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刚吃完午餐,郗良站在酒柜前,怀里抱着安格斯新买来的红酒,用工具拔开木塞后扔到一边,咕噜咕噜豪迈地喝了好几口。

    安格斯走过来收好开瓶工具,提醒刚吃完的她道:“别喝太多,等下把胃撑坏了。”

    郗良又继续喝了几口,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唇角的一颗酒珠,“就喝一点。”说着,晃晃悠悠地走上楼梯,一边走一边停下来仰头喝,安格斯怕她一个不小心往后摔了,默默跟在她身后护着。

    她的头发又长了。

    “剪头发吗?”

    “……好。”

    在郗良坐在窗前认真地写下一个个端正的英文单词时,安格斯拿着剪刀站在她身后,一把抓起她的长发喀嚓一声剪掉叁分之一。

    郗良回过头,只看见他手里拿着从自己头上剪下来的头发用纸包起来,放进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剪掉的头发都被这样收藏起来,安格斯不舍得丢掉她的头发。

    郗良抓过自己的一撮头发,纯粹的黑色,柔软细腻,在明亮的日光下光泽莹润。

    “怎么了?”安格斯回过身揉着她的发顶,她的头发浓密柔顺,很漂亮,摸起来手感也很舒服。

    郗良摇着头,继续拿起钢笔。安格斯站在旁边看着,她倒是写得很快,几天的时间就写了几十页纸,字迹端正,像在学写字的小孩子的字,每一笔都透出认真的态度,字迹没有潦草,修改不多,看起来十分干净工整。

    “良,写个汉字给我看看好吗?”

    郗良慷慨地点点头,抽出一张白纸写下自己的名字,仰起头看向安格斯。

    安格斯唇角微微勾起,深沉的蓝眸映出两个笔画干净清秀的字,满意地摸着她的后脑勺,“取个名字好吗?给儿子取个名字。”

    郗良愣了片刻,迟疑凝眉,“你是说那个东西?”

    安格斯眼角抽搐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脑袋纠正道:“是儿子。”

    郗良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取什么名字?”

    “当然是汉名,你希望他叫什么,就取什么。”

    说出这句话,安格斯已经做好她要胡乱一说的准备,没想到她居然用手支起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

    良久,郗良继续在纸上动笔,很快便又看向安格斯,笔端指着上面单独的字。

    “望?”安格斯念着,感觉怪怪的。

    郗良冷不防出声,“郗望,希望。”

    安格斯恍然大悟,却没为郗良竟然会取这么一个光明、意义明了的名字感到欣慰,而是暗忖于这个名字的含义,有些滑稽。

    希望……

    想要什么希望?

    郗良没看出他在想什么,继续补充道:“但他不姓郗,所以他只叫‘望’。一个流落在外的人,他永远都不会找到自己的家,因为他没有家。”

    “什么?”安格斯不明所以地蹙起眉头。

    郗良将纸张放到一边,继续写自己的故事,“这个就是他的名字了,你说的,我希望他叫什么,就取什么,我希望他叫望,就取望。”

    安格斯无奈拿起纸张继续端详着这个字,他怎么记得这是“看”的意思?一个流落在外的人,他永远都不会找到自己的家,因为他没有家……所以也看不到?

    安格斯沉思着,他们确实没有家,没有那种意义上的家,这倒是让她说对了。

    沉默许久,安格斯拿起另一支钢笔,在“望”字后面补了一个潦草而苍劲有力的字,重新放回桌上,“叫这个行吗?”

    郗良停笔一看,眨着眼睛,“这是什么?我看不懂。”

    安格斯垂眸,他的汉字是夏佐亲手教的,夏佐看得懂,还说过他学得不错,字写得也不错,到她这里怎么就看不懂了?他修长的手指移到旁边她的名字上,薄唇微启,“良。”

    望良——

    郗良顿悟,缓慢地仰起头,轻声说道:“都好。”

    安格斯心情复杂,无法形容。望良,因为加上她的名所以使这个名字意义更为深重,他想到的时候就很喜欢了,按道理说,郗良应该明白的,可她就是这么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用平时的随意态度说——都好。

    过了一会儿,郗良回过神来,握着笔将“望”字后面那个她看不懂的“良”字无情划掉,道:“那东西的名字不能跟我一样。”

    “……为什么?”安格斯心口一窒。

    “我不知道,反正不能一样,没有这样取名字的,要避讳。”

    安格斯不知道有什么要避讳的,在他的认知里,孩子的名字和父母乃至祖父母的名字一样是一件很不错也稀松平常的事,就好像他的“安格斯”这个名字。

    孩子也会叫安格斯。

    不过现在要取的是汉名,汉名都是姓和任何字组成的,汉字很多,怎么取都有数不尽的名字。也许确实是文字不同,文化不同,所以不能这么取罢。

    安格斯想着,颔首道:“听你的,就叫望。只是他为什么不姓郗?”

    虽然姓郗,全名就是郗望,听来实在不像他们这些人的作风,但毕竟是郗良自己给孩子取的,意义非凡。

    “我怎么知道?”郗良理直气壮道。

    “你不知道?”安格斯诧异道,“他是你的儿子,跟你姓再正常不过。”

    “他才不是我儿子!”

    “那他是谁的儿子?”安格斯放缓了声音柔声问,“良,他是你生出来的,你忘了?”

    “我忘不了……”她疼得几乎要死掉。

    “所以他就是你的儿子,他得和你姓。”

    “他才不是我儿子……”郗良重复道。

    安格斯无语凝噎,半跪下来望着郗良惆怅的神情,“良,他是你生的,却不是你的儿子,那是谁的儿子?”

    “他的父亲是谁,就是谁的儿子。”

    终于,安格斯明白郗良的意思。在他从小接触的文化里,女人结婚后改为夫姓、冠夫姓,生的孩子随父姓。在汉语文化里,女人结婚后姓氏不变,生的孩子随父姓。

    全世界的孩子都要随父姓,明明白白要世人记住孩子都是男人的,都是父亲的。

    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郗良,她也懂这个潜规则,所以她说孩子不姓郗,不是她的儿子。

    “良,他是可以和你一样姓郗的。”

    郗良听不进去,看起来有些烦躁,“我都说了他不是我的儿子姓什么郗?”

    “他姓郗了不就是你的儿子?”

    郗良倏地扬手打在安格斯脸上斥道:“你是不是傻子?”

    安格斯被她打得偏开脸庞,意料之外一点儿也没感到恼怒,啪一声,只是他的希望被打烂的声音而已,心中的希望已死,他面如死灰地看着桌脚,无力颓然之感在心中滋生。

    “都说了他不是我的儿子姓什么郗!你是不是傻了?连话都听不懂了?滚——”

    郗良情绪暴躁,气得扔下钢笔,拿起酒瓶怒喝大半。安格斯下意识起身站起来,再不起来走远点,他毫不怀疑正在气头上的她喝完酒会顺手将酒瓶砸在他头上。

    小疯子被惹毛了,没有一丁点时间可以给安格斯伤春悲秋,他冷静下来,摸摸炸毛老虎的圆脑袋好声好气道:“良,不要姓,只叫望也挺好的。”

    郗良一口气喝得瓶子见底,冷哼一声,“我还要酒。”

    “好,我去给你拿来。”

    安格斯下楼开了两瓶葡萄酒回来摆在郗良面前,郗良又在埋头书写。

    ——牧远站在绚烂的枫树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爬上树,离开时手里捧着好多火红的枫叶。

    见她认真写作,很像一回事,突然,安格斯不知道哪条神经交错了,心里有一个冷静又理智的声音在阻拦,但另一个傻子似的声音还是一意孤行争先涌到嗓子眼。

    “良,等你写完小说赚钱了,养得起孩子,就把他接回来好吗?”

    疯子有赚钱的心,傻子希望通过这一点说服她。

    一个房子,有她在,有孩子在,那就是家了。

    郗良幽幽看向他,眉头皱着,清冷的嗓音颇为语重心长道:“我的钱是要买酒的。”

    “你会赚很多钱,足够买一辈子的酒,足够养孩子。”

    郗良眉头皱得更紧,眸光沉冷,面色微愠。

    “你为什么老是要……你为什么老是要让我生气?为什么?”郗良拍案而起,冷冷地瞪着安格斯,“他不是有人养吗?有人养为什么还要来烦我?他早晚都要走的,养他干什么?有什么用?”

    安格斯想让她冷静下来,但他听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他要走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说他早晚都要走,是什么意思?”

    郗良一顿,眨了眨眼睛,神情恍惚。

    他早晚都要走,就像离开江韫之的佐铭谦,就像离开……

    安格斯眼睁睁看着郗良跌坐回椅子上,泪眼迷离,“我不要孩子……”

    安格斯无可奈何叹息,拿过桌上的葡萄酒给她,她哽咽着抱着酒瓶喝起来。

    “是不是骗子医生在养他?”

    “嗯,是医生在养他。”

    郗良抬手抹了抹眼泪,“他以后会变成医生吗?”

    安格斯问:“你希望他当医生?”

    郗良低着头,一动不动,半晌才点了点头。

    郗良对儿子还有期望,这大大出乎安格斯的意料,他半跪下来,握住郗良的手,“良,为什么希望他当医生?”

    “当医生可以救人。”

    这个回答更是令安格斯惊诧,杀人不眨眼的郗良心里居然还有这种想法。

    “你呢?你想当医生,是吗?”

    安格斯心中又燃起希望般,只要郗良点个头,他可以立刻安排她学习医学知识,让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约翰·哈特利当她的老师。

    郗良还年轻,她可以学任何她想学的东西。

    然而,靠在椅背里的郗良摇了摇头。

    “当医生是要救人的,我不想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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