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有意识,是在医院里。

    守在床头的季雅淑眼圈红红,没发现她醒了,抓着她的手,话却不是对她说的:“晓佐怎么这么不懂事,就让她有了呢,这个孩子说什么都不能留,趁她没醒流了吧。”

    听说有了孩子,莫离是激动的,她很想睁开眼睛,替何晓佐辩驳一下:其实不是“晓佑”不懂事,是我想要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一个集合我和他基因的孩子,所以,我算好日期,偷偷扎漏他“小跟班”的雨衣。

    不等她睁开眼,竟又听见,他们合计要谋杀她和“晓佑”的孩子。

    他们为什么不欢迎这个孩子?

    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孩子是她的,谁要杀他,就先杀了她。

    莫离挣开了季雅淑的手。

    季雅淑先愣了一下,随后控制不住情绪的高呼一声:“离离,你醒了?”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沙哑的问:“晓佑呢,我想见见他。”

    有孩子了,这个消息,她想亲口跟他说。

    一屋子人,听了这句,全都缄默无言。

    她猛地睁开眼:“我要见他。”发现大家全都不自然的别开脸,她无力的:“求你们了。”

    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有人给她指了条明路——只要求得沈夜一句话,一切都好办!

    时隔七年,昨日重现。

    同一栋公寓,同一个位置,那个抱膝蹲在他家门口的女人,眼底蓄满水泽,像受伤的小兽。

    不过比着那个时候,她更瘦了,那个曾不以为然的位置,如今,装上了别人。

    无法像七年前那样,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经过,等她怯生生的伸手来拽他衣袖。

    他不动,她扶着墙站起来,不知是因为蹲了太久,还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她的身形有点晃。

    她说:“沈检,我有点事情,可以耽误您几分钟么?”卑微的,乞求着。

    他的脑袋轰的一响,再也无法维持平静面容。

    当年,她说的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才过来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她有了他的孩子,让人怜爱的浅尝和辄止。

    而今,她同样有事,蹲在当年属于她和他的“婚房”门外,却是怀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想来,所谓的“事情”,也不过像这两天所有来找他的人一样——求他放过何晓佐。

    那一天,她昏倒了,随后被查出怀了身孕,他不是没考虑过放纵她在何晓佐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但他习惯了掌握局面,总是把当务之急解决掉,再有条不紊的进行下一项,就像当年他对他们的婚姻,选择就是先把陶远锡“处理”了,再回头思考他和陶夭之间的关系。

    他一直很有自信,是他的就是他的,不会逃离他的手掌心。

    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怯懦——他怕自己在她眼里成了第二个言休,她会无所不用其极,只为逃离他的禁锢。

    那个激烈的女子,把她逼急了,是会连性命都舍弃掉的。

    但,他只是把她暂时寄存在别的男人身边,她怎么可以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呢?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无法思考,也就在她昏倒后不久,那些真心关怀她的亲朋,陆续敲开他的房门。

    先是陶甯——气势汹汹,以她外交官的强势手腕,软硬兼施,先礼后兵。

    来了就跟他谈条件,愿意付之以厚利让他放过何晓佐,最后看他不为所动,干脆表示愿意和他打官司,她会请来最权威的法律专家,甚至不惜和第二宗抗衡。

    何晓佐是冤枉的,第二氏实在没必冒着赔上家族声誉的风险,扣住他那么个小老百姓。

    随即是洛邈——他说:“沈夜,你一定不会想到,其实,以你的身份,也是不屑这些风花雪月的桃色八卦的。”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说,你曾是我过去十几年无法逾越的心结。”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了她,从高架桥上跳了下去。”

    “她是我用生命去爱的女孩,可她不爱我,甚至为了一些稀有的贝壳而忘了我们的约会,后来我才知道,她收集贝壳,全是为了你。”

    “仅仅一面,她念你念了那么多年,你说,对于这么爱她的我来说,会不会视你的存在为心结?”

    “沈夜,看在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你,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接下来是何以恒和季雅淑夫妇——曾经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一起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沉淀下来的,是比爱平淡却隽永的感情,他们共同孕育出了一双女儿,而那双女儿,因他们的过错,历经磨难,甚至过早的逝去,他们的心,伤痕累累,因残缺而靠近。

    他们愿意把名下的财产全留给浅尝和辄止,变相的赎买何晓佐的自由,那条件可是比陶甯的优渥多了,要知道,陶家是半路下海,而何氏是巨贾之后,资本远高于陶家。

    他却笑了,问他们,把钱都送给别人,那何晓佐拿什么给他们的女儿幸福。

    没想到,那对互相折磨了多年的夫妻竟异口同声的说:“拿爱。”

    他们相信何晓佐能给莫离幸福。

    前脚刚送走真正的岳父母大人,后脚他的房门就被某个彪悍女人给踹开了。

    定睛一看。

    肚子先脚丫子进门——是怀了身孕的陶夫人,米夏女士。

    陶赫瑄尾随其后,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护她凸出的腰腹,像个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唉,夏夏,你稳定稳定情绪——慢点、慢点啊!”那个‘啊’的拉长颤音,简直是十二分的婆妈。

    她被陶赫瑄拉住了,仍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瞪着他:“沈夜,你这个没品变态,当年不是你不要她的么?”

    他默默的看着她:我从来没想过不要她,像我这种家庭,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儿戏的——何况,在肉体上,我有重度洁癖。

    陶赫瑄看着这样的沈夜,愣了一下。

    米夏趁机脱离陶赫瑄,来到沈夜面前,茶几上还搁着沈夜为何以恒夫妇倒得茶水,当然,他们也没那心思喝,而他,也没心思收拾。

    米夏想也不想,握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尽数泼在了略有些走神的沈夜脸上,对上沈夜幽深的眸,抬高下巴:“姓第二的,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很令人作呕么,当初离离带着你的孩子,你逼得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算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你又回来搅局,现在倒是好,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就想方设法的来搞破坏,我看你这个男人就是贱,当初人家眼底心里全都是你的时候,你把人家当麻烦,现在人家爱上别人了,忘了你了,你又不平衡了,主动黏过去,你恶心不恶心啊?”

    他冷冷的笑:“我从不以好人自居。”扫了陶赫瑄一眼:“这点,你男人一直很清楚。”

    传说,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男人,所以听他提她老公,米夏瑟缩了一下。

    因为在意,所以害怕自己的冲动给自己男人惹麻烦,眼圈红了,气势弱了,哽咽的:“她本来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可为了你,她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更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何晓佐虽不是顶好的,比起来用情至深,他远不如我表哥,可我表哥都默默退出了,你应该明白,我表哥不是对她绝望了,而是想要成全她的快乐,让她过几年一直渴望的生活,哪怕是意识不清而产生的幻想,至少,余下来的人生,她是快乐的。”

    至少——她是快乐的?

    沈夜沉默了,连陶赫瑄什么时候把他那大肚老婆带走的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敲门声把他从长久的呆愣中唤醒。

    敞开门,看到来人,眼神微闪。

    陶远磊推着陶远锡,曾经,他们是高傲的,现在,却是局促的。

    是陶远磊先开的口:“我哥想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他和他,本该是最没话说的两个人,他们因一个女人结仇,却又因另一个女人,纠葛不清。

    看这瘫靠在轮椅里的枯瘦老者,哪还有半点俊逸形容?

    声音也干涩沙哑的刺耳难听:“你还恨我么?”

    不是他,母亲就不会惨死;

    不是他,夭夭就不会坠海;

    新仇旧怨,怎能不恨?

    陶远锡说话很艰难,也不拐弯抹角:“既然你不能忘记那恨,就该比旁人更深刻的了解那种滋味,可你想想你现在做的事情,和我当初对你母亲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

    果真,命运这玩意儿,真真的彪悍,那年,她养父为了得到他母亲,囚禁了他继父;而今,他为了得到她,囚禁了何晓佐,竟是惊人的相似。

    陶远锡又说:“错过就是错过,她现在爱着的是晓佐,懂得放手,才会赢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以你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非要盯着那么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病入膏肓的疯子么?为了劝他放手,竟舍得这样诋毁自己的心肝宝贝,真是陶家人的风格。

    可他不买账,听一个强取豪夺的老男人讲“放手”,这本身就是个笑话。

    他笑了:“试问陶副市长,你站在什么立场劝我放手,当年你伤害我母亲的时候,想过放手么?”

    陶远锡痛心疾首:“是,所以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血淋淋的例子瘫在你眼前。”

    沈夜不以为意,满满的讥讽:“你们这样费尽心机的维护,难道就没有私心么,你们陶家欠了她,自然要补偿,而何晓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理所当然的偏向他,就像何以恒和季雅淑,何晓佐毕竟当了他们二十几年的儿子,当然放不开,而你,亲儿子和养女在一起,这个组合,实在两全其美,凭什么让我放手,她原本爱的就是我,只是受了控制,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罢了,你想让我成全,可谁成全我们本可以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陶远锡和陶远磊被沈夜反问到无言以对。

    他素来持重,可在不眠不休的为她擒获“系铃人”后,却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幸福甜蜜的腻在一起,叫他怎能心平气和?

    更在获悉她怀了那个男人的骨肉后,心如刀绞时,没人安慰他,反倒轮番轰炸,让他成全她和那个男人。

    他爆发了——有几个听过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的?

    当“空降兵们”被逐个打发后,终于轮到她“挂帅亲征”了。

    反手攥住她拽着他衣袖的手,低头看看,一阵锥心的痛。

    一手拉着她,一手拎出钥匙打开房门,幻想着连拉带拽把她拖进房间里,对她没必要客气。

    可真正施行时,却是极尽轻柔,到底害怕伤了她。

    从没想过还会回到这套公寓,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它。

    之前在最靠近她的地方买了新房子,可那个地方,现在让他感觉窒息,只想逃离。

    然后,他想起了差点就成了她和他的“家”的这栋公寓,一个人回来,静静的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想象着新婚之夜,她独自守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得知他在新婚当天批捕她父亲,又会是什么感觉。

    一地烟头,天亮了。

    看看空荡荡的窗子,他的心无以言说的空虚。

    翻找随身携带的旅行箱,把当年她亲手穿的那串贝壳风铃重新挂到窗子上,就是当初她挂着的那个位置。

    风铃下的婚戒还在,却再也没办法给她戴上了,因为,那根象征婚姻的手指被她自己斩掉了——是为了跟何晓佐私奔。

    莱恩说的没错,她就像壁虎那样,脱离开身体的一部分,为逃离,为自保!

    低头看看攥着的手,忍不住探出手指轻触断面:“还疼不疼?”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语调。

    她身子紧绷,视线乱飘,就是不看他:“不、不疼。”如此紧张。

    据说,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肌体感觉会很迟钝。

    有实例:年轻女子遭遇歹徒袭击,诈亡。

    歹徒恐其没死透,持刀无序乱捅。

    柔弱女子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生受数刀而毫无反应。

    事后记者采访,她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疼,只想着不能让歹徒发现她还活着……

    有比肌体的感觉更重要的事情,哪里敢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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