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乾元殿,颜学庆求见皇上,应了宝光的要求自说是请平安脉的时辰到了。

    来都来了,林青峦又不能再赶他回去,这就叫了他进殿。

    颜学庆俯身为皇上诊脉,谭中秀低着头恭敬地等候在一旁。

    林青峦问:“你最近可去给武陵公主请脉?”

    他倒是随便一问,只是谁又敢随随便便回答皇上的问题呢。

    颜学庆收回了诊脉的手,道了句:“回皇上,不曾。”又要了皇帝的另一只手,接着道:“公主年幼,只要无病无痛,无需进补。”

    语毕,颜学庆也撤回了放在皇上另一只腕上的手,恭敬道:“皇上的身体并无大碍,就是不易劳累。”

    林青峦点了点头,本想再问一句裴金玉长的可好,想了想,还是就此作罢,挥了挥手,示意颜学庆退下。

    他连裴筝都不肯多问,就是不愿自己总做他想。

    裴筝就是刘铮,林青峦将改过面容的他赐给裴金玉,只因着自己心底那个古怪的感觉。

    想当年,巫医祝山教他用心头血替林錾续命,说的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向多心的他还是使人悄悄地瞧着祝山的行径。

    就是林錾苏醒的头一夜,他记得那个月圆之夜很有些奇幻的色彩,无风且月亮特别的大特别的亮还特别的圆。

    那祝山就在一轮明月之下,举着一个奇怪的手杖,跳着奇怪的舞。第二日,林錾苏醒。

    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自己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还不待他使人查明原因,祝山就突发怪病,吐血而亡,临死之前还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奇怪话:“悔不该不听父亲之命,以一己之力为人改命。”

    他慌忙去问:“改的什么命,又是何人之命?”

    祝山却再也不能够回答他。而祝山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了一块菱形的黑色石头之上。

    虽然祝山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但他猜想所谓的改命八成和林錾有关。

    他将那块黑色的石头贴身收藏,后来听取有容的提议,将石头放在了卫妩的口中。最后又在一个同样很奇幻的月圆之夜将卫妩藏在了公主府的地宫里,在那之上建起了一座半壁塔。

    半壁塔中,连有容一共是九九八十一个和尚,日日诵经,时时超度。

    有容说,长公主定可早登极乐。

    他却想卫妩会不会像林錾一样,突然就会睁开了眼睛。

    可是再也没有奇迹发生,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天舒的女儿很像卫妩,甚至还有一种她就是卫妩的错觉。

    这种错觉至今还折磨的他夜不能寐,还从不敢与人道出。

    若她真的是卫妩……

    其实就算真的是,林青峦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面目去见她。

    他从来都知道卫妩是个倔强的,可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收敛自己的倔强。

    他以为,她会为了他一直收敛下去。

    而她却用最残酷的方法惩罚了他。

    他同卫妩,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皇家最尊贵的公主,世家最有名的公子,他们生来就有着相互制约相互抵触的姓氏,却又彼此迷惑了彼此。

    起初,他有多么的不喜她,后来就有多么的爱。

    不晓得这种改变是从何时开始,只记得他头一次见她,便只觉惊叹。

    惊叹她的名字为何取的如此贴切,明明是最端庄最尊贵的公主,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她这个人生来就叫诱惑。

    至今,他还时常会想,若不是卫单步步紧逼,若不是卫单竟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必要置他于死地……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若不是,只要他姓林,就终有走上这条路的一天。

    才不过批了半个多时辰的奏折,林青峦便只觉疲乏难当,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明明还是壮年,却已经有了暮年的衰败。

    林青峦怔怔望着殿外高远开阔的秋日天空,好容易回了神,指指案上那堆他已经看过却没有做过任何批示的奏折道:“送到东宫。”

    劳累、身痛、心痛,驱使他日夜不安,若不是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还真想现在就去地宫和卫妩躺在一起……就像初时那般。

    谭中秀觉得他师父有心事,就是不知这心事是见皇帝之前就有的,还是见皇帝之后才有的。

    待身后的乾元殿越离越远,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春宝贿赂的银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他师父的脚下。

    没想到青天白日之下,被银子砸了脚,颜学庆看着银子发起了呆。

    谭中秀:……没听说过砸脚能够砸傻人的。

    他越想他师父越不对劲,主动交代:“师父,我好像和御前的太监搭上关系了。”

    “嗯。”颜学庆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谭中秀弯腰捡起银锞子,双手捧上,颜学庆没有接,却突然道:“你明天别来了。”

    “什么?”谭中秀吓坏了。什么情况?不要他了?

    却听颜学庆又道:“明天叫你父亲去一趟裴家,就说‘清明雨前,风雨突变’。”

    而后在谭中秀诧异的目光中,接过了他肩上的药箱,扛着就走。

    ****

    前几日,秋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今日放晴,太阳虽仍是那个太阳,却像是被人抽去了一份精气神,已经不如往昔的明亮温暖,就连那从西而来的秋风也刺骨了不少。

    裴金玉穿着楚氏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交领曲裾,如往常一样,朝水上长亭去。

    虽然那里,已经被围上了厚厚的布幔,不如以前的视野开阔,可她还是喜欢那里的清水气息和安宁寂静。

    只是今日,她到的似乎有些晚,那里已经被他人占据。

    七里和八骏一直都闹不懂这建信侯府里的很多东西,譬如时人多跪坐,可这里却有高低不一的木头座椅。三叔说这叫胡椅,坐起来姿势虽然不如跪坐的规矩,却是可以少受很多的苦楚。三叔还说,连皇帝都喜欢这种胡椅。

    如此,本不大接受的七里,也从善如流了。

    这会儿,他们就是坐在这种椅子上面,听三叔授课。

    裴天舒瞧见了他女儿不善的脸色,却还是勾了勾手,示意她上前。

    他越发的觉得他女儿的不同,可他从前没有接触过别的孩子,究竟有哪些不同,他又说不清楚。

    如今有了七里和八骏,虽说这是两个男孩,那也总比没有的好,将他们圈在一块儿,和他女儿做个比对。

    裴金玉仿若没有看见她爹乱勾的手指,不再上前,也没有离开。

    裴天舒又勾了勾……好吧,他女儿就是个有主见的。

    裴天舒放弃,开始给七里和八骏上洗脑课程。

    裴天舒问七里,”你若是打了八骏,这是对还是错。”

    七里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不会。”

    “假若呢?”

    “没有假若,他是我弟弟,我永远都不会打他。”七里很固执。

    裴天舒点点头,出了另一道假设题。“假若20年之后,我这个养育你长大并且教给你本事的叔叔告诉你,八骏他要害我,你是顾念我的养育之恩,与八骏决裂,还是顾念你与八骏的兄弟之情,与我决裂?”

    “八骏为何要害你?”七里沉思片刻问。

    “因为有人告诉他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七里又问:“那你是否真的做过?”

    “不知,我征战沙场数年,手刃敌军无数。”

    这么刁钻的题目,七里沉默了。

    这是在教他们区分是非善恶不错,可一旁瞧着的裴金玉,觉得她爹的狐狸尾巴都快要露了出来。

    七里做不出选择,八骏却道:“三叔,我没见过我爹长什么样,可是三叔却养育了我,养恩大过天。”这是个小马屁精。

    裴天舒问他:“可要是三叔夺了你们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呢?”

    八骏想了想道:“哥哥从不跟我抢东西,我也从不跟哥哥抢东西,三叔对我好,我自然也不会和三叔抢东西。”三叔要真对他好,也肯定不会和他抢东西。

    裴金玉一听,只觉好笑,八骏不止会拍马屁,和她爹一样也有条小狐狸尾巴。

    七里的反应慢了一些,却也是了悟过来:“三叔对我好,我也不和三叔抢。”

    那边的裴天舒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教你们的只有一句话:男子汉行走于天地,要无愧于心。对父母,对兄弟,对长辈,对朋友,对妻儿,但求四个字——无愧于心。”

    裴老师的主题很好,演讲词澎湃昂扬,激起了两个小男人心里的豪情壮志,两个人涨红了小脸,开始以一种膜拜的眼神紧紧注视着他。裴老师很满意,又要提问了。

    “七里,做个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正直的人。”

    “八骏什么样的人才是正直的人?”

    “三叔这样的。”

    八骏回答的太干脆了,裴金玉差点儿笑出了声。

    冷不丁,就被她爹点了名。

    “金玉,你说做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无愧于心?

    我不给你制造事端,你也不要没事找事,就像现在占了我的地方,还想洗我的脑。裴金玉闷哼一声,鼓着嘴道:“爹,金玉不是男子汉,男子汉要无愧于心,金玉不需要。”

    好特别问了后头的裴筝:“你说怎么样做才能无愧于心?”

    裴筝微微低了头,忍俊不禁:“公主,裴筝也不是男子汉啊!”

    md,遇到了两个拆台的。那厢,裴天舒的脸绿了。

    然后——直接下课。

    看来教育女儿之大计,还得回去查查史料,翻翻兵书,写写教案,如此,兴许下一次才能成功授课。

    裴天舒走了,七里拉着八骏也想走。可是八骏谨记着程雪慧说过的话,不要和这个比他还小的女孩作对,要讨好她,拉拢她。

    他心想着,没准儿她一高兴,他还能求她将他娘也接进府享福。

    于是,他怯怯地道:“公主,我能叫你妹妹吗?”

    “不能。”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八骏一跳,他扭头去看,这就看见了代王。

    妹妹是他才能叫的。代王气鼓鼓地跑了上来,狠狠推了八骏一把。

    代王如今八岁,而八骏只有六岁,不论智商,只论武力,肯定是后者没有还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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