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他不敢再去想那些黑衣修士的身份,追上罗德里大主教的步伐,“这的确很让人惊讶, 各个方面。”

    学生时代, 罗德里是圣约翰学院里课业最优异的那一个,同时也是与周围人最格格不入的。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学院有个货真价实履行了每一条清规戒律的怪胎。当时圣约翰学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一片妓院区……啊哈!神学生去那里的时候,心安理得地以教皇都有成打私生子来安慰自己,唯独罗德里没有。

    连最有经验的妓女都无法熔化他那岩石般的冷硬严厉。

    不解风情的“圣人”。

    这虽然只是个私底下的调笑,但也足见罗德里堪比狂信徒的虔诚程度了。

    就这样一位笃信到令人敬畏的家伙, 有朝一日突然愿意庇佑一名被追杀的异端, 简直就像狮子放弃食肉一样让人惊愕。

    “手稿在哪?”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留给威勒纳特放松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直切正题。

    “带来了。”威勒纳特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将手中的提箱放到桌面上, 借着烛火的光像打开一件危险武器一样打开了它,“一共两百二十一页,全部都在。”

    《血液循环与再论教义》。

    烛火光下,手稿的扉页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略带倾斜的字体。

    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平常的著作,前段时间在教皇国掀起了一场险恶的阴谋。

    著作的作者米歇尔是圣城一名枢机主教的医生,他再一次偶然的解剖中发现了人体心脏血液循坏的事实。然而这与人们长久以来接受的“灵气”说不符,米歇尔医生在他的手稿中论述了心脏工作原理,并由此引申出了对教义的疑问。

    原本如果这只是私人笔记,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不幸的是他私底下将自己的发现与疑惑,同朋友交流的时候,一个人将他的想法泄露了出去。

    “圣特勒夫斯二世可不正急着继续进行他的归洁活动,”威勒纳特耸了耸肩,“连一天都不到,他就被宗教审判扔上了火刑架。那个倒霉蛋要死地把这烫手的东西塞我手里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他想借此害死我了。”

    威勒纳特还在喋喋不休,却只字不提自己带着被判定为“异端邪说”的手稿在圣城,在整个世界最强大的宗教审判所下东躲西藏的狼狈。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他。

    节骨坚韧的手翻开了那份手稿,钢蓝的眼睛像猎取目标的苍鹰一样,迅速地在上面掠过,将血管与心脏的解剖图,否定灵气与圣说的注释检视过。

    他看得很快,又对后面那位不幸医生的疑惑不感兴趣,短短一会儿,就将前面他最关心的内容浏览完毕。

    “我可以提供给你一批印刷机和工人,”他合上手稿,冷静地打断威勒纳特无意义的叨叨,“一个条件。”

    “什么?”

    “把所有印刷出来的书,分发到教皇国去,送到圣城去。”大主教以平静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

    威勒纳特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一瞬间惊慌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怎么知道……”他及时地打断了话,但脸上已经将疑惑写得清清楚楚——罗德里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圣城建了一个秘密组织?

    恍然间,威勒纳特想起一个传言,似乎他这位曾经笃信的老同学,不仅背叛了信仰,还已经堕落成了一个与阴谋为伍的情报头子。

    他瞠目结舌,忽然有几分相信那个离谱的传言——罗兰大主教与罗兰女王的。

    “好。”

    最后,威勒纳特艰难地同意,只是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女王陛下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玫瑰海峡,“你们的战争也要到了。”

    “战争无处不在。”

    …………………………

    没有人对空气中的紧张讯号视而不见。

    指挥舰上,阿比盖尔刚刚巡视检查完战船,她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会不远处的士兵聚集点。

    海风从造船厂的方向吹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古怪味道。当沥青和坏掉的动物油脂放在一起熬煮的时候,就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些经过熬煮的动物油脂涂抹到船身上后,能够提高战船的防水性。

    风向上方是日夜开工的造船厂。

    运输的船和车队也正源源不断地赶来,经过两次烘烤的饼干整箱整箱地被搬运上船只,标枪、炮架、木料、绳索……仅仅玫瑰海峡一处港口,为大规模战役准备的物资就已经多得惊人。

    “你应该留下来,驻守玫瑰海峡。”

    被誉为“帝国守卫之剑”的博利伯爵穿着军装,从后面走了上来。

    这位驻守玫瑰海峡将近一生的将军正皱着眉,对女王做出的军事委任不太赞同。

    “您驻守玫瑰海峡的时间比我长,这一次出征雅格,海峡的舰队也会被抽调走很大一部分。我可没那个本事在这条件下守住帝国咽喉。”阿比盖尔懒洋洋地说,她后背靠在栏杆上,鞋跟交叠,姿态随意。

    博利伯爵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声,却也没有再坚持由他率领舰队远征。

    他们都心知肚明,以博利伯爵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远洋航行的风波。

    博利伯爵沉默了瞬间,他望着太阳塔的光落在海面上,一瞬间这位执拗的将军老了下去。

    “帝国的命运在你们手中,”许久,他说,“守卫它。”

    阿比盖尔挑了挑眉,想起博利伯爵是十几年罗兰和雅格海上战争的亲历者。

    博利伯爵来见她的真正目的,似乎就只是最后这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到岸上去——他已经将伴随他大半辈子的“郁金香”号交给阿比盖尔了。

    “罗兰会夺回所有岛屿。”

    阿比盖尔在他背后抬高音量,朝他喊了一句。

    博利伯爵脚步顿了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脊梁笔直地离去。

    ……………………

    当天晚上,阿比盖尔在船长室里摊开了她的私人日记本。

    作为一个带着点玩世不恭嚣张意味的前海盗头子,写日记这种事情,似乎和阿比盖尔不太搭。她原本也没有这个爱好。

    “……”

    写日记的习惯是从那天带阿黛尔偷溜出来后养成的。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比盖尔始终记得阿黛尔的轻叹。

    她们在短暂而又宝贵的夜晚奔过沙滩,一起偷溜进港口的战船,她还带她去见了那群蠢得不得了的手下……就像蔸兰精灵真的施展了它的魔力,她们短暂地丢下了一切,奢侈地抓住了一把细碎的淘气。

    阿比盖尔将一把顺手偷来的浆果分了一半给她,她轻轻哼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给她听。

    她们把回去的路走得很慢。

    会和她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一起分享尚带酸涩的浆果的阿黛尔存在得那么短暂,只存在那个晚上。一夜过后,那些无忧无虑的幻影就从她身上消失了。太阳还没升起,漂亮的银发朋友侧头看着远处透出一点暗红光亮的海面。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黛尔带着几分遗憾地叹息着,却没有要求再多放纵一会。

    她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就转身走进了城堡的森冷中,没有怨言地重新戴上王冠与枷锁。

    没有关系。

    阿比盖尔一边写日记,一边在心底哼着那一夜的旋律。

    她可以看到日出,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精彩的有意思的事,她可以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所以她开始写日记,写她看到路边的小孩们举着蔸兰跑过,写她看到从埃尔米亚来的第一批商人,他们肩膀上的铜章形状像翅膀,他们在街头表演种下种子立刻开花的魔术,写她看到西乌勒的流浪者保留了吹骨笛的习惯……

    她把遇到的,所有美丽的,又或者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全都记了下来。

    “希望你喜欢这份礼物。”

    阿比盖尔端端正正地在这本日记最后一页写上这句话。

    写完后,她自己又看了看,有些忐忑。阿比盖尔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让阿黛尔高兴点。她不确定阿黛尔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与人们经常送给女王的珠宝、银酒杯相比,它廉价得简直一文不值。

    顿了顿,阿比盖尔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第一次送朋友礼物的阿比盖尔。

    但愿这句话不会显得过分紧张。

    第91章 獠牙相对

    在所有停泊在港口的战船中, 最耀眼的是指挥舰“郁金香”号。博利伯爵将它交到新统帅之前,对它做了一番不小的改造。如今,战舰上十字剑和玫瑰组成的军旗高高飘扬, 船尾装饰着代表女王本人的玫瑰和金字的箴言:“荣耀至上”。

    阿比盖尔写日记时,的确只是个捏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蔸兰枝条, 忐忑而又珍视的女孩。但等到她走出船舱,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便是威严日盛的新任海军统帅。

    她肩膀上的黄金穗子摇晃闪烁,有力笔直的长腿被收束在军装长裤中, 自膝盖以下的小腿包裹在战靴之中。她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扣上外套的每一颗纽扣,钉铁的鞋跟将甲板敲得铿锵作响,犹如一柄战刀劈开一切迎面而来。

    指骨修长的手扣好最后一颗纽扣,帝国女将抬头。

    一轮旭日从海平线上跃起, 光落到她的头发上, 耀眼得像火焰烈烈燃烧。

    她简洁有力地下令:

    “出发。”

    港口的礼炮在同一时间响起, 鼓点声中铁锚破水而出,船帆升起鼓张成洁白的贝壳,船桨击碎粼金的海水。帝国舰队分散如弯月般遮盖海面, 向可希米亚湾进发。

    ……………………

    就像女王的乌鸦散布在自由商业城市、散布在雅格、散布在教皇国一样, 来自不同地方的眼线同样密切地关注着玫瑰海峡的一举一动。阿比盖尔率领舰队驶出港口,紧急通讯便迅速地被送往各个方向。

    “显而易见地,并非所有人都希望我们团结一致。”

    阿黛尔单手撑着下巴,左手指尖轻点着一份从教皇国而来的文书。

    奥尔西斯笑了笑:“圣特勒夫斯二世迫不及待地送来一把刀。”

    “是啊,”阿黛尔回答, 自又密又长的睫毛下看他, “这可是一把让我们反目成仇的刀,你要握住它吗?”

    “我不至于想去亲吻仇敌的戒指,但我需要你的看法, 阿黛尔。”奥尔西斯平稳地说。

    放在他们中间桌面的,是一份教皇的亲笔信。

    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在信中先是对这两位年轻统治者的结合送来了祝福,继而看似真挚地谴责了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对教会的诸多不端,末了将征伐约翰六世,以武力规劝他听从圣父教导的职责托付到了阿黛尔手中。

    这封信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格外友好——不仅表达了对雅格的谴责,还委婉肯定了本次鲁特帝国和罗兰帝国联合征伐雅格的正义性。但在温暖如老友的话语下,悄然潜藏着两个陷阱。

    看似慷慨的谴责,谴责的对象是“雅格国王约翰六世”,而非雅格王国。在教皇国与雅格之间,留着大有可为的活动空间。

    圣特勒夫斯二世本人与约翰六世在教皇选举时结下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当然乐意约翰六世早日回归圣父的怀抱。

    但死一个约翰六世可不代表雅格就此没有了国王。

    “圣特勒夫斯还是枢机主教的时候,活动于图瓦公国一带,距离雅格王国不远。”阿黛尔放下手,手指交叠在一起,“他接触过雅格国内的贵族……我恰巧听说约翰六世的兄弟在自己的领地上建了不少火药坊。假如约翰六世死在与鲁特罗兰的战争中,新的国王继位之后,接手的在战争中损耗严重的雅格,你觉得他会投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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