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罗兰国王让议会通过战争税款,他的敌人早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这是鲁特帝国的贵族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尽管不乏夸张的成分,但罗兰国会决议的繁琐和迟钝仍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次罗兰帝国的国会效率前所未有地高。

    前后不过一个月,国会就结束,并成功地通过了两部改动极大的条例。

    “你还看不出来吗?”

    奥尔西斯无可奈何地叹气。

    詹姆斯陪同他长大,又出自忠诚的王室附属家族,他其实有心让詹姆斯充当自己的心腹大臣。但是,詹姆斯就同绝大多数老贵族们一样,有着一些古板的看法,往往被旧俗蒙住眼睛,哪怕事情摆在面前也视之不见。

    什么能够让一个臃肿庞大的政府机构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什么能够让一个充满争议与推诿的政府机构变得锐气蓬勃不畏改革?

    “这两份条例幕后是过人的决心与胆魄啊。”奥尔西斯说,“不要把握住硝烟的手当作是握针线的,否则定会付出代价。詹姆斯。”

    他的口吻严肃起来了,詹姆斯凛然一惊,尽管还有几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将正视起罗兰帝国这次的变动和那位神秘的女王。

    “我们还要与罗兰帝国结盟吗?”詹姆斯思考了一下,问道,“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真正履行这份婚约,那么结盟的诚意也势必要大打折扣。罗兰帝国颁布这两部新的港口条例,目的是为了重建海军,也许有一天他们的海军就将与我们为敌。”

    “哪怕未来会成为敌人,至少此刻,罗兰与鲁特必须为朋友。”鲁特帝国的年轻掌权者,奥尔西斯回答,“我们不能让罗兰转头回归教皇的怀抱。”

    鲁特帝国在二十三年前确立新神教派为国教,阻断了国内教会与教皇国的联系,不再认可教皇为鲁特名义上的“皇帝”,公然建立起了自己的帝统。从那时起,鲁特帝国就与教皇彻底撕破颜面。

    正是为了这个,在此之前阿瑟亲王代表兄长,前往罗兰进行婚姻谈判的时候,是从海上走的,而非陆路。

    ——要知道,鲁特帝国南部与罗兰帝国北部可是接壤的。

    然而,罗兰帝国与教皇国也同样是接壤的。阿瑟亲王若是在罗兰边境为教皇国的人所逮捕——不用怀疑,类似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那对于鲁特帝国将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与鲁特帝国不同的是,罗兰帝国境内旧神教派与新神教派长久共存,僵持不下。因此,罗兰帝国虽然也自称为“帝国”,却仍尊奉教皇为名义上的“皇帝”,没有彻底地与教廷撕破颜面——这使他们同教皇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

    “罗兰女王是新神教教徒,教皇与教廷刚刚在不久前的宗教大会上宣布新神教派皆为异端。”詹姆斯提出不同的看法。

    这下,奥尔西斯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了。

    “我亲爱的詹姆斯,”他关切地问,“你为何会认为信仰这种东西,对君主有约束力?”

    ……………………

    “看来奥尔西斯也知道,信仰对君主来说,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更改的面具。”浏览完从鲁特帝国来的信,阿黛尔轻笑着,将它扔到了桌面上。

    罗兰帝国的国会刚结束不久,两部条例只是刚刚订立,还未真正投入实行,鲁特帝国的信使就到了。并不让人意外,罗兰企图重建海军的野心,引起了鲁特帝国的警惕——事实上,任谁都不会放心邻国强盛壮大。

    最好的盟友莫过于不算太弱,但也绝不强大。

    鲁特帝国就和雅格王国一样,希望罗兰将疲惫虚弱的状态永远保持下去——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不可能。

    当然了,作为盟友,罗兰帝国也绝非忠诚可信。

    罗兰现在做的事就是想趁着鲁特帝国深陷与雅格王国在图瓦的争端,又戒备教皇国的机会,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至于强盛之后,两国将是盟友还是敌人……那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不过,至少现在就像奥尔西斯在信中称阿黛尔为“我亲爱的仙后葛萝莉安娜”一样,罗兰帝国和鲁特帝国还处于热恋期呢。

    在国会新出炉的两项重要条例里,罗兰帝国规定,只有罗兰本国和盟友国的船只能够在罗兰沿海进行渔业打捞,而从其他各国运来的商品只能由罗兰本国和其盟友的船只进行运送……

    总是,给足了态度。

    ——至于鲁特帝国在大海上本就不以转口贸易为主这种事情,谁在乎呢?

    道尔顿从桌面上捡起那张信纸,看了一遍,脸色有些难看。

    “他希望与您会面,并举行订婚仪式。”道尔顿说,“难道鲁特帝国的皇帝,连王室的礼仪都忘了吗?婚姻协议才进行不到一半,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订婚?”

    可见道尔顿的确是因为这件封信气得不轻,都搬出他最讨厌的上流社会的礼仪来说事了。

    “毕竟没有比订婚更能约束罗兰不倒向教皇怀抱了。”阿黛尔漫不经心地说,她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开始给奥尔西斯写回信。

    道尔顿站起身,走到女王身边,看她写了什么。

    “亲爱的……”

    “您称他为‘亲爱的’?”道尔顿说,声音比当初那个苍白的贵族子弟夺走他的军功后还要阴郁。

    “他将是我的‘未婚夫’。”

    阿黛尔冷酷地说,书写着一封虽然不及奥尔西斯热情——毕竟她是女士——但矜持中不失亲昵的信,答应了奥尔西斯提出来的订婚要求。

    一字一句,哪怕明知是虚情假意,但它们还是化为了无数刀剑,一刀一刀,一剑一剑地刻进他的骨头缝里,叫他又一次尝到不甘和悔恨的苦果。他垂下眼,看着女王在信末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您不会嫁给他却还要把这桩婚姻进行下去,直到联盟破碎。您也一样,是吗?”

    他一半是自嘲,一半是渴求——渴求抓住一道希望的绳索。

    回答我是吧,陛下。

    肯定地告诉我您不会嫁给他吧,哪怕与我无关,哪怕只是为了罗兰。

    “是啊。”阿黛尔将信交给道尔顿,语调温和却无比残酷,“这就是政治。”

    道尔顿嘴唇扭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啊,那您是不是还要我叮嘱鲁特大使,将它万无一失地交到您的‘未婚夫’手上?”

    第36章 妒火如焚

    “是这样没错,”阿黛尔说, 她仿佛没有看到道尔顿变了的脸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交与你去做。”

    “但愿不会是令我再从马背上栽下来的差事。”道尔顿捏着那封信, 就像捏着一团火, 他凝视着女王那双无情的玫瑰色眼睛, “请说吧,您还想我做什么?”

    “人们都说道尔顿将军有一群绝对忠诚的士兵, ”阿黛尔缓慢地说,仿佛一边说一边在仔细地思考着一些事情,“我需要你抽选出一支绝对可靠的队伍,然后护送一个人到教皇国去。”

    “护送谁?”

    话题跳跃得有些快,道尔顿一时间没能理解女王想做什么。

    “莱安德·路维斯。”

    道尔顿想了片刻, 记起了这个名字,于是他显得更加疑惑了:“您要找他做什么?送他上绞刑架吗?”

    “不。”女王略显苍白的指尖抵在了一起, 精致美丽的脸庞上掠过令人发寒的微笑, “我是要送他一顶三重冠啊。”

    道尔顿错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

    莱安德·路维斯。

    在前些年的时候, 这个名字算得上是炙手可热。他出身于一个显赫的教皇之家——曾有两位教皇的俗世姓氏就是“路维斯”。他本人也曾在总教廷中就任枢机主教,与一般的主教先生们不同, 他至少还算干了些实事。

    在1543年到1548年间, 他主导的归洁运动令他声名大作, 他一度被人们认为是下任教皇的最佳候选者。

    事实上, 正如每一任教皇背后都可见一个庞大家族和国家的影子一样, 莱安德·路维斯背后站着的是强盛的鲁特帝国。某种程度上,鲁特帝国能够顺利地脱离教皇国的掌控也与这位红衣主教先生脱不开关系。

    不幸的是,前一任教皇病逝之后,莱安德输掉了对他,对他家族而言最为关键的战争。

    他在教皇竞选中失败了。

    新的教皇来自与路维斯家族敌对的卡佩尔家族。

    几乎是在烟囱里冒着白烟,写着新教皇名字的纸片飞舞出的那一刻,路维斯枢机就连夜逃出了圣城——他可以说是抛下了所有身家,这令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显得颇为落魄。

    但他是对的。

    有人曾说,每一次教皇选举,都不亚于一次王位之争。尽管如今的教皇权威已经不像中世纪那么强大了,但每一次选举,残酷程度甚至远超一个国家的王位纠纷——毕竟戴三重冠的人,将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帝王。

    在这场战争里失败,还是败给世仇家族,那下场无疑将会十分凄凉。

    假若路维斯枢机贪恋财富一步,那他付出的可就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自己的性命了——新教皇在得知刺客们没能追上路维斯枢机后,恼怒之下将所有路维斯家族放逐了。有几位年轻的路维斯家族神职成员,就那么神秘地死在了被放逐的路上。

    逃出教皇势力范围的路维斯枢机,第一个选择就是曾经支持他的鲁特帝国。

    可悲的是,面对新任教皇私底下的暗示,鲁特帝国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这颗失败的棋子。

    要不是莱安德主枢机见机得快,再次连夜逃跑,恐怕就要被鲁特帝国囚禁起来,与新教皇进行利益交换了。鲁特帝国的经历给了莱安德主教一个惨痛的教训,于是,他远远地离开了,尽可能少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的行踪诡异,有些时候,人们甚至觉得他死了。

    那么,这位教皇的眼中钉,他此时此刻,身处何方呢?

    ——罗兰。

    更具体一点地说,是在罗兰帝国的风岩港。

    ……………………

    海风吹过风岩港口低矮拥挤的建筑,小教堂的钟声有气无力地响着。曾经这里也算得上是罗兰帝国一处十分繁华的港口,但随着罗兰海军的落败,它也就渐渐衰落下去了,港口码头的船坞现在多已失修。

    今天,一艘特殊的商船造访了这里。

    之所以称这艘商船特殊,是因为它载着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海外来客。

    莱安德·路维斯伪装成普通商人的模样,踏上了风岩港唯一完好的码头。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倒也算得上容貌俊朗。但自从参与教皇竞选失败,被迫逃出圣城后,他就迅速地变得苍老了起来。现在他的脸颊两侧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淡金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

    在他眼中时不时闪动着复仇的狂热火光。

    路维斯在心底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这几年来,他行踪隐藏得不错,卡佩尔家族的刺客们逐渐地失去了追逐他的动力,教皇国的人们也早已经忽视了还有他这一号人物——毕竟路维斯家族已经衰败下去了。莱安德既愤怒又得意地看着这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

    遗忘他吧,忽视他吧。

    这样他卷土重来的时候,他们就会为自己的轻率而付出代价。

    与路维斯枢机主持的“归洁运动”不同,他的性格几乎可以直白地体现在他过分硬朗的容貌里,他向人们宣赞多少仁慈宽宏,他本人就有多么冷酷果决——这种冷酷在他逃出圣城的时候被充分展现出来了。

    路维斯枢机逃出圣城时,故意不带走任何财物。

    他刻意地营造出了一种惨败后无力反击的假象,甚至不惜让家族的几位成员牺牲在了卡佩尔家族的刺客手中。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没有什么比曾经的对手溃不成军,更能取悦也更能麻痹仇敌了。

    于是,在教皇沉浸于从路维斯家族收缴来的金银珠宝,庄园田地的时候,路维斯家族隐匿于阴影中的力量得以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正是这力量使路维斯枢机得以消失在教皇的视野中,得以秘密地图谋着他的复仇。

    要知道,任何一个出过两位教皇的家族,都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比起他们表面上的财富,更可怕的是他们长久积累下来的隐形网络,如蛛网一般密布在教皇眼皮底下的网络。

    路维斯枢机唯一的失误就是他逃出圣城后,错误地选择了鲁特帝国。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盟友将他出卖得这么干脆利落,也没有想到教皇竟然会那么迅速地同鲁特皇帝秘密达成协议……

    险些被鲁特帝国囚禁是路维斯枢机最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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