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压力施加到接下来的战争中,输的一方将承担起战争的全部经济损失。

    不过, 显然,与雅格王国达成协议的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府觉得自己这一方的胜率要更高一筹。自由商业城市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银行产业,商业与资金都远胜于罗兰帝国。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能够承担得战争期间的贸易停驻,而罗兰帝国却承担不起失去自由商业城市这个羊毛出口地的后果。

    “启动预案吧。”

    女王凝视着地图,缓缓地说。

    《港口条例》与《航海条例》通过之后,女王的宫廷便在她的旨意之下,日夜不停地运转了起来,一切的事务都围绕着预计中的争端展开。在女王的要求下,这小半年来,应对战争的预案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海外的密探日以继夜地收集关于雅格王国和自由商业城市的情报。

    “在圣灵节到来时,希望执政厅会满意自己收到的礼物。”

    女王站在罗德里大主教身侧,单手按在桌面,低头看他迅速书写一道道即将分派出去的指令。

    罗兰女王可以不计较自己的私仇,宽恕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只要他们对帝国有用处,但与此相对的,所有与罗兰帝国为敌的人都将成为她的敌人。与女王为敌的人,将迎接的便是她冷酷且不择手段的一面了。在背叛之夜,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和教皇国的卡佩尔家族联手,意图刺杀女王毁掉罗兰的海军舰队……只是,他们或许应该知道一件事。

    在执政厅决意刺杀女王之前,女王早已在策划着针对自由商业城市和雅格的行动了。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自由。”

    罗德里大主教将“自由”念了两遍,带着些许轻蔑地摇了摇头——显然他知道女王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筹划着什么。图穷匕见的,可不止雅格和执政厅。

    女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容很美,但透出寒意。

    ……………………………………

    天国之海东侧,自由商业城市坐落在天国之海一处港湾中,这里风浪平静,港口众多,海岸线曲折。是孕育商业城市绝佳的肥沃土壤。

    自由商业城市只是个统称,用以概括间隔在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之间这一片的独立城市。这些城邦有着悠久的自治历史,早在公元九世纪的时候,借着当时西方的教皇国陷入到与异教徒的战争,独立城市联合起来,从教皇手中购买到了城邦自治权。后来为了抵御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的压力,诸多城邦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同盟。

    同盟的政治机构被称为执政厅,有十三个行会的代表就任核心委员会,而其余的商会家族各有其在执政厅中的代表。

    十三座雕像摆放在执政厅正门前的广场上,每一座都各自代表着一个不同的行会。今天执政厅钟楼的牛钟被几乎没有间断地敲响。低沉的钟声笼罩在城市上空,如同神话里的天牛哞哞而名。牛钟敲响,意味着自由商业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按照规定听到钟声的所有成年男性市民都要聚集起来,跟随各个区的代表来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形成“市民议会”。十三位执政官在经由他们批准之后才能组建最高司法委员会,接下来才能处理涉及所有市民的事务。[1]

    这种古怪的“民主”政体一直是自由商业城市的骄傲。与这种自由相对,在这里,最大的危险不是有多少政敌,而是过多地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之下。自由商业城市的市民为了捍卫自己的自由,对执政的人是出了名的不信任乃至。

    “最危险的敌人是试图成为僭主的,最危险的事情是被认为试图成为僭主。”

    ——这句话在自由商业城市口耳相传,人人皆知。

    谁被公众认定他试图成为僭主,试图背叛自由商业城市,那么他就死定了。轻则被放逐出联盟,重则整个家族一起被吊死在执政厅的广场上。值得“夸耀”的是,自由商业城市的市民们吊死的执政官放眼整个世界,都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比拟。

    “看在神的份上!他们是疯了吗?”

    执政官聚集在城市执政厅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的卫队正在楼下全力抵挡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人群。房间里的执政官们额头上尽是冷汗。

    前不久他们就敲响过一次牛钟,以雅维利执政官的死为催化剂,使市民会议和最高司法委员会通过了与罗兰帝国《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针锋相对的《自由商业城市贸易保护条例》。现在那次牛钟召集起来的人群重新涌到了市政厅前的广场上,激动愤慨,空气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凶险气息。

    一次暴乱。

    暴乱的起因是执政厅被指控他们出卖了自由商业城市的独立权,现在的执政官们企图在联盟中实行专制统治。

    “天呐!这些蠢货!”

    石头被从底下抛掷上来,砸碎了色彩鲜艳的玻璃窗。一名倒霉的执政官被碎玻璃刮破了脸颊,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底下的人群汹涌着,叫嚣着要求执政官对过往十年的联盟财库空缺做出解释。

    市民的愤怒像潮水一般疯狂,而在整座城市笼罩在疯狂中时,另外有一些人低调地隐匿在阴影里。

    他们是罗兰和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海外密探。

    “真可怕啊。”

    教皇密使站在城市的一处塔楼,从高处向下俯瞰这座城市时,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暴乱背后有着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帮助——在他还是路维斯枢机的时候,自由商业城市为了向当时卡佩尔家族的教皇示好,可做了不少针对路维斯家族的事。在路维斯枢机赢得教皇选举的第二天,新教皇的使者便带着一批文件秘密地离开了圣城,来到了自由商业城市。

    使者不知道新教皇与罗兰女王达成了怎样的秘密协议,但他此时已经亲眼看到了这样密谋的后果。

    送到了罗兰密探手中的是过去十年来,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委员会与已经病故的卡佩尔教皇达成的协议。执政官们从旧教皇手中获得的诸多特准条例并非全无代价——他们秘密地将一部分联盟城市的主教任免权交还给了教皇。其实在这项协议里,执政官们玩了一个巧妙的花招。

    他们将主教任免权交还教皇后不久,就趁着教皇发动对新神教派的战争,将主教权力给架空了。而后面,宗教战争陷入僵持,卡佩尔家族和旧教皇对自由商业城市的经济依赖越来越重,协议便成了一纸空文,圣城也就没有干预过自由商业城市的选举。

    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

    但圣特勒夫斯二世上任之后,将这批文件给翻了出来,以此为借口向自由商业城市执政厅发难。

    对于自由商业城市来说,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从教皇手中夺回了他们政治和精神上的自由。不论执政官们有再多理由,他们都越过了市民们最敏感的那条界线。然而事态之所以会发酵成这样,还是要归咎于罗兰女王的密探们,他们无孔不入,一面收集执政官们的动向,一面收买许多诗人和学者。

    极具煽动性的小册子流传遍自由商业城市,等执政官们将目光从罗兰,从诸多大事上收回时,城市已经笼罩在躁动不安的气氛里了。

    他们不得不面临出卖自由商业城市的指控,甚至连前段时间说服市民议会与雅格王国结盟,都被解读为“他们意图第二次将联盟主权出卖给雅格王国”。

    这一点罗兰密探必须真心实意地感谢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贪婪,他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垂涎和对图瓦公国一样,都不是一天两天的……这份贪婪野心,让罗兰密探的煽动工作变得格外顺利。

    “为圣灵复活祝福。”

    罗兰密探在喧哗中放飞了信鸽。

    信鸽飞上天空,灰色的天幕堆积着铅色的云团,而广场上暴动的人群已经将市政厅团团围困。

    有执政官冒险站到露台上,大声朝市民们解释。但市民以“核对账目”的声浪将他吼了回去。

    执政官们不说话了。

    ——他们当然没有那个勇气核对账目。

    他们自诩对联盟绝对忠诚,但他们也无法否认自己在过去时间里的贪婪。

    如果不是成为执政官有利可图,谁会挤破脑袋成为执政官?他们为成功任选花了多少钱,自然要成倍成倍地从执政厅里讨要回来。忠诚与为自己赢得利益并不违背,不是吗?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真正大公无私地为一个国家效力。

    现在,这原本被默许的潜规则被远在天国之海另一侧的罗兰女王抽出,在特地的时间,变成了一把要命的刀。

    ………………………………

    在自由商业城市淹没在钟声与喧哗里的时候,玫瑰海峡也沉浸在钟声和呼喊声中。

    不过,这钟声与呼喊声所代表的含义与遥远的执政厅截然不同。

    二月第三周的星期四是传统的宗教节庆圣灵节。在这一天,罗兰帝国各地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集市、庆典、游行和狂欢。在这一天,帝国严格的社会等级被容许短暂地打破,在狂欢节里,劳工们可以扮演贵族,而贵族则尽量地与民同乐,轻松愉快地忍受一切。[2]

    对于玫瑰海峡的人们来说,今年的圣灵节则格外与众不同,因为今年的圣灵节帝国的女王将与他们一共渡过,而这也是女王在玫瑰海峡停留的最后一天。

    女王待在玫瑰海峡的这段时间,人们能够在港口船坞、商业街、前往教堂的道路等地方见到女王的身影。

    贵族们因叛变之夜和随后的海军改革胆战心惊,看到女王铁血冷酷的那一面,并对她畏惧不已的时候,港口人们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她的容貌成为去年神迹最强有力的印证——除了神的宠儿,还有谁能如此完美无瑕?她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却对任何请求她聆听建议的人不论身份年龄都温和可亲。王室法庭在她的主持下,所做的判决堪称三十年来司法公正的典范……

    她赢得了整个港口人民真诚的爱戴。

    女王的到来,替他们肃清了玫瑰海峡淤积多年的腐败和朽烂,将一个生机勃勃的,让人心怀希望的港口留给他们。

    这是一份宝贵的礼物,作为回报,玫瑰海峡的人们也想在这个节日向他们的女王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1]克里斯托弗·希伯著.美第奇家族的兴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2]丹·琼斯著.血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第71章 她即人间

    圣灵节的钟声回荡在玫瑰海峡的上空, 一声接一声,涟漪般回荡。

    或曲折或笔直,或宽阔或狭窄的街道在今天被各色彩旗装饰得格外明亮, 人们花了不少力气将路面清扫过。就连拥挤庞大的下城区都在今天焕然一些,广场上摆满了鲜花,建起了装饰繁多的剧台, 随处可见风琴手奏乐。

    狂欢之日里, 随处可见装扮成各种历史角色的人们, 男士们大多将自己装扮成威风凛凛的将军, 又或者传说中的古英雄。在广场塔楼的一角,甚至能够看到不顾天寒,赤足披着草编斗篷,头上带着镀铜王冠假扮成古希律大帝的人,在他身边还有装扮成施洗约翰的修士和身披九彩衣的“莎乐美”。在今天,装扮华丽夸张的多是平民,他们享受着这一年里,仅有的可以放纵的时间。

    “他们看起来真高兴。”

    女王乘坐着称得上朴素的敞篷车抵达广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微微弯了弯唇角, 露出一些笑意。

    跟随着女王的贵族们和女王一样, 今天衣着看起来都堪称朴素。在在圣灵日, 平民们竭尽全力地将自己打扮得高贵鲜艳, 而贵族们则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更贴近普通人一些——尽管贵族身上的任何一件常服看起来再如何朴素,价格都足以购买下平民们从头到脚的所有装饰。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

    等候已久的人群发现了宫廷队伍的到来, 广场上的风琴在这一刻一起奏响,不论是装扮成英雄还是装扮成贵妇的人都在这一刻欢呼起来,兴奋地朝着女王的队伍涌过来。风琴手们使出浑身解数, 奏响了音乐,客观地说,风琴手们奏响的乐曲各不相同,并与这么多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已经不再具有乐曲的悦耳。

    但这些声音里蕴藏的真切的喜悦却足以令任何一位心系子民的君王露出笑容。

    女王从敞篷马车上下来,朝广场的人们挥手。

    “赞颂圣灵,圣灵复苏!”

    女王抬高声音,按照传统的仪式对着广场上的所有人通告这一喜讯。

    “赞颂圣灵!圣灵复苏!”

    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为女王与她的随从们让出路来,尽管如此,他们都尽可能地想要站得离女王更近一些。广场中心是一尊高大的洁白的圣灵雕像,在雕像周围摆满了一圈翠绿的灌木和花环,还有好几个巨大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笼子。

    当女王朝人群祝福的时候,站在笼子边的十二名唱诗班孩子立刻扯下笼子上的厚布,一把拉开了笼门。只听得密集的翅膀震动的声音,上千只洁白的鸽子一起飞了出来,有的振翅融入蓝天,有的落到圣灵的雕像上。与此同时,玫瑰海峡所有大教堂的洪钟在同一刻敲响,洪厚悠远。

    或许是受到钟声的惊动,一只停落在圣灵圣冠上的白鸽振翅飞起,在半空中稍作盘旋,便在众目之下朝着广场中心走来的女王飞去,落在女王前进的道路上。

    人群被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和变故吸引了注意。

    “这是神的旨意吗?”装扮成希律大帝的人惊诧地问道。

    “是圣灵的指引吗?”一位装扮成十三世纪贵妇的女士跟着问。

    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去年八月的那场雨——那场证明女王无罪的雨,那场证明她是真正被选定的罗兰之王的雨。异样的兴奋和紧张抓住了人们的心脏,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站在后面的人竞先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亲眼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罗德里大主教皱起眉。

    被认为是“神的选定”者是一把双刃剑,女王与他们能够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却也要承担这种“神佑”的压力。可不论如何,将一只恰巧落于圣灵塑像上的白鸽,一只普通的小鸟当作神谕的象征,未免过于轻率,也过于难以掌控——白鸽又如何知道自己在此时扮演的角色?

    还没等罗德里大主教做些什么,女王便已轻轻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惊动那只日光下的白鸽。

    随后她独自一人,缓步向前走去。

    女王今日换下了往常那些沉重华丽的宫裙,穿着一件以上好白棉制作的长裙。它比人们见过的任何一种细亚麻布更洁白,在日光下素洁得像冬天落下的第一片雪。安妮夫人无愧为宫廷的一等裁缝,她舍弃了繁复的装饰和设计,仿造古罗兰时代的传统长裙同时大胆地参考了教皇加冕时的服装,为女王缝制了一件纯白的及地斗篷。

    当女王散下银发只戴着王冠穿上它,走进阳光里的时候,任谁都觉得自己看到了活生生的圣灵的人间化身。

    停落在前方的白鸽那双黑眼睛灵动地转着,它偏着头,像是在好奇地打量着向自己走来的年轻女王。停留在原地,没有飞走。它不知道走向自己的人是什么身份,直觉得她的气息十分干净,像是晨清森林的曦露,像冬雪后落下的松针。它喜欢她的气息,于是它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

    “诸神在上。”

    人群中隐隐约约有压抑不住的惊呼。

    惊呼声里,地面的白鸽向前走了两步,迎向了女王。

    女王朝这种颇具灵性的小生灵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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