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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的灯火忽明忽暗,海盗们没有像阿比盖尔想的那样,得意忘形地忘了分寸。恰恰相反,他们前所未有地严肃,在桌子边坐得端端正正,在烛火下,他们从面对阿比盖尔时又怂又贱的家养猎狗,摇身一变,成了一群排外的野狼。

    目光森然,带着审视。

    “阿比盖尔有一批好船员。”

    女王没有惊讶,她平静地洗牌。

    纸牌最初原本是贵族们的宫廷游戏。印刷术尚未普及的时候,宫廷工匠需要手工绘制供贵人们玩耍纸牌,并用金粉和宝石加以装饰。昂贵的甚至有用象牙来雕刻。但是等到十五世纪起,铅活字版机械印刷机被发明出来后,这种宫廷游戏便迅速地平民化了。

    眼下女王拿在手中的便是一副带有沿海特色“平民纸牌”,纸牌背面共有航船、鲨鱼、水手和灯塔四种花色。

    大副剪了一下蜡烛的烛芯,火光一跳,先是暗淡一下,随后变得比先前更加明亮。

    “没办法,”大副说,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匕首的寒光在烛火下一闪。他将匕首插进桌面,抬起眼,“我们老大其实就是个蠢货啊。”

    想要指望一群无法无天的海盗对帝国女王有多少敬意,无异于痴人说梦。

    大副也好,其他海盗也好,这几次参与战斗,比王室开出的条件更重要的是阿比盖尔的意志。玫瑰海峡“无冕之王”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在铁十字海盗团中,阿比盖尔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船员们追随她就像追随自己的君主。

    “我们这些人,很多一开始扔到别的海盗团,他们看都不会看。是老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我们捡回去的。没有老大就没有今天的铁十字海盗团,所以老大想要干什么我们都跟着她。”大副注视着桌面上的匕首,“我说这些只是想请您明白,她虽然没有家族,没有商队,但也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在担心我将她作为棋子,是吗?”

    女王轻柔地问,与她的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锐利得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

    在那样的目光前,海盗们明明人多势重,却觉得自己成了被拷问的一方。女王平缓的语调带来的压迫力甚至超过他们以往迎战任何一支船队。她的威严蕴藏在不动声色中,犹如潮水一重一重地叠压而来。

    “是。”大副咬牙说,“您是要让我们老大上战场,而上战场的人从来就没有几个有好下场。您要带走我们的老大,我们就得确认,您不会随随便便地将她当作什么棋子——大人物不是罪喜欢玩这套吗?让她去送死,成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牺牲品。”

    “如果您这么做了,我们这些人就算拼了命,也要替她报仇。”

    桌上的其他海盗们一言不发,一起拔出了刀,插进桌面。

    “想过这样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吗?”

    女王随意地抬眼,她的眼睛长而内敛,外眼角微高,眼角走势平直,尾端微微上扬。昏暗里,犹如微露锋刃的寒刀,克制冷漠,隐含力道。

    海盗们的匕首在她的眼光中,忽然变得暗淡。

    “想过。”大副虽然还迎着女王的目光,但额头上已经开始出现冷汗,“但如果您因此迁怒老大,那么您便不是值得她效忠的人。那么就算回头被她扔进海里,又或者您将我们扔上断头台,我们的命也不算白交代。”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桌上。

    “请您不要怪罪老大和其他兄弟,这都是我的意思。在这赌博结束之后,我可以切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

    大副一张手夹在手指间的七枚金币整整齐齐地掠出,在桌上钉了一排,笔直如战线。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我们老大卖命,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指挥铁十字海盗团。”

    “请。”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阿比盖尔在走廊上转了又转,等了又等。

    房间里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呼喝牌面大小的声音,期间夹杂着酒瓶哐哐扔了一地的响动。阿比盖尔越发急躁起来,她之所以禁止那些家伙赌博,是因为他们赌起来简直就是群不要命的恶棍。一般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咒骂两句,听着又一个酒瓶被扔到地面,阿比盖尔终于忍不住,撞开门,闯了进去。

    “都给我适可而止些——”

    阿比盖尔的声音卡在了咽喉里,她错愕地看着赌房里的情形。

    酒瓶子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海盗们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几个醉鬼抱着桌角,哎呦哎呦地一会喊着心上人的名字,一会喊着那个王八羔子欠了几个硬币还没还。唯一一个还坚持坐在桌前的海盗是大副,但也已经一晃三摇。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女王。

    她每个袖口都扣得整整齐齐,只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浑身上下还是像齿轮一样精密严谨。坐在一群醉鬼中间,就像是一把苍白沉默但震慑八方的宝剑。阿比盖尔进来后,她便站起身,朝着对面的大副微微颔首。

    “老大……”大副竖起拇指,傻笑着,“您的眼光真不错,我……我服了……”

    赌博,最重要的就是心性。

    海盗们之所以屡屡上了赌场的黑名单,就因为他们都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能够对着匕首面不改色地继续下注。很少有人能够抗住他们这样逼人的气势,最后输的人其实不是输在计算和技术上,而是输在了胆魄。

    但今天这群法外之徒遇到了最可怕的对手。

    他们自认为足够疯癫,今晚生生在那位银发女王平静的报数和始终不变的语调中被击溃了全部信心。他们拔出来示威的匕首,她只做了一件事就让它们成为了玩具——她随意地抽出一把枪,放到桌面。

    ——收起来吧,最后我输了我自己来。

    “走吧。”女王将小玫瑰插回腰带上,朝阿比盖尔笑笑,“他们以后有段时间不会赌了。”

    阿比盖尔看了一眼海盗们,又看了眼女王,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时间不早了,她只能先带女王返回行宫。

    女王与阿比盖尔离开之后,大副坐在房间里,傻呆呆地看着蜡烛,裂开嘴。

    “老大,你的选择没错。”

    他轻声道。

    最后一轮,女王抽出一张牌,放到桌面,推向他。他翻开牌后,就要去拔出匕首履行承诺。

    “让你的脑袋继续待在它原来的地方吧。”她制止他,“放心,她不会成为枉死的牺牲者,她会成为帝国骄傲的元帅。”

    第65章 猩红玫瑰

    等到女王在阿比盖尔的护送下, 回到临时行宫之后,不出意料地阿比盖尔得到了凯丽夫人不善的眼刀。

    阿比盖尔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唉!原先的凯丽夫人对她多和善啊!

    “好了,凯丽。”海盗头子灰溜溜地离开后, 女王温和地喊了凯丽夫人一声,同时举了举带回来的航海日记,“这是我的意思, 海军委员会隐瞒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过来帮我把烛火调亮点吧。”

    凯丽夫人帮她调亮了蜡烛,但神色之间还是有几分不高兴:“您该休息了。”

    “圣灵节快到了。”女王打开了从船上带回的航海日记,在灯火下快速地浏览起来,不时还取出其他的文件和汇报加以对照, “圣灵节过后就该北上见鲁特帝国的人, 能够处理玫瑰海峡舰队的时间不多了。”

    凯丽夫人只好取过件温暖的大衣,给女王披上。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女王了, 还是公主的时候, 阿黛尔就对自己要求严苛, 什么课业都要努力做到完美。加冕之后, 所有国务书信档案文件,她都会亲自过目。在御前会议上,内廷官员们总会惊讶地发现,女王仿佛知道所有事情,能够洞悉一切。在私底下, 他们甚至揣测过,女王是不是有读取人心的能力。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读取人心的能力呢?

    不过是夜以继日的辛劳。而这又如何不让凯丽夫人忧虑?凡人之力终有尽头,她正看着自己的孩子以血肉之躯走在荆棘路上,风疾雨暴。

    ……………………………………

    对于玫瑰海峡的海军来说, 他们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海军的高级军官们和海军委员会成员正坐在白镜厅中,焦灼地等待着女王到来。白镜厅是历来帝国玫瑰海峡海军召开最重要的会议的场所,因大厅四面高悬镜子而得名。眼下大厅的座位与往常相比,似乎空了很多。而首座是也还是空的,在其后墙壁上高悬着十字剑与玫瑰的图案。

    所有人中,最坐立不安的莫过于安德里上尉了,他是海军“白天鹅”号战舰的船长。昨天他从妓院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航海日记是不翼而飞了。这几乎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也不敢声张,只好暗中费力寻找。

    嗒、嗒、嗒。

    银杖点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女王穿着深红色的长裙走了进来,长裙的外套和颜色都近似于玫瑰帝国的海军军装。女王的肩膀上斜横着军队标志的绶带,一排闪闪发光的勋章佩戴在她胸口,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握着一根细剑般的银杖。

    至少,它点在地面的时候,军官和委员们只觉得那尖锐的杖尖其实是点在自己的后脖颈上。

    所有人起身向她行礼。

    “坐吧,”女王朝所有人颔首,“很高兴是在这里见到诸位,而非月塔。”

    她的话让一些人的脸色略显苍白,一些人则显得隐约有几分恼怒。月塔是玫瑰海峡码头的一座监狱,如今近乎三分之一的海军军事委员会成员被关押在内,海军军官也有为数不少被囚禁其中——这就是今天的白镜厅如此空旷的原因了。

    “陛下。”

    沉默中,一位佩戴不少徽章的军官站了起来,朝女王鞠躬。他年纪不轻,头发近乎全白,但站的时候却犹如利剑般笔直,硬朗的脸上有不少皱纹,在那些纹路里铭刻着他经历过的所有考验。

    “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直言无妨,博利伯爵。”女王平和地说。

    满座皆寂,当博利伯爵站起来后,没有再说话。因为在座里,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率先向女王提出异议了。

    博利伯爵是帝国海军目前年纪最大的一位海军上将,他统帅的“郁金香”号战舰是目前海军战舰中服役最久的一艘战舰,而博利伯爵本人也是海军中唯一一位坚持在船上驻守最久的军人。他年近六十,在艾德蒙三世的父亲统治帝国的时候进入海军服役,经历了帝国海军最辉煌的时期,也见证了它的没落。

    人们都说,博利伯爵是帝国钉于玫瑰海峡最坚固的钉子,由此可见他在人们心中的威望。

    对于海军和委员会的人来说,如果有谁能够正面对女王在玫瑰海峡的布置提出异议,那么也只有这位老伯爵先生了。

    “罗兰帝国一千五百五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让海盗成为军人的习俗。”博利伯爵年岁虽大,但说话的声音却低沉有力,刻板且一丝不苟,“我们的士兵该如何接受,海盗竟与他们平起平坐这种荒唐不堪的事?”

    “帝国海军以前也未有被海盗击败的先例。”女王十指交叉,叠放在银杖上,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我们的士兵既然不能接受海盗将与他们平起平坐,那请您,请在座的所有先生告诉我,为何我们的士兵竟然能够放任自己堕落至此?”

    女王的目光扫过谁,谁就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先生们,何必沉默?”她冰冷地,逼人地问,不留情面,“何不来说说为何堂堂帝国海军难以拦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队?何不说说,整个海港的战舰竟然不如区区百名的海盗?”

    久久的沉默里,只听得女王不急不缓的声音。

    “米希尔先生,说说看,”女王看向左边的海军军官们,“你率领的‘金百合’号为何连港口都没离开?”

    被点到名的米希尔上尉脸瞬间涨红了。

    在叛变之夜,他的战舰犯了低级的错误,搁浅在浅滩上。

    “伊特先生,说说看,眺望塔本该由您负责,为何它那么容易就被海盗点燃?”女王将目光移到下一位军官身上,“眺望塔负责侦查与警戒,一直以来为帝国的鹰眼,现在请您告诉我,帝国的鹰眼原来是这么容易被啄食的吗?”

    伊特中尉磕磕绊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科尔蒂先生……”

    “尤金先生……”

    “……”

    女王一一点名而过,令在座的人心惊不已的是,她就像亲身经历了那夜的战斗一样,对所有细节了如指掌。就算阿比盖尔和铁十字海盗团有向她汇报战斗的过程,可其余的海军方面的细节她又是从何得知?甚至,他们的所思所想,她的洞察无误。

    “陛下,”海军委员会的一位委员站起身,“海盗们不过是采用了偷袭的手段,利用这种卑鄙手段的成果,又怎么能放到太阳之下呢?如果是在正面战场上,帝国的舰队能够足以将他们碾成粉碎。难道我们要指望,以这种卑鄙的手段在来日的战场上,赢得胜利吗?”

    他声音铿锵,自觉发言精妙,胆魄过人。

    “皮萨罗先生,”女王审视了他一会儿,准确地念出他的名字,“我记得您。”

    皮萨罗委员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但他的笑容未能彻底展露。

    “您从去年战舰的维修费用中贪污了十万杜罗,在两年前您的家族多了三条不错的商船,它们来自自由商业城市雅维利家族,在三年前,您则通过贿赂的手段取得了海军军事委员会的席位。”女王不紧不慢地说。

    皮萨罗委员脸上的血色忽然消失了,冷汗瀑布般地从他额头上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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