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要抬步跟上去,不想,那扇门开了又合上,连给他说不的机会都不给,他也只能是提心吊胆的候着,暗自祈祷着,这位身份尊贵的贵客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厚重的殿门在段天谌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大殿内一声声回荡,乍一听去,竟像是寺庙里的梵音清唱。

    段天谌脚步轻盈的走在殿内,左侧轩窗大敞,晚风徐徐,迎面竹青色帷幔轻舞,拂到脸上时,又被他毫不留情的拂开。

    缓缓走入其中,便看到一鱼戏莲叶的屏风正立在重重帷幔之后,屏风一旁放置着一张小矮凳,其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叠衣物,绛紫色,珠光宝色,一看便知此衣物并非凡品。

    他脚下步伐加快,拿起凳上的外裳看了看,而后又抬头环顾了四周,没发现其他的衣物,便也放下心来,除下裂掉一只衣袖的黑色银纹镶金边锦袍,将这绛紫色的外裳换上。

    若是骆宇在此,定要好好的检查一番,看看衣裳上是否投了毒洒了药粉什么的,可在他看来,那完全没必要。

    亓云帝敢把他请来这里,要说在路上动手,他或许还有些相信,可在这些穿到他身上的衣物上动手脚,却是不可能的。

    为君者,大都有着睥睨天下的傲气,动手和投毒这两件事儿,互相比较之下,哪个更显得光明磊落一些,自然也是毫无疑问的。

    他穿好了衣裳,走到铜镜前照了照,随即满意的勾唇一笑。

    从小,他是最喜欢紫色的衣饰,可自从母妃离他而去,再没有人给他缝制合身的衣裳后,他就不怎么穿紫色了的。

    长大成人后,他的衣食住行也都是青擎在打理,青擎曾经跟他说过,他穿起紫色衣服,就会自内而外释放出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之气。

    当时,他听了,立即给青擎下了命令,声称以后府中不必再出现紫色的衣物。除非时机已到,他的锋芒可以尽数展露出来,为世人所见。

    如今看着镜中模糊的面庞,他眉宇间忽然笼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怎么都没想到,时隔多年,再穿起这样一身衣裳,竟会是在他父皇和七弟都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个害得他母妃和云氏满门无一得以善终的罪魁祸首的国家里。

    怎么想,都怎么讽刺。

    段天谌伸手抚上衣袖处的镶金云纹上,细密完美的针脚,很像记忆中母妃所特有的,不过也只是像而已,永远都不可能是的。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感觉到身后射来一道强烈的视线,不带杀气,却足够让人无法忽略。

    他不由得眯起双眼,自铜镜中看过去,殿内依旧帷幔轻舞,没有发现任何的反常,许是觉察到他动作的迟缓,那道视线也慢慢撤去,变得若有似无。

    这样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可段天谌心头却疑窦丛生,思及亓云帝将他引来此处的目的,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就与这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有关?

    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

    “奴才参见谌王殿下。”这时,厚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苏公公弓着腰小跑着进来,直直跪在段天谌面前请安。

    段天谌不悦的皱眉,冷声叱道:“不是让你在外面候着吗?为何会突然闯进来?”

    苏公公心尖儿都跟着颤了几颤,面对着段天谌这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冷气的人,总感觉整个身子都要被冻僵了。

    他忙低下头,惶恐不安道:“回谌王殿下的话,奴才见您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心想着是否有什么地方是奴才可以帮忙的,便自作主张跑进来了。您是东梁国的贵客,奴才就怕哪里伺候不周,怠慢了您的!请谌王殿下恕罪啊!”

    段天谌一手负于身后,四下环顾了一周,没急着叫他起来,而是淡淡问道:“这宫殿是何人居住的?”

    苏公公神色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回道:“启禀殿下,此处并无人居住。因距离御溟殿最近的宫殿,往日里御溟殿若是举办什么宫宴,此处便作为诸位大臣女眷的临时更衣歇息之所。您所在的位置,乃鸾鸣殿的正殿,供诸位大臣使用;而偏殿则是……”

    “行了。”段天谌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双眸幽黑深邃,极尽所能的搜寻着殿中的异样,状若无意道,“本王问你,这件外裳是何时准备的?又是何人准备的?”

    苏公公讶然看他,后又觉得此举冒犯,立即低下头,又摇摇头,“回谌王殿下的话,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今儿个难免会出现一些异常情况,想必是宫人提前得了皇上的嘱咐,特意为您备下的吧。要说起这具体的时间和经手的人,奴才一直守在皇上身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啊!您若真想知道,不如等一会儿,奴才去给您查查?”

    “如此麻烦,就不必了。一会儿记得把本王换下的衣裳带出去,连同这叠在矮凳上的整套衣物,都带给本王的随身侍卫。”段天谌定定的看着他,唇角微勾,眸色清冷,二者结合起来,竟是说不出的融洽默契。

    他理了理身上的外裳,又环顾了一下,便也走了出去,并没有当场追究其中的原因细节。

    苏公公立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的捧起那矮凳上的衣物,连滚带爬的起身,快速的追了上去。

    许是他跑得太急,直接把段天谌换下的黑色银纹镶金边锦袍给忘在了矮凳上,裂掉的衣袖曳下那一张矮凳,在殿内宫灯的照耀下,投下一道纤细的影子……

    ……

    段天谌再回到御溟殿时,殿内酒醉半酣,觥筹交错。

    甫一见到他踏入,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他的身上。

    但见他一头乌发用紫金玉冠束住,剑眉斜飞入鬓,唇角勾起,五官立体俊美无双,尤其是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如墨般深邃幽黑,此刻正散发着点点寒星,其中所隐藏的睿智和机警,令文武大臣敬佩不已,更让御溟殿内的诸多公主小姐动了芳心。

    亓云帝正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从门口走入,身后似是披着如水似纱的月光,举手投足间皆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说不出的美轮美奂。

    尤其是在换上这绛紫色的外裳后,瞬间将他之前隐藏起来的气势都释放了出来,威严骤增,立体俊美的五官更是带着独属于皇室的尊贵气。

    真不愧是苍帝的儿子!

    想到这里,亓云帝垂下眼睑,看着琉璃盏里如镜面般平静清澈的佳酿,眼里刹那间划过一丝阴鸷。

    段天谌面带浅笑的坐下,一旁骆宇连忙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随即探头过来,神秘兮兮道:“王爷,您怎么去了那么久?该不会有什么艳……额……艳遇吧?”

    段天谌眼刀儿犀利横过去,惊得他连忙缩回自己的座位上,脖子也短了好一截,“骆宇,你给本王仔细着点。方才那笔账,本王还没跟您算呢!”

    与此同时,他心里却在想着,是否需要对顾惜若耳提面命一番。

    瞧瞧,这都说的什么话?

    不小心被人听了去,还不得以为他御下不严,纵容这些手下胡言乱语呢!

    他环顾了一圈,待看到一旁空着的位置时,连忙冲骆宇道:“他去哪儿了?”

    骆宇“哦”了下,颇是不以为意,“王爷,人有三急,你又不是不知道。没必要去管太多的吧?”

    段天谌不疑有他,思绪依旧停留在方才的诡异事情上。

    “父皇,光是欣赏这些歌舞,想必谌王殿下也不能尽兴。不如儿臣献上一舞,也算作对苍朝贵客的欢迎?”喧哗中,一道靓丽的身影娉娉袅袅走到大殿中央,身姿窈窕,婷婷玉立。

    段天谌只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抬眸看了眼,又立即垂下眼睑,自顾自的盯着酒杯出神。

    骆宇见状,大略扫了下那女子,以她对亓云帝的称呼可以看出,肯定是皇室里的哪位公主,暗自思忖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揶揄:“王爷,这是哪位公主啊?她似乎对您有意思呢?”

    段天谌瞟了瞟他,冷冷道:“你今日心情很不错?”

    “还好还好,”骆宇笑嘻嘻的缩了缩脖子,终究是不敢直接正面对上他,便也邪恶的采取迂回战术,“王爷,您不觉得她很美?”

    段天谌丢给他一个“你的品味真低”的鄙夷神情,“不觉得!”

    “可属下觉得,她比王妃要美啊!”骆宇不信他依旧是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明明人家公主都说了,为了欢迎他们这些来自苍朝的贵客,特意献上一舞,如此善解人意身姿窈窕的女子,可比王妃好多了。

    “比王妃美?骆宇,你这眼睛,真该取出来洗洗了。”段天谌抬头,皱眉在那女子身上逡巡了下,便也不屑的收回了视线。

    就算不看脸,只看那腰肢,就绝对不合格。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手心发痒,想要搂抱住他的小妻子的冲动特别强烈。

    奈何于佳人远在岐城,只能放在心里慢慢牵挂,手心轻轻摩挲着,似乎还在怀念着以往触摸那纤瘦腰肢的完美感。

    骆宇瞬间想不明白了,厚着脸皮问:“王爷,属下还真是觉得这个女子比王妃美啊!您是不是……”

    王妃怎么说的,什么观来着……哦……审美观出问题了?

    段天谌仰头饮下一杯酒后,才缓缓问道:“她有王妃那么直爽耿直吗?有王妃那么真实吗?有王妃那么能文能武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可这跟美没有任何关系啊!

    骆宇无奈了,暗自在心里给段天谌白了个白眼,忍不住反驳:“王爷,照您这么说,王妃是很独特,可是跟美可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回轮到段天谌给他白眼了。

    这世上,能够按照自己心意去活,甚至活得格外自由自在的人,也就只有顾惜若一个。其他的人,不是为声名所累,便是迎合他人喜好而改变,失去了本真的自己。

    如今她或许正在改变,可多年养成的嚣张习性,可不是轻易就能抹除干净的再者,他也根本就不需要她去抹除,能够拥有这样独一无二的性子,胜过拥有人间所有美景。

    这道理,骆宇不懂得,甚至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懂得。

    骆宇见他不回答,一时觉得无趣,正好看到舒旭悄悄走进来,忙扯住他,笑吟吟道:“舒侍郎,你觉得王妃如何?”

    舒旭神色一怔,片刻后才缓缓说道:“骆御医,你这问题,可是把舒某问到了。王妃如何,王爷心中自有决断,又岂是咱们能够私下里谈论的?”

    “得!”骆宇一把推开他,嘟囔着回头,“算他问错人了。”

    舒旭挑了挑眉,抬步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在路过段天谌身边时,却被他叫住,“舒侍郎,方才没见到你,不知去了何处啊!”

    他眸光微闪,快走几步坐定后,才缓缓道:“王爷恕罪,微臣正欣赏着歌舞,可半路忽然就……所以,请您见谅啊……”

    他说得隐晦,段天谌也知晓其中的意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后,又自顾自的对着手中的酒杯发呆。

    在他移开视线后,舒旭暗自松了口气,那一声轻叹声,几不可闻。

    ……

    亓云帝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女子,又用余光瞥了眼段天谌,意味不明的问道:“谌王以为映雪公主的提议如何?”

    段天谌抬头看了看,不痛不痒道:“映雪公主乃金枝玉叶,一切自然是亓云帝说了算,又岂有本王置喙的余地?”

    话落,他又低下头,不再理会面前诸事。

    佘映雪闻言,脸色一白,回头看着段天谌,好看的丹凤眼里划过一抹忧伤。

    骆宇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忍,忍不住在段天谌耳边道:“王爷,这映雪公主可是东梁国的第一美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其中最值得惊叹的便是那精彩绝伦的舞姿。您就这么拒绝了人家,简直是一大损失啊!好歹您也看过再说啊!”

    段天谌凉凉的眼神飘过去,一直平静无澜的眸子里也出现了一丝愠怒,“骆宇,此前本王不追究你的大不敬之醉,是否让你尾巴翘上天了?你给本王记清楚了,这里即便不是鲜血淋漓的战场,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想要把你的脑袋稳稳的端着,就给本王安分着点。否则,本王不介意直接把你留在东梁国,当那所谓的映雪公主的驸马。”

    一听到“驸马”二字,骆宇顿时蔫了下来,只差没吐着舌头缩着脖子钻到双腿之间,做起鸵鸟埋沙状。

    不想,御溟殿门前忽然走入一道颀长的身影,伴随着稳健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说道;“谌王这话可就见外了。若此次两国之间和解顺利,立下友好邦交,以后本宫这七妹,可是时不时都要去苍京游玩,想要见到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众人齐齐看去,不少大臣已经认出,这是许久不回云都的太子,整张脸上顿时大放光彩。

    却见佘煜胥缓步走了进来,五官俊美胜似女子,目光深邃锐利,一袭明黄色的锦缎长袍加身,身姿俊秀挺拔,宽肩窄腰,如苍松翠柏。

    腰间佩戴着一条明黄玉带,正中镶嵌着一颗墨黑的宝石,黄金冠在阳光下散发着至高无上的尊贵之气,一国储君的威仪和尊贵尽显无遗。

    段天谌终于抬起头,看着不动声色走来的佘煜胥,袖中的手慢慢的收握成拳。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佘煜胥猛地转过头来,朝着他微微颔首,眼瞳里甚至还流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得意之色,直把他看得手指头咯咯作响。

    佘煜胥却慢慢移开了视线,大步走到亓云帝面前,恭敬行了一礼后,淡淡道:“儿臣参见父皇。”

    亓云帝皱了皱眉,似是对他的突然出现很是不悦,不过碍于此刻的场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便想要让他退到自己的位置上。

    却不想,佘煜胥对他的不耐恍若未觉,看了看神色莫辨的段天谌,又瞧了瞧径自低垂着头的佘映雪,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父皇,既然七妹有这个心思,何不让她去表现出来?说不定,还能简单利落的解决了和解之事呢。”

    他话中有话,在场的人皆是人精,几乎没有听不出来的。

    佘映雪更是红了脸颊,小脑袋使劲儿的垂下,几乎要埋没在胸前的衣襟里。

    正在亓云帝想要呵斥的时候,段天谌却突然起身,冲着佘煜胥直直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后,伸出手,淡淡道:“佘太子,幸会。”

    佘煜胥奇怪的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他是何意思,并不答话。

    “哦,你可能不懂得这个动作的意思,用本王王妃的话来说,初次见面,握手代表友好。”段天谌又抬高了手,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本万初次见到佘太子,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难道佘太子不觉得该对此做出一些反应吗?”

    “谌王妃这个论调,还真是独特,”佘煜胥一面笑着回话,一面伸手握住他的手,全身的筋脉尽数凝聚到掌心,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谌王妃这句话,谌王估计是会错意了。”

    “会不会错意,佘太子心里也清楚得很。何必在此自欺欺人?”段天谌冷冷看着,手下同时运起真气,与佘煜胥的相互牵制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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