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鲜红的血。

    谁的血?她自己的血。

    她醒来时,躺在血泊中,浑身是撕裂的疼痛。她推开门跑出去,韩国夫人宅中空无一人。

    所有人,所有人都躲着她,在暗中瑟瑟发抖,窥视着她。她听见有人说,贺兰祸事已经闯下,与其等着皇后降罪,不如先杀了公主,毁尸灭迹。

    她是一只猎物,受伤的猎物。

    她发了疯地跑,想张嘴喊叫,可是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

    她不会说话了。

    就在此时,宅门被一脚踹开,阳光如瀑布般洒下,有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把抱起她,掀起满地的灰尘。

    “阿兄来迟了。”

    太平公主尖叫着醒来,脸上全是泪痕,宫殿冰冷阔大,空无一人。

    她忽然失去了自控力,大喊着阿兄,赤脚跑出寝殿,迎着寒凉的晚风,穿过无数道宫门,可哪里都找不到他,只有月光照在她脸上。

    她将阿兄弄丢了。

    他们曾在寒冷彻骨的长安度过无数不眠之夜,无数兄弟手足先后惨死,直到只剩他们二人相伴,从长安又到洛阳。他宠爱她,从小就将御赐的珍玩和吃食攒着留给她。

    先皇与皇后珍爱的幺子李旦,诗书骑射,无一不精,文雅知礼,谦恭忍让。唯一一次发疯,是她八岁时,被醉酒的贺兰敏之奸污之后。他迟去了一步,但终究是迟了。贺兰是武皇后的姻亲,皇后心疼女儿,也顾惜仅剩一脉的贺兰氏,那是她未来的倚仗。

    最终,贺兰敏之只被判了重罪流徙。

    是李旦派刺客,在贺兰敏之流放的路上劫了车。刺客从前是长安屠户,善剖鱼,千刀不死。听说贺兰敏之死状惨烈,几无全尸。他命刺客留下死者带着玉扳指的右手带回长安,亲自提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扔在太极宫的大殿上。

    长安太极宫内回荡着太平公主的哭声。她不是为死者而哭,而是为生者哭。

    他残忍暴戾的一面终究为父皇与母亲所窥知,大唐的皇位上不能坐着一个疯子君王。在不妥协、不低头的那一刻,他已经成了弃子。

    她决定死谏。端着白玉壶,装满鸩酒,跪在她母亲、大唐的皇后武氏面前,哀求她对李旦网开一面。

    那个面容与她酷似的女人只是温柔地告诉她,能坐在这里的人,不仅心狠,还需自醒。你的阿兄狂妄自满,过刚易折。

    于是她饮下了鸩酒。御医来得太慢,毒药蔓延得又太快。李旦赶来时,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

    意识消失之前,她只听见母后在与父皇商量,说着长生、昆仑之类虚无缥缈的词句。

    唯有他始终握着她的手。

    “我不会让你死。”

    她再睁眼时,已是数月后。后来才知,她身中剧毒时,恰巧云游四方的医圣孙夫子在宫中,施针制住了她体内的毒性散发,但仍旧昏迷不醒,药石罔效。孙夫子即提及曾在昆仑山见过狐族,其世代相传长生引,若能得之,可起死回生。

    于是皇子李旦自请随军西入昆仑,竟真寻得狐族居所。月余,大破之,得一九尾白狐,呈于长安太极宫。

    然白狐竟在殿上哀嚎一声,口吐人言,诅咒李氏子孙代代为狐族所扰,终为狐族所灭,随即化为飞灰。

    而她于此时醒转,却是因孙夫子累月的汤药与施针。

    那之后她再没见过孙夫子。听闻他自觉罪孽深重,已归隐山野,再不复出。

    今夜,她像刚醒来那天一样,赤脚跑出皇宫,推开一扇又一扇沉重朱门,所有往事都被她抛在身后。

    她穿着单薄衣袍,飞身上马,奔跑在洛阳无人的街巷中,无人敢阻拦。她的脸即是去往任何地方的通行证。

    月光照着她,她胸中被勇气充满,平生第一次觉得心里欢畅。

    琅琊王叛乱是她一手促成,被牵连害死的却是驸马薛绍。她想帮李旦扶牢他摇摇欲坠的皇位,可他却没有承情,害她孤立无援,再次被当成猎物。

    不是不恨。只是人生太短,来不及被恨意充满。她发觉在坠入地狱之前,她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他。

    太微城到了。辉煌的五凤楼巍然屹立,铜铸的天枢直入云霄。这是她母亲的天下、她母亲的威仪。不是她的。

    皇嗣仍被幽闭在宫中。无由夜闯宫禁,是她担不起的罪名。

    她蓦然间醒转过来,笑得难以自制,笑到跪伏在五凤楼前,这块数丈见方的地上,死过很多她熟识的人。

    忽然她肩膀被拍了一下,那人的手有力而温暖。她回头,却看见一双黄金瞳孔,冷漠瑰丽。

    “想见他么,我带你去。”

    (二)

    九月十五日,女皇登基,大宴于新建成的万象神宫。

    百官咸集,万国来朝。然而无人知道,今夜的万象神宫,是一座精心设计的猎场。

    围猎之人,亦是被他人捕猎之人。

    大宴将开之前,丽景门内,鸾仪卫署中一片整肃。

    皇帝下密诏,今夜将设局,让昔日的皇帝、今朝被降为皇嗣的李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承认曾用牵机毒杀人、私自募兵、意图谋反。

    武则天已经不再需要李旦,这颗无用的棋已经捏在手里太久。况且李旦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乖顺,反倒是一条毒蛇。

    鸾仪卫要做的,即是在李旦供认罪行之时起,迅速查获牵机毒案的余党。

    推事院一直未能插手牵机毒案,怀恨在心,今夜势必不会让鸾仪卫太过出风头,只怕还会横生枝节。

    况且,今夜设局的主角,却是一个立场不定的人物——女皇最为宠爱的入幕之宾、新近被封为鄂国公的薛怀义。

    大宴将开,李崔巍安置好各人任务之后,策马与李知容走在人群最后。远处巍峨明堂上灯火一层层燃起,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明堂北面不远,是新近建成、高达天际的天堂,内有通天夹苎漆金大佛像,一双佛眼凛然漠视着脚下微茫如蝼蚁的众生。

    “这一天终究来了。你怕么。”  李崔巍问她。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自然地笑了笑,手却是冰冷。他伸手到背后握住她的手,身旁百官谈笑着走过,无人注意到他们。

    “大仇得报,我本该欢喜。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但真等到,却发现一丝欢喜也无。”

    他的手干燥温暖,远处人声喧嚣,花灯璀璨。

    “我借着权柄的刀杀了他,也弄脏了我自己,这局棋中,从头到尾,没有赢家。”

    明堂已近,他仍不愿放手。

    “此事了结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

    她偏过头看他,李崔巍低眉吻她指尖,长睫上挂着露珠。他今夜白袍白马,冶艳如雪,一会儿打杀起来,却少不得沾染血污。

    “白锦袍脏了,不可惜么。”

    他立马在天津桥边,回头朝她粲然一笑,恍惚间,她像又看见十六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人行世间,何处不染尘泥。我却偏要穿这白袍,在世上走一遭!”

    (叁)

    “鄂国公,你信这世上有妖么。”

    明堂最高处,武则天站在楼台尽头,脚下是万里江山,眼前是天堂百尺佛像。她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位僧人,穿金丝袈裟,容貌殊胜,手里却拿一份五牲盘,用香料沾着生牛羊肉,吃得满手油腥。

    “臣信,也不信。”  他吃完又吮干净手指,又用金丝袈裟揩了揩手,一派市井无赖做派,之后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白麻布衫与优伶面具,大咧咧地朝女皇行礼,抬头时眼波流转,貌如琉璃。

    妖僧,薛怀义。

    从前他是市井无赖,靠着攀附安定公主入宫,如今是鄂国公,督建万象神宫与天堂,主持勘订《大云经》颁行天下,是女皇身边最得力之人。

    “吉时已到,臣去了。”

    他甩袖准备离开,却被女皇叫住。

    “鄂国公,你今夜指认了皇嗣,即是背叛了安定公主。当初若无她引荐,就没有你今日的富贵。可曾后悔?”

    僧人站定。他想起那年他在南市吹笛时,那一辆停在他身边的华贵车驾。

    安定公主一眼看中他,不顾街市中众人侧目议论,将他接入府中。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他清楚记得,那天他吹《折杨柳》时,已有两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她说,跟着她,从此不会再挨饿。

    薛怀义将手中的面具戴上,声音平静无波。

    “臣所效忠者,唯有一人,绝无二心。”

    他走出大殿,煌煌花灯已将巍峨明堂照彻,盛装宫人如云般穿过,正在匆匆准备今夜大典所用的器具与食材。他行至楼阁转角无人处,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匆匆经过,两人相撞之后,那官员连声告罪即转身离开,手中却多了个不起眼的锦囊。

    走远之后,绯袍官员才打开锦囊查看,里面是一枚棕褐色药丸。他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席上,嘴角才泛起笑意。

    半个时辰前,鄂国公薛怀义奉命在大宴前巡查万象神宫,行至存放大宴时所用金凤时,他却屏退左右,只身进了金器库。金翅鸟的黄金鸟喙中盛放着要在今夜献给皇帝的仙丹,是新近得宠的御医沉南璆亲制。

    薛怀义离开金器库的同时,万象神宫高处另一处殿内美人云集,都装扮成佛经中天女模样,是今夜大宴上献舞的云韶府舞伎。其中有一人尤为出色,是今夜领舞的云韶府行首,此刻她却神色凝重,像是有心事。?

    她曾经的名字是裴怀玉,是罪臣裴伷先遗孤。为查寻当年害死裴伷先的牵机毒案真相,在洛阳隐姓埋名数年。薛怀义找到了她,承诺将她引荐进云韶府,协助薛怀义在大宴时指认皇嗣,代价是在录供词时,要将鸾仪卫众郎将也指认为牵机毒案的同犯。

    然而,薛怀义不知道的是,裴怀玉当年之所以能在重重追杀中逃出长安,是因为裴伷先被毒死的当晚,身在裴宅的鸾仪卫中郎将崔玄逸救了她,将她带回了洛阳。

    身藏秘密的不仅是她,还有崔玄逸。她住在天香院楼下的小院内数年,与他一墙之隔,两人每日擦肩而过,却都装作未曾相识。

    刺客不应当对红尘有牵挂。起心动念的那一瞬间,就是他与她的死期。

    钟鼓声响彻皇城,吉时到,大宴开启。

    (四)

    薛怀义今夜将扮作优伶,在大宴上讲《法华经》中的典故——火宅。

    叁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这是牵机毒案中,每个服毒死去之人身边的纸笺上所写的佛谒,也是今夜指认皇嗣的关键。

    薛怀义在明堂之上念出这句佛谒时,李旦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端着酒杯的手颤抖不已,杯中葡萄酒泼洒在地上,暗红如血。

    四下寂静,女皇颔首。真凶不言自明,次日天亮时,皇嗣的罪名将被昭告天下。

    李知容在席上,看着李旦抖如筛糠的狼狈样子,觉得有些凄凉。

    接着是云韶府献舞,由女皇亲自谱曲的《鸟歌万岁乐》?。  成百的美人列队涌入大殿,通身饰以黄金铃铛,戴金臂钏,扮成飞天伎乐模样,舞动时节奏清脆悦耳,犹如百鸟朝凤。

    队伍四散开来,中间抬着一只数人高的黄金凤凰,振翅欲飞。凤凰之上站着一美人,在金凤上作胡旋舞。

    鼓乐大作,金饰敲击,有兵戈之声。《万岁乐》节奏为之一变,竟加入了当年太宗所谱《秦王破阵乐》的旋律。

    旋律越来越快,美人舞步如风。最后一声檀板落下时,凤凰金喙突然张开,露出里面早已备好的长生仙丹。同时,美人从高处一跃而下,抄起手边矮桌上有锐利金角的兽首玛瑙杯,朝殿堂最高处、女皇所在的位置冲去。

    今夜群狼环伺的猎场上,有一只猎物发了疯。她挣开既定的命运,如同在大局已定的棋盘上突然掷下一枚被遗落的棋子,搅乱了整个计划。

    这刺客出其不意,禁卫们尚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席中却冲出一人,拦在舞伎面前,用手中的长颈金杯牢牢格挡住对方手中的锐器。玛瑙杯底端坚硬、器身却脆弱不堪,咔嚓一声碎裂,殿中清晰可闻。

    美人却在此时收回锐器,转身一个飞踢,将凤喙中的仙丹踢到地上,众人哗然。禁卫们此时已赶到,制住了刺客舞伎与格挡舞伎之人——鸾仪卫中郎将崔玄逸。

    混乱中,金凤之下传来一声惨叫。女皇脚边的御猫不知何时跑到了席上,抽搐数下之后立即僵死,嘴边是半颗方才掉落的仙丹。

    这是一个连环局。

    仙丹内是沾了引猫香草的牵机毒,是薛怀义从安府君手中所得,在大宴前在金器库调换了真仙丹。而裴怀玉的任务是在献舞之后踢落仙丹,当众揭发御医沉南璆制毒之事,再供出同犯鸾仪卫。

    本该天衣无缝,若裴怀玉不突然行凶、崔玄逸不冲出阻拦的话。

    平日里懒散落拓的崔玄逸,是鸾仪卫中存在感最低的角色,做事从不出格,奉旨查办案犯后往往附赠抚恤善后白事一条龙服务,坊间外号“崔菩萨”。

    然而今夜他也发了疯。在裴怀玉自杀般地冲向帝座时,他脑海中一片血红,什么也来不及想,抄起手边金杯就跃出了坐席。

    金杯与玛瑙杯相抵时,他低声问她:“为何是你。”

    裴怀玉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在重重禁卫围困中,大声禀明有冤情要申。

    女皇抬手。禁军略为散开,裴怀玉行大礼之后,禀明此前恰撞见弘文馆编修崔玄逸偷换了金凤中的牵机毒丹药,又受其威胁,不得已出此玉石俱焚之策,只为引出案犯,告明冤情。

    四座皆惊。

    角落中的薛怀义眼神晦暗。裴怀玉这番话,却不是此前与他说好的供词。

    她只将崔玄逸拉下了水,却只字未提裴伷先的冤案。

    女皇赦免了她,又下诏从重审理崔玄逸。席上站起一人,自请审理此案,绯衣素手,眼睛狭长,是掌管推事院的新贵、酷吏来俊臣。

    方才与薛怀义接头的官员即是他。

    李崔巍皱眉,与不远处的秋官侍郎交换眼神。对方随即站起,请女皇下令司刑寺协理此案。

    女皇诏令崔玄逸被暂押入推事院,又命司刑寺丞徐有功协理案情。

    徐有功虽官仅六品,却刚正不阿,屡次因驳回推事院推鞫结果而被罢官下狱,是有名的直臣,手下从不错罚错判,人称“徐无杖”。

    李知容略微放下心来,朝李崔巍点点头。而此时高踞殿上、惊魂未定的还有皇嗣李旦。

    此刻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的母亲要杀他,薛怀义要杀他,鸾仪卫也要杀他,却被一个舞伎搅了局。他命不该绝。

    他一日不死,就会一日牢牢握紧权柄,等那个乾坤倾覆的时机到来时,他要一个一个地,朝席上所有人清算罪孽。

    首先就轮到她——那个他几次叁番都没能除掉的女人、李崔巍的软肋与鸾仪卫的核心人物,李知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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