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要想清楚,”阿黛尔说,“帝国的确需要这笔钱,但它未必能得到回报。”

    “难道您会亏待为帝国鞠躬尽瘁的士兵吗?”阿比盖尔回答,她顿了顿,“以前我的确想将它留下来。”

    红发的女海盗鞋跟在地上碾了碾,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望着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我不需要它们,但那些蠢货需要。这样就算我不在,他们在海军中混不下去,也能靠着它衣食无忧。”

    “比起它,他们更需要你。”

    阿黛尔沉默了片刻。

    “所以说他们是一群蠢货啊。”

    阿比盖尔轻声说道。

    阿黛尔想到那天晚上,那些为了他们的船长亡命豪赌的海盗们,心底忽然轻轻一动……一群声名狼藉的海盗守护彼此,任何一个都不是孤身一人,迷雾宝藏这样一个王国最后的珍藏在这样的忠诚面前轻如尘埃。

    那么多人渴望得到的利益,他们轻轻松松地放下了。

    物必有价,可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隐约地有些羡慕,又有些……淡淡的,一转即逝的难过。

    阿黛尔很好地藏起了那丝难过。

    教堂的钟响了,凯丽夫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灯塔下一层的楼梯上,轻轻地提裙朝女王屈膝,提示她古里安的使者到了。短暂的,能够喘息的时间就像午夜失效的仙女魔法一样,消失了。

    迅速地与阿比盖尔商定好如何交接那艘载满财富的船,女王同她一道走下了灯塔。

    在即将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阿比盖尔忽然飞快地将一样东西塞到了阿黛尔手中。

    “一份礼物。”

    她轻盈地向下跳了两级台阶,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朝女王眨了眨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送过一份了?”

    阿黛尔诧异低头,发现这是似乎是一本航海日记。

    “那是铁十字海盗团献给女王陛下的礼物,”阿比盖尔笑着摘下帽子,朝阿黛尔弯腰鞠躬,“这是阿比盖尔送给她朋友的礼物。”

    说完,前海盗头子在凯丽夫人格外不善的目光中,迅速地溜走了。

    “好了,凯丽,古里安的使者在哪里?”

    女王轻柔地喊了一声向来重视礼仪的侍女长。

    凯丽夫人谴责地看了一眼女王,却也没有再对阿比盖尔的失礼表达不满。

    ………………………………

    古里安,也就是女王曾见过的萨兰海盗团“魔术师”,如今的埃尔米亚帝国统治者。他派来觐见女王的使者是他的帕伽——类似于罗兰帝国的国务大臣,足见埃尔米亚新王对两国外交的重视程度。

    一同前来的还有萨兰海盗团的成员,以及此前女王派去埃尔米亚的一位书记官。

    他们带来了罗兰帝国与埃尔米亚帝国的贸易战已经顺利建立的消息。

    “火药……”

    女王单手撑着头,手指不紧不慢地叩击着桌面。

    罗兰帝国去年的旱灾虽然在“神判”之后结束了,但此前的旱情仍然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帝国的收获。发动战争需要的粮食、物资对正常情况下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个极具考验的大问题。女王不希望战争结束了,国内的街道上布满了饿死的尸体,只能考虑从别的地方获取更多的物资。

    埃尔米亚帝国十分爽快地同意了与罗兰帝国进行粮食贸易——其中也有答谢女王支持古里安登位的意思。在协定的各项条款里,埃尔米亚帝国堪称慷慨,不仅愿意配合萨兰海盗团护送运输船队,还愿意提供罗兰急需的维修船只所需物资。

    他们只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们希望得到火药,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希望罗兰能够帮助埃尔米亚建立自己的火药作坊。

    沉思许久,女王给了答复。

    “您不担心养虎为患吗?”

    道尔顿站在门边,冷眼看着埃尔米亚的使者欣喜若狂地离去。

    “的确,”女王翻阅着书记官们带回来的情报,“火药是把锐利的武器,就算是落后古老的帝国,掌握了它,也会重新长出锋利的獠牙。但是,不要忘记,古里安是在鲁特和罗兰游历多年的人,他深知火药的重要,也清楚他并非只有罗兰一个选择。”

    “如果罗兰拒绝,那么鲁特会很乐意给予埃尔米亚他们想要的。”

    “反过来呢,等到他们拥有了火药,重新有了獠牙,那么鲁特会愿意见到罗兰有一个强大的盟友吗——而且罗兰的这位新盟友还有可能在未来与他们进行竞争。不,不会的。鲁特与教皇国都会想法设法地扼杀埃尔米亚帝国迈入新文明时代的机会,而在这种情况下,只剩下罗兰是他们唯一的同盟。”

    “除此之外,一个被原始的信仰拘束太久的国家,就算有了一位开明的君主,想要立刻从落后的长矛步入热武器时代,依旧困难重重。”女王轻轻屈指弹了一下手中的情报,“血腥政变中,虽然古里安取得了胜利,但火枪在神庙造成的杀戮,让绝大部分太阳神殿的祭祀和长老认为它们是来自黑暗深处的邪恶。”

    她微微地,冷酷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他们会有多愚昧顽固?”

    “比此时想到的更愚昧顽固,”道尔顿这才走了进来,“就像三次属灵之战。”

    “是啊,”女王喟叹,“仅仅只为教义之分,人们都能够自相残杀到要分裂整个国家,何况是新旧时代的文化冲突。”

    “但是他们仍然会有进步。”

    “这就需要我们比他们进步得更多更快,”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嗓音带着理智而清醒的意味,“拥有火药的不止埃尔米亚,难道我们要因戒备提防一个原就远远不及我们的国家而洋洋自得?像守财奴一样将某样东西藏起来,只会让我们沉溺于一时的优势,最终死于这份优越感之下。”

    “不要畏惧他人的进步,而要让自己走在最前面。”

    “您如果去做布道师,怕这世界上就没有异端也没有异教徒了。”

    道尔顿说。

    烛火印在他脸上,脸颊颧骨以及每块肌肉的起伏都被印出了薄薄的阴影,轮廓犹如古典雕刻的人物。道尔顿立在交错的光和暗里,罕见地带了几分踌躇。

    “该说说你是为何而来了,”女王合上那叠情报,抬起了眼睛。

    年轻的黑发军官沉默了片刻之后,取出了一样东西:“我是来将它还给您的。”

    “我还以为您已经把它扔了呢。”

    女王轻轻地挑起眉梢,看着那朵烛火里越发灼灼生辉的黄金玫瑰。

    “我听人说,您曾与海因里希大人说,若有利可图,何妨与狼共舞。”道尔顿说,将黄金玫瑰放到了女王手中,他眼睛很深,眼尾微垂,天生带着冷酷凉薄的感觉,“养虎为患,豺狼之辈,放在我身上都没什么不对。”

    “所以……”

    他的声音又轻又薄。

    “我请求您,胜利之后,能够将它再次赐予我?”

    第98章 为她征战

    将玫瑰放到她手里的时候, 道尔顿想起了副官的话。

    ……您该对在陛下面前说些好的,实在不行您就背背诗集,自己想不出来还背不出来吗?……我说, 老大,追心上人是不能要颜面的,那些贵族的小白脸讨好情人的时候可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是不是该背上一两句诗歌, 像那些浮夸的贵族子弟一般, 深情款款地诉白“愿为之而死”的爱?

    说已在您设的坟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1]

    说剖开胸膛肋骨, 把心脏做燃烧的果实, 任您驱使鸟群啄食?[2]

    为您征战沙场,也为您情书万行, 直至为您生死不忘。

    道尔顿听到胸腔里低沉的鼓点,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诗人喜欢将爱情比作战争。这的确是一场战争,而他这个战场上丢盔弃甲, 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只能勉强地维续那一丁点可怜的颜面。

    那些话在牙关后呼之欲出, 只要……只要她一个颔首——不、甚至不需要颔首。

    她只需要笑一笑就够了。

    没有颔首也没有微笑, 从女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女王将黄金玫瑰翻转,似乎也遗忘了还有人在等待她的答案,专注地在看这隔了不短时间回到她手里的勋章。她从容而又冷淡,将跟纸一样轻薄的声音里隐藏的所有复杂爱意置若罔闻。

    年轻的黑发军官一言不发地站着, 唇线扯得笔直。

    他高且瘦, 不说话时,带着军人特有的气质,仿佛他根本不是来见什么喜欢的人, 而是冷静地等待审判。

    道尔顿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

    他没再问,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背过身,道尔顿抿着唇,没什么表情地抬手将自己的袖口和衣领理了一下,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

    “道尔顿,”女王终于开口,“请过来。”

    带着枪茧的手指忽然一停,随即下意识地屈指,指骨因为过分用力泛起白意。道尔顿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几乎分不清楚那一瞬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是什么心情。

    “您不该这么戏弄一条可怜虫,”他低哑地问,“看他无能为力,随您摆布是否让您感觉愉快?”

    “如果说‘是’呢?那飞虫要挣脱罗网吗?”

    道尔顿转过身,与女王对视了一会儿。

    蜡烛的火忽明忽暗,她的眼睛在光里也难以辨清。

    有那么一瞬间,第一次见面的影像与此时此刻重叠起来。兵变那一天晚上,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穿过鲜血和尸体,行走在阴森的宫殿里,猜想会见到一位什么样的女王,胆怯的,愤怒的,还是无助的?

    推开门,他见到了孤独的女王。

    她在背叛与诡计中高坐王位,平静而又清醒地孤独着。

    “那就是吧。”

    道尔顿忽然烦躁起来,搭在领口的手指用力过度,原本整整齐齐的衣领变得有些凌乱。他在女王椅前的软垫上单膝跪下。

    “现在呢?”

    道尔顿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黄金玫瑰这件小事上如此犹豫不决,为什么要眼巴巴地赶上来把黄金玫瑰重新放到她手中。他其实是告诉她,他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把黄金玫瑰扯下也只是一时冲动。

    他不会背弃她。

    但这些话说不出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野心勃勃的豺狼,是随时可能噬主的恶犬。像他这样的人说忠诚,说永不背叛,听起来就是彻头彻底的笑话,而她也未必需要。

    他只是觉得有一点难过。

    那一夜坐在宫廷里,等待叛军到来的女王是什么心情?连相伴多年的老师,都弃她而去,一条路忽然只剩她自己一个。

    “现在您要拿那条可怜虫怎么办?”

    道尔顿自暴自弃般地问,那些微妙的复杂情绪他说不口,只能将玫瑰放到她手中,当作一个隐晦的誓言。

    隐晦到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我没有为死者唱赞歌的习惯,在我这里没有不可替代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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