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一改往常冷漠的神色,眼中充沛着对梁景言崇拜的眼神,点点头道:“是,我记住了!梁少爷,你的技艺太出神入化了!夫人,你看,太好了!”

    安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中渐渐变黑的头发,满意地笑了。

    碧波荡漾,波光潋滟的码头边,岸上停留着一艘船,秦总督、梁清明、陈阳等人下了船。早守候在岸上的侍从连忙迎了过去,对秦总督俯首道:“总督。”

    秦总督面色憔悴,问:“查清楚太太在哪儿了吗?”

    “查清楚了,太太在……”侍从抬头看着梁清明,“在梁老爷府中。”

    这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什么?在梁府?”秦总督疑惑地问。

    梁清明了然一笑:“看来我没猜错,是太太亲自到我府中拿香水了吧?”

    秦总督疑惑地想了想,少顷,对梁清明道:“走,快带我去你家。”

    “好,秦总督,这边请。”

    梁景言将身上的白袍脱下时,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伸展了下腰身,梁景言笑着扯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道:“可以了。”

    “这……这,夫人,你的头发终于变黑了!……”巧儿惊异地呆愣住,痴痴地看着安香雪一头黑发,一脸不可置信。巧儿高兴非常,捂口失声,竟流下两行泪来。

    “快,快给我镜子!”安香雪也迫不及待想看自己一头黑发的样子,巧儿忙为她照上菱花镜。晃晃光影中现出一张脸,镜子中,一头黑发的安香雪。

    安香雪一时感佩交集,噙了泪花向梁景言盈盈下拜,“梁少爷,谢谢你!”

    梁景言一惊,连忙扶起安香雪:“夫人不必,收人钱财□□,我只不过还你当日的一头黑发。”

    安香雪感动地点点头,对巧儿道:“巧儿,把东西给梁少爷。”

    巧儿从怀中摸出一张支票,递给梁景言。

    安香雪道:“这是交通银行的五十万支票,请梁少爷收下。”

    梁景言漫不经心地接过,笑着说:“那我就谢过安夫人了。”

    安香雪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对梁景言施了施礼:“既然我的心愿已经满足,就不在府上打扰了,告辞。巧儿,我们走吧。“

    巧儿连忙扶着安香雪:“是,夫人!”

    梁景言淡淡一笑:“夫人好走。”

    安香雪对梁景言点头一笑,和巧儿一起转身离开。

    这时,陈阳走了进来,他看了看二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道:“少爷,我看这位安夫人,好像有点奇怪?”

    梁景言静默片刻,沉吟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看她眉目间好像有些看透一切的悲凉感,怕是要出事……”顿了顿,“陈阳,你马上派几个人,跟着她。”

    “是,我这就去。”

    这会儿,安香雪离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赶来的秦总督站在梁府大厅中,一脸惨白地看着梁景言,问:“你说什么?我夫人她走了?”

    梁景言道:“秦总督,我也没想到安夫人……就是你夫人,她来找我为她黑发,事情一结束,她就离开了。”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

    “没有,但我怕她有事,派了几个人跟踪她。”

    秦总督急忙道:“快,快派人去找!”

    梁清明道:“总督,你放心,我看她应该还没走远,我这就派人去追!管家!”

    管家连忙走进来,“老爷。”

    梁清明焦急地说:“你快派府里所有的人马去找安夫人!”

    “是!”

    黄昏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幽幽荡荡驶出了桃花岭,在荒郊里行驶着。走过日落,踏过山岭,最终在荒郊一座破落的房屋外,轿车缓缓停了下来。

    巧儿下车,把安香雪迎下来,“夫人,我们到了。”

    安香雪一袭凤冠霞披,大红的嫁衣并不是常见的鸳鸯,而是用金线绣制的芙蓉花,金线与银线明暗交叉点缀在那领口、衣缘、袖口、裙角处的却是朵朵雍容华贵,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在凤冠下耀出绝美的光芒。她打量着眼前的破屋,眼含泪水叹息道:“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文曜,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寂静的空气中,无人回应。

    半晌,安香雪看着巧儿,道:“马匹准备好了吗?”

    巧儿点点头,转身把一匹早已套在一颗树上的马,牵了过来,脸色苍白,带着哭腔,道:“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巧儿便是忍不住,满脸泪痕:“夫人,我求你,你不要去死啊!”

    安香雪从包袱里拿出写有“林文曜”的牌位,双眼通红,仔细抚摸着,一滴泪水滴在牌位上,凄凉地笑了,“这样才好,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才会不孤单不寂寞了。我早已告诉过你,我这一去不是送死,而是解脱。” 已经决定的念头根深蒂固,抹不去了。以前,她有完美的容颜,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文曜的身侧,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巧儿哭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安香雪把牌位放在包袱里,一背,翻身上马,仰视巧儿道:“巧儿,你我主仆多年,算是缘分已尽,好好保重。”

    话音刚落,安香雪猛地一甩鞭子,马儿扬鞭而去。

    巧儿追了几步,大哭着跌坐在地:“夫人……”

    往事随风,陌上浅浅行,不问来者,一曲乱红送,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当年,她是桃花岭最红的歌妓,文曜是御前最得宠的乐师,明明是可以执手到老的人,可是命运阴差阳错,她嫁给了北平权势最大的秦总督,他一生未娶,几年前因病离世,本是一对有情人,如今却咫尺天涯,不是不心痛的。抛不却前尘旧梦,曾经沧海,如今都该放下。文曜去了,那么她的思念也不再了,以后她将如何度日?离别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团聚了,文曜,命中注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黑夜中,安香雪嘴角微笑着,骑着马缓缓驶进崖底。

    陈阳带着几个家丁在荒野里四下寻找着,远远跑了过来,见巧儿独自跌坐在地上,面无表情,陈阳诧异地问:“巧儿,你家夫人呢?秦总督来找她了!”

    巧儿一脸泪水,绝望道:“你告诉秦总督,夫人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走了?”

    ……

    陈阳便带着几个家丁回到梁府,把巧儿给他说的一切,一字不漏的说给了秦总督听:“事情就是这样,是巧儿亲眼看见安夫人骑马跳进崖底。”

    秦总督大惊,猛地跌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不可能!香雪她……她怎么可能会自尽?不会的!我要去找她!”

    秦总督猛地站起来,想要往外跑,却被众人拦住,梁清明劝道:“总督,逝者已逝,你请节哀。”

    秦总督声嘶力竭道:“她没死!香雪没有死!”突然怒视梁景言,一把捏住他的衣领道:“都是你,要不是你为她把头发变黑,她就不会满足,她就不会想去见林文曜!我要杀了你!

    众人大惊,连忙拉扯着秦总督,却怎么也拉不开。

    “总督,这不关景言的事啊,请你放过他。”梁清明焦急地看着秦总督。

    陈阳也拉扯着他,道:“没错,这不是少爷的错!”

    秦总督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香雪就不会去死!”

    梁景言面不改色,冷冷一笑:“秦总督,强夺豪取一个并不爱的人,你这辈子,好受么?”

    秦总督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想要严肃的反驳,却记起回忆,张开嘴又闭上,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知道?”

    梁景言气定神闲地笑着,道:“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秦总督浑身震颤,惊讶地看向梁景言,拽住领子的手猛抖了抖,诧了一诧,又看了看他,回过神来,最后缓缓松开了梁景言的衣领。

    梁景言甚是平静,神情自若地说:“总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安夫人她当初嫁给你,一定不是自愿的,而是被你逼迫的吧?”

    这话犹如掷向湖中的石子,泛起秦总督心中一湖回忆的涟漪。梁景言洞悉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秦总督逃过他凝视的双眼,缓缓道:“你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顿了顿,看了看众人期待的神情,道:“二十多年前,香雪是北平红透半边天的歌妓,她的歌声美妙非常无人能比,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吸引,但香雪有个青梅竹马叫林文曜,也是香雪的乐师,他们俩彼此相爱,搭配更是默契……”

    那一幕幕回忆仿佛就在昨天。

    阁楼里,安香雪和林文曜时常并排坐着,他教她弹琴,美妙的琴声来回飘荡。

    一曲毕。

    林文曜握住安香雪的手,皱眉道:“阿雪,你的手法还是不对,应该这样子。”

    说完盖在她手上,拨了个音给她看。

    “文曜哥,看来这弹琴我怕是永远都学不会了,怎么办,我不想学了?”

    “那怎么行,你又想偷懒?累了,就歇会儿再弹吧。”

    安香雪笑着点了点头,“有你在,我学不学琴都没关系。”

    林文曜刮了她的脸,笑道:“你啊,真拿你没办法。”

    最美抵不过回忆,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

    秦总督一脸悲楚道:“当初,如果不是我插足强娶了香雪,或许他们俩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这么多年,香雪一直对我非常冷淡,甚至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呆着,不笑也不哭,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玩偶。一天晚上,她的头发突然全部变白,我明白是因为她心病已久的缘故,没想到她居然起了死意,竟然在生日当天就不告而别,我现在才明白,无论天涯海角,有情人就要终成眷属,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在她心里面过,回首往事,我真的后悔,后悔我不应该逼迫香雪嫁给我,或许如今她就不会去死……我真的错了。”

    十一月的天,入夜了很是幽凉。梁景言拿出为安香雪调制的“日月同辉”,打开瓶口,在一旁的银角端炉里滴了一两滴香水,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

    梁景言挑眉,两道目光如上弦月喷吐清辉,少顷,皱眉沉声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遇见时,莫问是劫是缘,告别时,只合剪断痴缠。爱一旦来了,就是洪水猛兽,有谁,可以抵挡这样的洪水?秦总督,你不要再自责了,怪就怪在你们有缘无份,不是命中注定的人……人死不能复生,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好。”

    秦总督兀自凝思:“你说的没错,人生不老爱无尽,仔细一想,好歹我也爱过,爱过的人生,总好比苟延残喘,好过那平庸、无聊、寡淡地过一生。能对一个人痴上一次,也好。”

    日月同辉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闻着这香,听着这故事,众人便是一脸凉幽幽的悲伤。

    秦总督凝神嗅着四周轻拂的香气,渺渺地钻肺渗腑,沉沉入梦,悲凉地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梁府大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梁清明、梁景言等人恭候着秦总督出来。

    秦总督在车前站定,对梁清明道:“清明,我今天就走了,麻烦了你那么多天,下次再来跟你赔罪!”

    梁清明忙说:“总督太客气了,你造访敝府蓬荜生辉,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原谅。”

    “哎,你就别跟我讲礼数了,这一次,多亏有你们……”

    梁景言把日月同辉递给秦总督,道:“总督,你已经付过钱了,不知道这香水,你还要吗?”

    秦总督一怔,看着那香水叹气:“斯人已逝,如今再看着这香水也是徒增伤感,香水我就不拿走了,你们随便怎么处置它吧。”

    梁景言说:“虽然为了制出这日月同辉颇费周折,但听了总督的故事,收获还算巨大,这香水的味道,算永远也忘不了了。”

    秦总督一愣,笑了笑,看着梁清明说:“清明,你儿子是个可造之材,叫梁景言是吧?”

    “总督过誉了,犬子正是梁景言。”梁清明说。

    秦总督打量梁景言:“小子,我记住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梁景言淡淡一笑:“那我就谢过秦总督了。”

    “梁清明,你有一个好儿子……”秦总督拍了拍梁清明的肩膀,“好好保重。”

    “总督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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