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殿外忽闻一声:“竹若大师求见!”

    刘秀脸色大变。百官亦然:如今佛学风气正热,这些氏族要么家中便有人笃信佛学,要么自己就是信的。此时听竹若大师来了,再一联想殿中强华等人的表现,心头隐隐有了猜测。

    “请大师入殿吧。”刘秀不自然地笑了。

    ‘陛下竟似乎是在强作镇定?’百官中大多数人都这般猜想着。

    竹若本为世家子,生的面容极为俊美。沉浸在香火禅理之中,让他越加显得仙风道骨,光是这浑身的气度,便是强华比不上的。他此时脸上却隐约有些忧愁。入殿后,只做了个稽首:“陛下,我昨日坐禅之时,忽然心神一动,再也无法入定。向佛祖求来一谶语,今日贸然入宫求见,便是为此。”

    郭圣通在后头听着这场戏,隐约有些明了接下来刘秀要做什么了。

    “谶语?”殿中百官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谶语啊!他们没有听错吧?!那是谶语啊!昔年高祖因斩蛇而起义,靠的便是谶语。刘秀称帝,一是因他乃汉室正统,二是因谶语和神迹齐出。如今,竟又出了谶语?!

    且看刘秀的脸色,仿佛一点也不意外,难道……

    “大师所求来的谶语是?”刘秀忍不住问。

    众人看向竹若,只见他双手合十,轻轻启唇道:“云龙既出疆土定,凤凰呈祥在雒阳。长天碧水终有日,武帝过后是明王。”

    众人心头巨震,云龙,疆土,凤凰,雒阳,武帝……明王?!

    刘秀在上首轻叹一声:“果然如此。强华先生,您将这《赤伏符》念与众人闻知吧。”

    “诺。”强华起身,程立已捧着那《赤伏符》到了他跟前。强华将那《赤伏符》翻开转身对着众臣念道:“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这是说,刘秀称帝的事儿,众人皆点头,卯金不就是刘么,一点儿没差!

    “……星宿齐助中兴帝,二十八人名声扬。”强华念道这里时候顿了顿,“这后头,谶语也给出了二十八星宿今生所指之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沸腾了!

    感情,除了陛下为天子是有谶语的,还有二十八星宿啊!不知这其中可有他们?!

    这般一想,众臣看向强华的眼神便更加炽热了。

    强华手捧《赤伏符》念道:“禹惜寸阴角木蛟,壮我汉者亢金龙……”

    这名单,自然是刘秀精挑细选之后选出来的,为了证明真实性,还加进去了已故的景丹、刘植等人,他虽不喜冯异。但冯异的本事放在那里,众人都能看到,这二十八星宿中,若是没有冯异,恐显得太假。是故最后还是放了进去。

    强华这一念,二十八星宿中竟几乎就在这满殿氏族之中。虽如任光这等并不在的,其兄弟必定也在。一时间人人喜悦不可言语,本人是如此,其兄弟也是与有荣焉。

    连带着,对着《赤伏符》也是万分推崇信任了。

    此时,二十八星宿已然念完。强华话一转,却道:“……武帝既已立天下,蜀地之乱待明王。”

    众人闻言,终于稍微冷静了些。

    皆看向了上首的刘秀。

    强华的《赤伏符》念道这里,也止住了。于是,整个大殿一时竟静穆无语。

    好一会儿,才听刘秀道:“竹若大师,您觉得,佛祖于您的谶语是何意?”

    竹若低下头来:“阿弥陀佛,只恐,这江山要换代了。”

    “大胆!”程立立刻指着竹若呵斥道。

    “退下,不得无礼!”刘秀斥道,“我当年为帝,为的不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为的只是天下苍生少受疾苦。当年若不是上天所示,我也不会为皇。我既顺应天命为皇,若上天有别的警示,我自然也会去做。”

    “陛下真乃明主,”竹若叹息。“只可惜,上天已有示警,若要天下大定,还需明王。”

    “竹若大师所言不错,”强华已低头道,“《赤伏符》谶语已言,陛下为明王之父。乃天神之身,专为明王来此世间一遭。”

    刘秀要他这般说是心头有了计策的:刘疆是明王,顺应天命称帝,他乃明王之父,又是天神之身。刘疆听他的便理所当然。如此一遭,他不仅不用再出面,天下依然在他手中。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放手他辛苦得来的江山和权势。即使不能亲自掌控了,也要这信奉神佛之说的人牢牢记住:他是不一样的,是比明王更尊贵的存在!

    “明王是谁?”刘秀问。

    “乃疆。”强华道,“如今的太子,疆。”

    “是疆,疆土之疆。”竹若附言。

    刘秀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他抬头:“上天既有如此警示,我便高天禅位于太子疆,还请二位大师帮忙卜算吉时。”

    第78章

    十天,足以让一颗种子,从泥土里努力地钻出头;十天,或许便有一场雨,能够化解干涸;十天,一朵花从盛开到凋落……

    十天,能做多少事?

    郭圣通看着穿着玄色龙袍的疆儿慢慢地笑了:十天,这大汉的江山便易了主人。

    刘秀在昨日已经将特质的九旒冕戴在了刘疆的头上,有些微妙的是,刘疆的帝号为明。出乎郭圣通意料之外的是,对于刘疆的继位,竟无任何人反对。

    刘秀为了表示自己‘释权’的态度,竟将朝政托付给耿弇与邓禹二人。自己不再上朝了。此时,有极个别嗅觉较灵敏的人,已然隐约猜出些事来。

    但。这猜出与猜不出无什么大的区别。耿弇之妹耿炼玉已经同郭况订好了成亲的日子,便是在下个月了。皇后一派,已然十分稳固。

    再说了,他们的子侄中还有太子卫,哦,不,是天子卫呢。

    若说,前段时日入选太子卫的世家子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便是人人羡慕的存在,出了太子卫的世家,也觉得自己十分厉害。

    如今的大汉,已无人不知,二十个年方不过4岁的小孩,如今已经成了天子身边最亲近的存在。假以时日,只怕又是一批新贵了。

    世家们如今想来,方惊讶地发现:无形之中,无论南地也好,北地也罢,大一点的氏家都被绑在了新晋的太后郭圣通的船上。于是,这利益便更复杂了些--想要和皇后一派对着干,说不定别的世家不仅不会同意还会捅出去!

    谁也不是傻子,若是跟太后对着干,只怕自己的优势就没有了,此消彼长,他们如今有的是星宿,有的是天子卫的父族,还有的既是星宿,又是天子卫父族。

    与其和太后一派对着干,还不如好好的认清了事实抢着示好,说不定优势能更扩大呢。

    且,天子年幼。上皇痛快的撒开了权利,太后一介女流,只要经营得当。说不定能比上皇当权时获利更大啊!

    能成为氏族的人没有笨蛋,哦,阴老夫人是个例外。但如今,她已经不算是什么例外了。刘秀成了上皇,她的女儿阴贵人也顺便升级成了太妃。阴家换了家主,而她连参加家族会议的资格都没有了。

    没有了阴识后的阴丽华和阴老夫人,如同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猫,除了呜咽几声,再无他法。

    昔日的荣光,早已随着阴识的离开,而离开了。

    阴家一夜之间,逃奴无数,最无奈的是,所有的逃奴都已偷走了自己的身契。阴老夫人被缚在柱上,蒙着眼睛,听那些逃奴议论纷纷时,忽然终于明白了:或许,阴识没了阴家,还是阴识。但阴家没有了阴识,便不是阴家了。

    三日后,当饿的奄奄一息的阴老夫人被邻人救了出来,看着满室荒凉时,被骄纵了一生,蛮横了多年的阴老夫人终于落下泪来……

    ----

    刘黄来的时候,刘秀刚刚放下笔。

    小几上摊着两张圣旨,上头加盖着玉玺。

    他将其中一张递给了刘黄。刘秀拿过来看了眼,是要将刘英过继给刘仲的。

    “这!”她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这,这竟然……”

    刘秀的子嗣稀少,她怎么也想不到,刘秀居然舍得过继了一个儿子给兄长刘仲。

    “大兄有子嗣,香火能得以传承,”刘秀道,“可是次兄没有,这一件事,我想了许久许久。大姐看怎么样?”

    “太好了!”刘黄激动不已,“刘英虽然瘦弱了些,但这些日子在长秋宫恢复的差不多了。秀儿,这刘英是还放在宫中养?”

    “在宫中养,”刘秀道,“长秋宫孩子多,热闹些。”

    刘黄闻言有些黯然--自从刘秀和郭圣通回来后,她便再也没有办法日日留宿长秋宫了。毕竟,疆儿的母亲回来了。

    刘秀假装看不到她眼中的黯然,只道:“阴贵人的女儿身份不便,我想了许久,大姐若是不嫌弃,能不能让刘辅和刘翊拜大姐为干母?毕竟和疆儿同母,若是过继,恐日后疆儿少了左右臂膀。”

    刘黄哪里想得到其他?她一双眼瞬时便红了:“你说……让我做辅儿和翊儿的干母?”

    她擦了擦不断溢出的泪水:“不,等等,我刚刚没有听太清楚。郭氏会答应?”

    “你对疆儿那么好,她听到我这主意的时候,也十分喜悦。”刘秀道,“只是两个孩子,或许有点多,且有些小。只恐难带,大姐是不愿……”

    “我愿,我极愿!”刘黄赶忙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极爱疆儿,极爱疆儿,辅儿和翊儿生的也很好。他们会是疆儿最好的左膀右臂,只是,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让我做他们的干母,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秀儿,我有些失态了,我有点激动,我,我……”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干母啊!那和亲母也差不了多少了。她若是病了,辅儿和翊儿便要在床榻之前伺候,等同伺候亲母;她若是死了,辅儿和翊儿便要为她做孝子,服重孝三年……

    天底下,若不是有救命之恩的,若不是恩情太重的,谁会轻易让自己的孩子拜人做干父母?谁会愿意……

    “我要有孩子了,”虽然不是过继的,但是能做干母,刘黄已然十分满足,“真好,真好。”

    “孩子还小,若是大姐答应了,我便着人寻良辰吉日,让太史令在起居注上记下这一笔。”刘秀道,“日后,大姐最好住进宫来,照顾两个孩子。”

    “这似乎有些不妥吧?”刘黄虽然心动,却还是问了一句,“我怎么能随意住进宫来?”

    当时帝后皆不在时,她住进来还有理可循,可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刘秀摇了摇手,将几上另一张圣旨递给了刘黄。

    刘黄疑惑地接过,细细看了起来。然后--

    “秀儿,你这是要做什么?什么叫托孤之臣?!秀儿你怎么了?!”刘黄扔了那圣旨,冲了过去,仔细检查,“你哪儿有伤?哪儿有事?到底是怎么才说出那么不吉利的话来啊!”

    “大姐,”刘秀凄然一笑,“我如今,腿早已不能行走了。您知道,这两道圣旨我写了多久?两天,写废了七张。”

    刘黄吓的捂住了嘴:“太医令?太医令呢?太医令呢秀儿?我去给你叫,我立刻就去……”

    “大姐!”刘秀叫住了她,“没用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住嘴!”刘黄反身看向他,“你知道什么?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小长安一战,仲儿、元儿没了,长安,大兄没了,雒阳,伯姬没了。如今只余我姐弟二人,你是想……是想只剩我一个吗?我是大姐啊!仲儿元儿没了的时候,我多想没了的是那个是我。百年之后,我去见了阿母阿父,怎么有脸和他们说?伯姬走了,她还算安详,可如今……为什么没事的人还是我?我是你大姐啊!我看着你长大。为什么有事的人不是我啊!”

    刘秀听了这话,一时也是热泪盈眶,他摇了摇头:“大姐,真没办法了,你还记得我上一次去征公孙述的事吗?”

    刘黄转过身来,冲过去:“是公孙述?我要去杀了他!”

    “大姐,”刘秀道,“你安心听我说完。”

    然后他便将在蜀地中毒之事一一说出,他本想略过郭圣通同郭况去救他的事。毕竟那样日后刘黄不会因为感激郭圣通而帮她隐瞒什么。可是一想到那一日谷中汤泉边的郭圣通,一想到长秋宫中的那一双儿女。他心头不自觉地软了一下,还是说了。

    他知道,这是一次,是他做帝王最失败的一次。竟然因为儿女情长,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他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因此后悔,可如今,他已然说了,只能说下去。

    刘黄听完也是叹了一声:“如今怎么办?只是不能动?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还是太傻了,以为你让位给疆儿真的只是因为谶语啊。没想到,这背后藏了这么多事。我也是笨,曾经以为丽华是个好的,可她心毒。曾经觉得郭圣通不好,如今看来,她对你是真的不错。怨不得能生出疆儿那样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学会叫阿母,唯独疆儿,最先会喊得是阿父啊。”

    说到这事上头,刘秀也是十分得意的:“疆儿是个好孩子。如今只能拖着,将该铲除的铲除。这道圣旨大姐帮我保管,当我动不了的时候,大姐宣读吧。希望那时候局面能稳定些。疆儿毕竟太小了。郭氏也太小,还需要大姐护着。”

    “你说的对,”刘黄点头,“可是,这要铲除,你看丽华该怎么办?我一想到她叫人对疆儿下毒,就不寒而栗。还有长公主,千万别学坏了。她可是疆儿的妹妹,若是日后让疆儿为难,可不妙。”

    “人孰能无过啊!”刘秀道,“丽华乃我心慕之人,我岂能忍心对付她?我相信她只是走差了一步而已,大姐,这次便饶了她吧。丽华啊,我当年……唉。”

    刘黄见刘秀这样说,还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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