袖中的毒药。

    巴尔德老神父颤巍巍地举起经书,用尽全力举起。

    然后,用他那嘶哑的嗓子,对教堂里所有同样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喊道:“身为异端的女人不配治理国家,巫女之后更不配玷污王座!诸位先生们!诸位夫人小姐们,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如火炬的烈日,难道神的意志还不够清楚吗?”

    道尔顿咒骂了一句,就要过去让这个该下地狱的老家伙闭嘴。

    “难道……咳咳咳……”

    巴尔德老神父还想说什么,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尔顿可不相信这个固执傲慢的疯老头会是单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发现老神父背后站着一位高大且沉默的修士。他像担心老神父会因为情绪激动而昏倒一样,紧紧地贴着老神父,扶着他。

    贿赂,不致命但有必要用处的毒药……

    双头蛇家族的手段。

    道尔顿抬头朝海因里希站着的方向看去,两个彼此仇视的男人目光短暂而又冰冷地碰撞在一起。

    在游行那日,女王已经给予了旧神教派堪称致命的一击,这个古老而又庞然的怪物奄奄一息却不甘愿就此松开对这个国家的控制。最后的那些不甘与狂热的家伙,在巴尔德老神父、约翰兄弟的率领下,在今天齐聚大教堂。

    巴尔德老神父虽然被海因里希收买的修士及时毒哑了,但他刚刚那几句话,就像是抛进湖水的石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本、两本、三本……

    一本又一本记载旧神教义的经书被高高举起。

    “她不配为王!”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怒吼,紧接着旧神教徒,以及所有被扇动的人一起跟随着怒吼起来,“让她滚下来!让她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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