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要盯着萧朗啊。每次说到这事儿,萧朗总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萧望无奈地说,“你也要和他说说。”

    “好。”凌漠漫不经心地回答。

    几个人都换好了无菌隔离服,走进了icu无菌病房。

    为了防止接触性感染,董连和身上没有被子遮盖,四肢断端的断面暴露在外。傅元曼刚刚走进病室,就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亏萧望牢牢扶住了他。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老警察,傅元曼依旧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饱含泪水,颤颤巍巍地向病床挪了过去。

    萧望担心姥爷会旧疾复发,一直轻声安慰。

    董连和似乎不关心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依旧紧闭着双眼,纹丝不动。但是从他颤抖的花白睫毛上可以看出,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盒、盒子……”傅元曼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灌入声音,喊道。

    这可能是老一辈守夜者私底下的绰号吧。

    听见这许多年没有再听见过的称呼,董连和怔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两个人二十多年不见,容颜早已不同从前。四只眼睛对视了良久,董连和沙哑的声音似乎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鳗、鳗鱼?”

    两个名字一出口,时间线似乎被拉回了几十年前。

    “‘鳗鱼’?这都是什么代号?”年轻的傅元曼,身材高挑,一脸英气,浓浓的眉毛在眉心处打了个结。

    “我觉得比我的‘盒子’好!‘盒子’听起来就像个愣头青,‘鳗鱼’至少还很灵活呢!”董连和坐在床边,反复举起手中的哑铃,说,“怎么样,鳗鱼,你看看我这胳膊肌肉,是不是练得比你的粗了?”

    现在,物是人非。两个双鬓斑白的老人,都在彼此沧桑的脸上寻找着熟悉感。

    一时间,百感交集,董连和全身都在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却又无法擦拭。即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董连和都没有流下这么多泪水。

    傅元曼挣脱了萧望和唐铛铛的搀扶,想去拥抱董连和,可是,对方没有双臂,双肩还流着脓,连拥抱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傅元曼奋力挪到了床边,想要接近病床,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挣扎着起来,用双手捧住了董连和的面颊。

    “盒子,你受苦了。”傅元曼泣不成声。

    萧望从来都没有见过姥爷这副模样,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唐铛铛也蹲下身去,搀扶着傅元曼的胳膊,生怕他又有什么闪失。

    “我家乐乐……”董连和情绪稍稳,缓缓环视了一圈傅元曼身边的人,见到的都是陌生的年轻脸庞。这些人里,并没有他二十年来时时挂念的董乐。董乐知不知道他的父亲变成了这般模样?董连和面露苦涩,几乎有些心怀侥幸地问道:“乐乐他……进组织了吗?”

    傅元曼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董现在的状态,如果再接受一次打击,肯定难以招架。

    气氛僵硬了起来,董连和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他的眼角瞬间湿了一片,语气反倒平静了下来,缓缓问道:“是……殉职吗?”

    傅元曼更是吃惊,原来董连和对儿子已经离世是有心理预期的。虽然董乐是被执行的死刑,但在这个时候,傅元曼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说实话的。于是,傅元曼悲伤地点了点头。

    “死得其所。”董连和像是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和小君交谈过多次,她每次都支支吾吾的,我就猜到这个结果了。”

    听到“小君”这两个字,在场众人的眼里都是一亮。他们追逐多时的崔振,原名董君,也就是董连和口中的“小君”。既然老董和崔振有过多次交谈,那他们离揭开黑暗守夜者的真实面目也就不远了。

    “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傅元曼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在萧望的搀扶下,坐在了病床边,问道。

    “唉,杜舍那孩子,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董连和叹了一口气,回忆这段久远的往事,让他的眼神都变得缥缈起来,“后来是一个教授救了我,给我做了截肢手术,救下一条命,但是我认为他不是好人。”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董连和思忖了半晌,说:“我说不好,但我觉得他在做不法的勾当。他和其他人交流时会刻意避开我,我也几乎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没问小君吗?”傅元曼试探道。

    “小君每次见我,都是在教授的监督下。”董连和说,“但是她说了很多意味深长的话,我后来回忆回忆,觉得她是故意在接近教授。”

    “卧底?”萧望问道。

    董连和看了看萧望,有些谨慎,又看了看自己的老战友傅元曼,回答道:“我觉得,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萧望有些难以置信,看了看傅元曼。

    傅元曼不动声色,说:“盒子,这么多年,你身处何地,他们为什么不送你去医院,为什么不报警,他们有多少人,动机是什么,你有过猜测没?”

    这一连串提问,让董连和似乎有些疲惫。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少顷,缓缓睁开,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再想想,也许任何你认为没用的消息,对我们都会有用。”傅元曼安慰道。

    “和我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个教授。他岁数比我们小一些吧,现在看起来也五十多了。”董连和说,“没有什么个体特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经常见到的还有一男一女,也五十岁左右吧。他俩对我态度挺好的,但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似乎也不允许和我多说话,我问他们的所有问题,他们都不知道。根据我的判断,他们是真不知道。”

    “他们在做什么?”萧望问。

    董连和摇摇头,不太肯定地说:“类似于化学实验吧。”

    “这一男一女具体在做什么?”萧望追问道。

    “我问过,可是他们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我也听不懂。”董连和说。

    “你们没说过其他的吗?”萧望问。

    “其他的,也没说过什么吧。”董连和似乎思考了一下,说,“他们好像是夫妻,好像和我一样,有一儿一女。当然,他们没和我说,这也是我推断的。”

    说完,董连和的情绪瞬间低落,眼神也暗淡下去。

    “那……他们和教授有过什么交流吗?”萧望继续问道。

    萧望这种连珠炮似的询问,让董连和有些不快,但他还是认真地说道:“有交流,但大多是我听不懂的术语。根据我的推断,他们应该是在做有关人体实验的事情,而从我身上,似乎可以找到一种他们需要的东西。最近,我经常偷听到他们聊到‘戒指’这个词。他们似乎很困难地在找一枚戒指,但我也不知道他们找的是什么戒指。”

    “戒指?”萧望陷入了思考。从目前守夜者掌握的情况来看,完全没有出现什么所谓的戒指,或是和戒指相关的物品。

    “你为什么会觉得,小君是卧底?”傅元曼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她告诉过我,她当了唐骏的学生,现在还和唐骏保持联系。”董连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扫视了一遍众人,“对了,怎么没有看到唐骏?”

    傅元曼低下头去,悲伤地说:“他……殉职了。”

    董连和的监护仪器突然嘀嘀嘀地叫了起来。短短几分钟里,这个与世隔绝的老人需要消化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他的心跳迅速加快,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两行老泪再次溢出了眼眶。

    “你们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两名医生跑了进来,观察董连和的监护仪器和生命体征,说,“体征还能控制,但意识又丧失了。”

    傅元曼感到胸口一阵绞痛。他害怕自己的唐突,会给董连和造成危害。

    “姥爷,医生说了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吧。”萧望安慰道,“今天有太多的坏消息,董爷爷承受不了。董乐的死,他早有心理准备,可唐骏的死,他是毫无心理准备的。”

    “他受了太多的苦,希望闻天可以找到救活他的办法。”傅元曼痛不欲生。

    “姥爷,董爷爷在黑暗守夜者组织里待了二十多年,可是对他们一无所知,你觉得正常吗?”萧望问道。

    傅元曼没有回答。

    “可是他清醒后,最关注的是董乐是否殉职。”凌漠说,“从心理学上来说,他没有变节。”

    “可是他对黑暗守夜者一无所知,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萧望也承认凌漠说得有道理。

    此时傅元曼已经回到了病房,他疲惫地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不用争论,看看事情的发展,就知道了。”

    确实,老董缺席后,如果发现黑暗守夜者依旧有自主应变的行动,他的嫌疑自然会洗清。

    斜躺在万斤顶座位上的萧朗被程子墨拍醒,他擦了擦口角的口水,睡眼蒙眬地说:“你以后叫人起床,能不能别那么用劲儿?能不能别拍脑袋?”

    “你以后睡觉能不能不说梦话?”程子墨一脸鄙夷地说,“我要是铛铛,得尴尬死。”

    “啊?”萧朗不好意思地说,“我叫铛铛名字了?那是因为我梦见她发现了案件线索好不好?”

    “那你梦里还嚷嚷了凌漠的名字,也是因为发现案件线索了?”程子墨没等萧朗反应,紧接着说道,“望哥喊我们赶紧回去,说刚才发现了一个不太正常的事件。”

    “可是这儿不能没人盯着啊。”萧朗挠挠头,说道。

    程子墨指了指万斤顶前面的一辆小面包车,说:“南安特警派人来了,热像仪接收器我都交给他们了。”

    “我就小眯了一会儿,你居然做了这么多事。”萧朗坐直了身子,发动汽车。

    “小眯了一会儿?”程子墨嗤之以鼻,“你睡了四个小时好不好?”

    按照萧望给的定位,萧朗直接将车开到了南安市东市区一处面积不大的市民广场边。萧望正和几个成员站在皮卡丘的一边,研究着什么,四周站了不少荷枪实弹的警察。

    “怎么了这是?”萧朗跳到萧望身边,问道。

    萧望抬眼看了看弟弟,说:“以后不要单独行动了!我都说了凌漠之所以可以归队,是因为必须有人跟随。”

    “他啥事儿也没有,大惊小怪啥?”萧朗嬉皮笑脸地拍了拍凌漠的肩膀。

    萧望叹了口气,说:“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回头再和你说这事儿,先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了。”

    “啥事儿?”萧朗问道。

    南安市一名十六岁的女高中生,叫赖晓霜,父母离异,随着母亲生活。昨天下午,赖晓霜和母亲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原本就处于叛逆期,偶尔任性一次也属于正常。但是到晚上十点多,赖晓霜仍未回家,母亲就心急如焚了。

    这时候母亲才知道,父母和孩子的“战争”,父母永远是失败者。

    母亲找来了十几个亲戚,在南安市各区不断寻找。可是南安市太大,寻找覆盖面实在局限得很。

    今天早晨,筋疲力尽的母亲来到了赖晓霜幼时最喜欢来的市民广场,在无意中,看到了蜷缩在广场角落里的赖晓霜。

    转忧为喜的母亲疯了一般地向赖晓霜跑去,可是在接近赖晓霜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了,赖晓霜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瞬间将她扑倒,并且在她肩膀上奋力撕咬。不一会儿,母亲的肩膀就鲜血淋漓。滚烫的鲜血沾染在赖晓霜的脸上,可是她全然不知,依旧在撕咬。而母亲居然没有任何反抗,一直安静地躺在地上。

    其他的亲属顿时就吓蒙了,连忙拨打了110报警。

    正在市民广场附近巡逻的一个特警小队,在接到指挥中心指令后,立即赶到了事发现场。因为不清楚情况,特警不敢贸然使用武器,为了及时抢救出似乎已经昏迷的母亲,四名特警持盾牌组成盾牌阵,从四个方向包夹,准备将赖晓霜压在盾牌阵里进行控制约束。

    就在盾牌阵即将完成合围的一瞬间,赖晓霜突然抬头,一双毫无神色的眼睛在血染的长发中露了出来,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女鬼。在特警一愣神的当口,赖晓霜不知怎的就蹿到了盾牌阵的后面,对着其中一名特警的项部就是一口。

    被咬一口,应该不会受太重的伤,但是几秒钟之后,特警居然直接倒地,人事不知。

    看到这一幕,周围大量的围观群众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丧尸!丧尸来了!”

    顿时,群众一哄而散,周末上午热闹的市民广场顿时变得杂乱不堪。哭喊声、呼救声、逃跑声、小贩的推车被打翻的嘈杂声、抱着婴儿的母亲被撞倒的惊叫声、维修警示牌被踢飞的闷响声、一连串共享单车翻倒的哗啦声……市民广场一连串的混响,将现场恐怖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看到战友突然倒地,剩下的三名特警一边追赶正在逃跑的赖晓霜,一边呼叫支援。三分钟之内,十辆特警巡逻车陆续赶到现场,对整个市民广场周边进行了封锁。

    此时在市民广场中间的赖晓霜已经如同困兽,但是她并没有放弃抵抗。特警将赖晓霜逼到广场一角,但是不敢上前制伏。不知道赖晓霜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丧尸”,但是特警们相信,丧尸毕竟只是影视片中的虚构产物,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赖晓霜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虽然她刚才袭警了,但特警们相信她是个受害者,所以,也不可能对她使用枪械。别说是真枪了,无论是橡皮子弹,还是泰瑟枪(1),特警们都不愿意对她使用,因为那会对一个瘦小的高中生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不敢靠近,不能使用武器,而赖晓霜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也拒绝投降,现场成了僵局。

    被抬上120救护车的特警虽然意识全无,可他的生命体征是正常的。唯一诡异的是,可以看到他皮肤颜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正常肤色慢慢变成了褐色,仿佛被什么东西感染了。

    接到情况汇报的指挥中心,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及时向正在北京寻访医师的萧闻天进行了汇报。而萧闻天则立即意识到了这是个极其反常的事件,很可能和黑暗守夜者有一定的关系。

    于是萧望接到了父亲的指令,带领守夜者成员们赶到了市民广场。

    萧望看到受伤警员时,就确定接手此事件了。因为他看出了这名受伤警员的皮肤正在皮革样化,就和当初的皮革人(2)一样。

    萧望带着几个人来到了特警的包围圈后面,试图和赖晓霜有所交流。可正在此时,赖晓霜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窨井没有盖子,一块维修警示牌被踢倒在一边。这是一个正在维修的窨井,工人着急逃离,没有将窨井进行封口。

    赖晓霜似乎是一个瞬移,直接来到了窨井的旁边,然后跳了下去。

    如果让赖晓霜逃跑,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窨井较为窄小,下面则是仅供一人爬行的下水管道。赖晓霜身材娇小,在管道内的活动空间就会相对较大。但任何一个特警钻入窨井,都会行动不便。这样双方实力就会出现差距,很容易受伤。所以这时候派人钻入窨井进行追捕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好在萧望很快下了命令:“所有特警立即四散,发现窨井盖后立即打开并插入障碍物。木板、警示牌,哪怕是你们手上的盾牌,能塞进去就行!”

    特警们立即行动,萧望则继续指挥:“立即找人调阅市政工程下水管道图的电子版!铛铛去皮卡丘上拿热像仪,寻找赖晓霜在地面下的位置。”

    确实,在窨井里爬行肯定比在地面上行动要慢,特警能赶在赖晓霜之前抵达附近的窨井口。窨井内空间狭小,特警在周围管道塞入障碍物后,只要赖晓霜不具备“医生”那样的缩骨能力,就无法通行。这样,赖晓霜在地面下,便如同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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