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海因里希的声音一点点散进雨水薄薄的冷意里,“奥尔西斯知道你与阿瑟亲王的同谋吗?”

    莱斯特公爵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第95章 情意绵长

    “海因里希家族的蛛网令人赞叹。”

    莱斯特公爵很快地就重新露出了微笑, 他单手按在胸膛上,彬彬有礼地欠身。

    “我想,坦诚一点的确不是件坏事。”

    两把优雅的细剑碰撞, 发出折磨人神经的金属刮刺声。海因里希反握住的佩剑以双头蛇状的护手挡住了莱斯特公爵的偷袭,他抬起了左手, 指缝间袖弩闪烁寒光。

    “这可不是合作该有的姿态。”

    莱斯特公爵眼神从凶狠狰狞变回亲切热诚, 押注的一击徒劳无功之后,他很快就将自己的真面目重新藏了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 妥协似的将剑重新挂回腰间。

    “好吧, ”公爵口吻谦恭,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阿瑟亲王出了什么价格,让世代忠诚皇帝的莱斯特公爵改为他效力?”海因里希说。

    “大概就像您当初放弃阿黛尔陛下一样吧。”

    在骤然贴近咽喉的剑尖前, 莱斯特公爵微笑地闭上了嘴。

    …………………………

    “神啊, 永远的永恒的公正者, 怜悯我吧!救赎我吧!”

    被判处死刑的人带着浸满硫磺的苦难之冠, 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中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铁链被烧得通红, 一个消瘦嶙峋的人最后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散发诡异反胃恶臭的悚然焦物。[1]

    风吹过时, 炭屑和一些血肉焚烧剩下的胶状物, 簌簌落下。

    几名身穿洁白法衣的修士走上来, 检视那些余灰, 确保这名“异端”和他写的所有文字——那些恶魔撒旦吐向人间的毒液, 都被一起彻彻底底地焚烧干净了。为防止异端的同谋将剩余的尸骨带回去膜拜埋葬——其实哪有什么尸骨啊,不过是一堆难以分辨的残渣, 他们还将“尸骨”从铁链上解下,把稍微大一点的余骨碾碎。

    做完这一切之后,一名布道师走出来。

    “被撒旦蛊惑的人以他该得的方式结束,我们所有神的信徒, 都当以儆效尤!愿神怜悯你我!”

    “愿神怜悯你我。”

    在围观者带着恐惧、惊骇和怀疑等情绪的声音里,穿着法衣的审判者们迅速离去。

    他们散进了罗纳城的大街小道,挨家挨户地搜查是否有人正在做“下流放荡”的事——赌博、喝酒乃至普普通通地玩纸牌。[2]在此之前格外繁荣的娼妓被赶出了神垂怜的城市……负责这些工作的,不仅仅是教会原来的宗教裁决所,还有许多热心的志愿者。他们都是对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前教皇国腐朽现状痛心无比的人。

    圣特勒夫斯二世作为枢机主教时期的“归洁运动”终于得以以“神”的名义,轰轰烈烈地推行着。就去年到现在的状况来看,它的热烈程度,超出想象。

    人们对此前圣城的堕落深恶痛绝,“回归圣洁”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竞选教皇前提出的口号,它罕见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簇拥。

    只除了一点,为回归“道德秩序”而所作的种种努力,正在不知不觉地从一个极端的深渊,滑向另一个。

    “有人正在散发这些小册子。”带着一,“米歇尔的著作就像夏天的苍蝇一样,不断从各个角落涌出。”

    枢机主教没有把后面的那句“简直就像米歇尔阴魂不散一样”说出来。

    “米歇尔?”圣特勒夫斯二世花了点力气才从记忆里寻觅出这个名字,“他写的《血液循环和再论教义》?那是不可饶恕的异端之语,把他们找出来,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但是……”卡斯泰枢机欲言又止,“教会中有不少人因您的举动而感到不安了。他们希望能够和您谈谈。”

    “我们与他们没有什么好谈的。”圣特勒夫斯二世强硬地打断了卡斯泰枢机的话,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指着外面的广场,“这里,这里是地面的天国,是神的人间之城,但你听听他们私底下都怎么说的——娼妓与盗贼的乐园,罪恶的庇护所。我亲爱的朋友,清醒一点吧,我们已经朽败到即将死去,而在我们的左右是虎视眈眈的鲁特以及东西乌勒。就连原本我们可以操控的罗兰,都已经能够反过来威胁我们了。看看罗兰,看看世界,如果我们再不改正,迎接我们的就是灭顶之灾了。”

    “但并非所有的枝节都需要加以利斧火烧啊。”卡斯泰枢机忍不住道。

    “你要清楚一件事,”圣特勒夫斯二世冷酷地说,“如果是要校正一棵小树,那么只需要伸出手扶正,再加上几块木板。但如果想要校正一棵早已经长成的大树,就要砍掉它的树枝,搭起不可撼动的支架,至于被砍掉的树枝是否全是有罪的,便已经是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事。”

    “这会给您引来麻烦。”

    “一些不合时宜的虫子,”圣特勒夫斯二世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会闭嘴的。”

    卡斯泰枢机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感到了不寒而栗的意味。

    卡斯泰曾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的追随者,在教皇还只是路维斯枢机并被逐出圣城的时候,是卡斯泰在教会中竭尽全力维持住他的影响。如果没有卡斯泰,就算路维斯枢机得到罗兰女王的帮助,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在教皇选举中取得胜利。圣特勒夫斯二世是位笃信着——卡斯泰枢机从不怀疑这点。

    他一直坚信,圣特勒夫斯二世能够为了让教会回归圣洁献出一切。

    直到现在,他也如此相信,只是这份相信已经带上了可怖的味道。他悚然地发觉,圣特勒夫斯二世的狂热正在驱使他,渐渐地变成了一名精神王国的暴君。作为“路维斯枢机”时总总值得赞美的执着品质,在成为“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后,已经变成了十足危险的□□。

    圣特勒夫斯二世正试图让所有人置身到他用那些废纸旧经搭起的思想框架里,要把每个人的意志都塑造得一般无二。

    多危险啊!

    “圣洁”是件好事,但是不顾古今教义之间的巨大差异,妄图使世界重回旧日不合身框架的人,都是彻头彻底的异想天开。

    卡斯泰枢机不得不怀疑起当初罗兰女王派人护送路维斯枢机回到圣城,到底意欲何为。

    她是否也看到了这一点?

    在一个早已堕落腐朽的地方,送来一位力求是它立刻重归“圣洁”,并且不惜为此采用种种暴力手段的专制主宰,值得是件好事吗?

    不见得。

    漫长的沉默之后,卡斯泰枢机汇报了另外一件事:

    “根据间谍传回来的信息,罗兰的舰队已经抵达可希米亚港。”

    “他们要出发了。”

    …………………………

    可希米亚港。

    在确定了由道尔顿和海因里希联合出任陆军统帅,阿比盖尔出任海军统帅之后,罗兰和鲁特的年轻统治者结束了短暂且难得的相会。联盟行动领导权的“二元”化,早已暗示了双王不会让自己的权威屈从于另一方。

    奥尔西斯朝西北出发,鲁特的舰队和军队聚集在鲁特帝国南部一个名为“古尔图”的港口,而阿黛尔朝西南出发,赶往舰队和陆军聚集的可希米亚港。

    作为陆军统帅之一,道尔顿提前一步来到这里,负责军队的组织。

    “我说老大,”副官跟着道尔顿检查军队的弹药,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您怎么能真的先走了呢?白白把陪同女王行动的时间让给了海因里希那个家伙……”

    副官一张脸写满了“您到底会不会追女孩子”几个字,和直接说出来也没什么两样了。

    道尔顿带着冷风向前走,将一门膛口不合格的大炮记了下来。

    副官回头看了眼其他的亲卫,看到他们疯狂朝自己打手势,挤眼睛,示意他千万要努力。

    他们的顶头上司从离开贝尔莱德城起,一张脸就冷得像是用生铁铸的。仔细看看,那朵几乎随时都戴在他肩膀上的黄金玫瑰也不见了。没听说女王收回赐予道尔顿王室附庸家族的事,而道尔顿虽然一张脸比铁还冷,但该做的事做得一丝不苟,看样子也没有想要易旗改辙的意思……

    综上所述,众人大胆地猜测:

    他们以往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长官,是不是和女王吵架了?

    这群怕死推别人趟雷的家伙。

    副官一边在肚子里破口大骂,一边不得不勇敢无畏地试探:“您是不是和女王陛下吵架了?”

    道尔顿忽然停下了脚步,瞥了副官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哪敢?”

    “唉哟哟!!!”副官看他这样子,几乎要急得跳脚了,“哪有您这么追心上人的啊?您还把陛下送您的黄金玫瑰摘了——以前她给您一朵会凋谢的玫瑰,您都要千方百计保存起来,这回永不凋谢的黄金玫瑰您怎么说摘就摘了?您就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些好的吗?”

    黑发军官的唇角一下子拉了下来,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

    副官还在絮絮叨叨地,胆子大到甚至在建议他去多背背诗集,别总是在女王面前说让人不高兴的话。

    道尔顿单手插在口袋里,触碰着那朵摘下来的黄金玫瑰。

    在她面前,他就好像变成了难以控制自己的傻子,记不起自己先前准备好的所有言辞,脑海空空荡荡,思绪和语言之间隔了千万重山,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背再多情意绵长的诗,又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1][2]斯蒂芬·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 卡斯泰利奥对抗加尔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第96章 众吻之焚

    垂至西边的太阳, 橙色的光透过线条简洁的窗,落进可希米亚港道尔顿的宅邸。

    被委任为帝国元帅之前,道尔顿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可希米亚总督, 除去总督府外,他在这里还有一栋不大的宅邸。

    从没有谁被邀请踏进这里,与辉煌华贵充满上流社会气息相比的总督府相比, 这座宅邸其实更像道尔顿自己。没有大团大团的繁花雕刻, 柱子上也没有蔓卷的蕨类植物浮雕。只有简洁干练的线条, 方方正正的门窗,灰白的岩石, 再怎么灿烂的阳光也无法让它温暖起来, 始终显得不近人情。

    宅邸中仆从寥寥无几。

    与那些从穿衣到饮食,从头到脚恨不得都由仆从来完成的贵族不同, 道尔顿不习惯有人靠近自己。无关节俭一类的美德,只是出于多疑和警戒——谁能保证他们手里不会藏着一把刺杀的刀?

    站在华丽的总督府里,道尔顿总会觉得那些精美的一切, 全都不属于自己,它们只是他短暂地窃夺来的东西, 随时可能被人夺走。唯恐失去, 唯恐从堂皇梦境跌回臭水沟的不安,驱使着他不敢停歇地向上攀爬。就像个永无休止的诅咒,他总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来确保自己已得到的不会失去。

    只有在这栋隐秘的房子里,道尔顿才能短暂地从四面而来的压迫里挣脱出来。

    年轻的军官微微垂着头, 靠着又冷又硬的墙。

    在春末微冷的寒意里, 他没有披外套,只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衣角整整齐齐地扎进腰带里。颀长的身影在书房地面拉出长长的纸一样的影。脸庞的线条在微光里过于锐利, 薄得让人觉得冷酷的唇微微抿着,像孤零零站在岩石上的狼,远远看着没有拥有过的喧嚣。

    他想着下午的时候副官嘀嘀咕咕的那些话“您就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吗?”“永不凋谢的玫瑰说摘就摘……”,将书搁在窗边的桌面上,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璀璨夺目的黄金玫瑰,将它举到眼前。

    玫瑰主体以黄金打造,通透如酒的红宝石精心地镶缀在上面。金匠的刻刀一点点雕琢出了女王的个人标志,它曾被她佩戴在肩膀上,人们一见到玫瑰就想起“啊,是阿黛尔女王”。

    道尔顿按了按玫瑰枝上的刺,它被送给他的时候,未必是出于真心——那可真是场苦涩的比武。有些时候明知她又在玩那套若即若离,平衡内外的把戏时,他也气恼地想要把它摘下来。但那么久了,它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他肩膀上——只除了这次。

    他轻轻握起手,掌心铭刻出金属和宝石的凹凸痕迹,又冷又滚烫,像冰也像火。

    一种细细的,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她的标记烙在他身上。

    后来的人们提起他,不会再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尔顿去,那是一个走了好运的贫贱小子。他们会说他是女王的附属家族,他们会将他的纹章绘制到属于她的那张图谱上,她的名字之下藤蔓延伸出去会有他的名字。

    于是便生出了一种隐秘的高兴,好像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点其他的联系,好像他忽然得到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以他的出身,能得到这么多,已经是无法想象的恩赐。

    有多少人想要这朵黄金玫瑰而不可得。

    他该知道满足,却无法满足。

    大抵喜欢就是这样无比贪婪的东西,不把爱的人或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不会罢休。他舍不得她化为灰烬,就只能让自己化为灰烬。

    那是焦灼的无言的火,燎过脉搏,辗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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