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这事,檀道一脸色立马难看了,“没有。”

    阿那瑰一看檀道一那副表情,便猜到了几分。她别过脸,掩嘴窃笑一声,而后清清嗓子,佯做不解道:“咦,一个小毛贼,怎么让他逃了?”

    “嗯。”檀道一垂眸写字,没有看她,淡淡道:“我没有男子气概。”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阿那瑰不解其意。檀道一不理她,她趴在案头,探出半个身子,把晾干的风筝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檀道一停了笔,看着她,稍顿,他说:“元翼下个月就离京了,你知道吗?”

    阿那瑰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元翼,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她拿着毛笔在燕子翅膀上乱涂乱画,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他要去哪啊?”

    “豫州。”檀道一不动声色,“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阿那瑰握着笔,歪着脑袋,滴溜溜的眸子定在檀道一脸上,“郎主说,二皇子眼光高又没本事,配不上我。“

    檀道一长眉一扬,简直要被她的话惹得发噱,“配不上你?“他嘴角一抹讥诮,悠悠地说:“看来,对你而言,只要有鲜衣美食,天蓝不蓝,草绿不绿,都是浮云而已。”

    他讽刺的意味太浓,阿那瑰面子挂不住,也恼了。她暗自冷哼,拖着长长的调子,“螳螂,你什么时候成亲呢?”

    檀道一狭长上翘的眼角将她一瞟,他波澜不惊道:“明年春天,怎么?”

    阿那瑰掰着指头一算,惊讶地叫道:“不到半年了!”

    不到半年,檀道一想。他对于娶亲这事,说不上反感,也没什么期待,只觉得有那么件事该办了。阿那瑰这个惊讶的语气让他一怔,他忍不住问阿那瑰,“是不是太快了?“

    “太慢了!”阿那瑰的话掷地有声,“你赶紧成家吧!阿弥陀佛,但愿成了家,收了心,你就不胡闹了。”她的语气,和檀济如出一辙。

    檀道一面上一冷,把毛笔从阿那瑰手里夺过来,他一把扯下风筝丢去窗外,“你怎么还不滚?“

    自太子府婢女横死,朝中都传说太子暴戾,为皇帝所厌恶。元翼趁机以宁州僻远,求皇帝将他改封豫州,皇帝犹豫不决,自豫州各州郡传来奏疏,声称当地百姓都感念元翼仁善,求皇帝授元翼为豫州刺史,皇帝见民意殷切,也就顺水推舟,将元翼改封了豫州,持节戊边,都督军事。

    元翼喜不自胜,谢恩之后,一面筹备离京事宜,还要去各个府邸上亲自拜别,又赢得了一片礼贤下士的称颂声。

    檀济对此是不以为然,但元翼登门时,也少不得毕恭毕敬将他迎到堂上。

    元翼连上座都不肯受,檀济一劝他,他便要流泪,“我少不更事,常得檀公教导,去了豫州后,怕要日夜思念……“

    这一番说辞,檀济听得牙酸,他干笑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曾教导过殿下,殿下不要客气。“

    元翼试探着说:“听闻汝南檀太守家里有一名女儿……“

    檀济脸色淡了些,他直接打断元翼,“殿下今天亲自登门来辞别,臣诚惶诚恐。明日臣在府里设宴,殿下再来吧。“

    元翼揣度着檀济的用意,面上笑道:“好,一言为定。“

    送走了元翼,檀济独自坐了会,命人叫檀道一来,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去,又被他唤了回来,“唉,算了算了,“檀济心烦地摇摇手,”说不了几句话,又要被他气死,你去叫阿松来。”

    阿那瑰娉婷而来,拜见了檀济。她在檀道一面前,向来是一步三跳,比猴子还敏捷,因为知道檀济喜欢的是娴雅贞静的女子,阿那瑰把惊鸿一瞥的谢娘子学了个十成十,连眼皮儿都不抬一下,“郎主。“

    檀济拈着须,频频点头。这女孩子生得又娇又美,一派天真,十分难得。他对她的来历,总是放心不下,趁机再来拐弯抹角地问一遍。“你是二皇子自睢阳牙人那里买来的,你被牙人买走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阿那瑰摇头,“不知道,我从小就被卖了。“

    “卖身文书在哪里?”

    “哎哟郎主,睢阳常年都在打仗,买人卖人哪用文书?给一碗饭吃就够了。“

    被她这一叫,檀济反而要惭愧了。他呵呵一笑,冷不丁道:“你想去豫州吗?”

    阿那瑰诧异,“我从豫州来,那里的人穷得饭都吃不上了,还去豫州干什么?”

    “你是个聪明孩子。”檀济赞道,“跟着元翼要吃苦的。”他将阿那瑰明月般皎洁的面庞再三端详,微笑道:“可惜我只有道一一个儿子,再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阿那瑰的眸子悄悄自睫毛下觑着沉思的檀济。

    檀济回过神来,对她招手,“来来,最近学写了哪些字,写给我看看。”

    阿那瑰心里一慌,蹙眉哀求他:“啊呀,郎主,我最近学写字,手腕很酸,今天能不能不写了?”

    “那明天再考你。”檀济将阿那瑰敦敦教导一番,才说:“你去吧。”

    阿那瑰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了出来,找到檀道一这里,檀道一才送元翼走,对着棋盘郁郁寡欢,婢女擎着烛台往帐中熏香,阿那瑰蹑手蹑脚到了檀道一身后,本以为自己是悄然无声,谁想一只流萤趁她掀帘的时候也飞了进来。檀道一手指将流萤一掸,回头看见阿那瑰。

    “郎君,你教我写字吧。”阿那瑰软着声音。

    檀道一不做声,婢女熏完香,把烛台放在案头,檀道一也只是抬了抬手指,令她退下。

    “郎君不说话,是不是嗓子干了?”阿那瑰机灵极了,忙沏一盏冷茶,捧到檀道一面前,“郎君润一润嗓子。”

    檀道一不接,拿起了书。

    “郎君肩膀酸了,我替郎君敲一敲。”阿那瑰放下茶,绕到檀道一身后,两只小拳头在他肩头时轻时重地敲,她不敲倒罢了,越敲檀道一肩膀绷得越紧,他两指捏住阿那瑰柔若无骨的手腕,阿那瑰盈盈的眸子和他视线一触,檀道一沉默片刻,低声说:“你去研墨。”

    阿那瑰喜孜孜说声好,忙去研墨润笔,将雪白的纸张展开在案头,她站在案前提起笔,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踯躅半晌,见一大团墨迹落在了纸上,急的叫道:“哎呀,坏了。”

    檀道一无奈,不觉从后面将阿那瑰拥在怀里,握住她的手,问:“写什么字?”

    阿那瑰一高兴就忍不住要跳,鬓发在檀道一胸前蹭了蹭,她说:“写我的名字,松。”

    “好。”檀道一握着她的手,腕子微沉,横撇竖捺,阿那瑰看着慢慢洇染开的墨迹,迷惑地说:“这一串好多字,哪个是松?”

    檀道一用笔尖将一行字依次点给她,“我心如松柏。”他在松上圈了个圈。

    虫鸣唧唧,流萤飞舞,院子里寂静无声。阿那瑰的嘴唇默默翕动着,她嫣然一笑,扭头对檀道一说:“这是诗呀!下一句呢?”

    “没有下一句。”檀道一放开手,退后一步,“你自己写吧。”

    阿那瑰不解其意,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盘旋着,“你脸好红呀,”阿那瑰的声音又甜又糯,她樱唇一翘,“你是不是好热,要不要我摸一摸你的胸口?”

    檀道一乌黑的眸子看着她,见她顺手就要往他胸前来了,他一只手指抵在她前额上,将阿那瑰推开,“三更半夜,谁让你进来的?”檀道一突然翻脸,冷斥道:“你还没嫁给我呢。”

    阿那瑰的眼睛倏的睁大了,“谁要嫁给你?”她嘴一撇,把毛笔丢在檀道一胸前,噔噔噔走了。

    第10章 、羞颜未尝开(十)

    檀济的宴席设在别院。

    檀府上是白墙黑瓦,朴素无华,别院却另有洞天,有太湖石玲珑剔透,秋海棠秘藏香蕊,进了院内,是一座华堂,匾额上写着华浓二字,被银烛照得辉煌夺目。

    画堂一侧的高楼上悄然无声。

    阿那瑰往唇上涂了薄薄的口脂,折一朵鹅黄的重瓣茶花别在鬓边,向铜镜里抛了几个媚眼,又被镜里的倩影如数奉还。

    孤芳自赏没什么趣味,她两道眉毛耷拉下来,转过身趴在窗口,手指轻轻将窗扇推开一道缝隙,往亮如白昼的画堂里张望。

    宾客们鱼贯而入,在堂前互相作揖见礼,十数名裹着绫罗的美人在堂上吹拉弹唱,不慎被客人踩了裙裾,发出时高时低的嗔笑。

    有道白影往堂外来了,阿那瑰认出是檀道一,她轻声唤道:“螳螂!”

    檀道一对这宴席没有半点兴致。

    他从始至终就坐在角落,漠不关心看着众人进进出出。元翼和他挤在一起,才说几句话,见鹤林玄素被仆人领上堂来,檀济立即眉飞色舞地迎上去,一群文武官员,围着玄素兴致勃勃地论起佛法来。

    “你师父来了。”元翼捅了捅檀道一的胳膊。

    檀道一身子一扭,背对着玄素等人,专心致志听乐伎奏箜篌。

    元翼眼睛盯着玄素等人,啧啧称奇,“美人不看,乐曲不听,偏偏要对着一个丑陋不堪的和尚互喷口水,这些人鬼迷心窍了吗?”嘴上这么说,却毫不犹豫丢下檀道一,挤进人群中,双掌合十,像模像样地对玄素施礼,“我最近读《般若经》,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请师傅为我解惑。”好像玄素的口水是琼甘玉露,再不肯挪动了。

    玄素应承着元翼,视线往人群里一逡,檀道一慌忙放下牙箸,矮身溜出画堂。

    明月别枝,凉风徐徐,檀道一脑门一清,顿时舒畅不少。

    “螳螂。”他听见阿那瑰的轻唤,脑袋一转,看见了楼上窗口探出的身影。

    见檀道一回头,阿那瑰喜得往前一窜,险些要翻下来,檀道一吃了一惊,脚下往前一跃,下意识伸出双臂,没等他反应过来,阿那瑰的脑袋便从窗口消失了。

    “螳螂,”她从楼上奔下来,像一阵风,到了檀道一面前,险险刹住。

    檀道一的手放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把地上的茶花拾起来,“你的花掉了。”

    阿那瑰哪顾得上茶花,她抓着檀道一的手,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灯火朦胧的围廊上,她张着小嘴,往画堂里看。

    嗬,画堂上摆着几人高的珊瑚树,上头缀着硕大的夜明珠,阿那瑰从没见过这样的奢华景象,她看得入了迷,喃喃地说:“郎主有这么多的宝贝啊。”

    檀道一还被她抓着手,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只轻嗤一声,说:“这算什么?”

    堂上宾客云集,无不饰金佩玉,阿那瑰一双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自从知道元翼要出镇外州,她眼里就没了这个人,只顾着叽叽喳喳地问檀道一,“那个穿红的是谁?”

    “大将军王孚。”

    “那个胡子长长的是谁?“

    “司空刘应湲。”

    “司空是大官吗?”

    “是,三公之一。”

    阿那瑰把堂上的人问了个遍,“怎么官越大,胡子越长啊?”满堂宾客,竟然都是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她顿失没了兴致,叹气道:“一个年轻好看的郎君也没有。”

    檀道一横她一眼,挣开手。阿那瑰哪知自己一言不慎,又得罪了他。今夜别院里所有的人都去宴席上了,她饭都没有吃,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一群婢女捧着琉璃盏经过,阿那瑰眼巴巴往琉璃盏里瞧,檀道一说:“等着。”回到席上,拣了几样藏在袖子里,回到围廊上给阿那瑰看。

    阿那瑰眼睛一亮,抓起一条熟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咧嘴一笑,说:“你今天熏香了,袖子上的香味都沾在肉上了。”

    檀道一哪想到她鼻子这么灵,理了理袖子,他镇定地说:“是檀香。逢十斋戒,要沐浴熏香……”话音未落,被一块油腻腻的肉抵在嘴上,他想说斋戒不能食荤,嘴却不由自主张开来,食不知味地吞进肚子,眼睛看着阿那瑰,见她腮帮子鼓鼓,脸却往一边扭过去,檀道一不禁轻声催促她,“你快吃呀。”

    “那是谁?”一个峨冠博带的高个子走了进来,身后侍卫成群。阿那瑰把吃食往檀道一袖子里一丢,好奇地看着来人。

    檀道一猝的站起身,把阿那瑰拽到身后。

    是太子元脩姗姗而来。他身侧的薛纨,仍旧穿着窄袖黑袍,像只敏捷矫健的豹子——他的直觉也像动物般灵敏,檀道一起身的瞬间,薛纨也蓦的看过来。

    他没有出声,只对檀道一微笑,拾级走上画堂前,他回头瞥了檀道一一眼,有恃无恐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剑。

    阿那瑰悄悄从檀道一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却被一把推回去。

    “回你的楼上去。”檀道一粗暴地呵斥一句,丢下她往画堂去了。

    元翼借着讨论佛经的由头混进群臣中,正侃侃而谈,如鱼得水,忽闻堂上一静,众人丢下他纷纷去门口迎客,“太子殿下。”太子高大的身形如同鹤立鸡群,元翼控制不住地脸上一僵,紧紧攥住檀济的手腕。

    “檀公。”元翼压低了嗓门,咬牙笑道:“太子都来了,你今天真是为我践行吗?”

    檀济故作惊诧,“殿下何以惧怕太子到这个程度?”

    见太子上前,元翼忙丢开手,二人并肩迎了上去。

    太子一来,自然占了上座,元翼按捺着愤懑,移到下首落座。太子嚣张霸道惯了,哪把元翼那点不忿放在眼里,他大马金刀,往围屏榻上一坐,环顾四周,赞道:“华浓别院,真是名不虚传。”他将身后的薛纨一指,对檀济道:“我这名随从,前些日子醉倒在檀府门口,得蒙檀公盛情,送了他回来,我特地带他来向檀公谢恩。薛纨!”

    薛纨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檀济面前,稽首为礼。

    檀济盛情难却,待薛纨起身,不着痕迹地审视他几眼,才对太子笑道:“顺手而已,殿下折煞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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