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岑冬去医院的时候周旭东还没来,只有梁姨在。

    病房的门虚掩着,很安静,只有电视里的声音传出来。她正想推门而入,却听见梁姨的声音。

    “小俞,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怎么了?”是俞青扬的声音。

    梁姨顿了一下,道:“前些天我走的时候和小周刚好遇见,他担心你,一路小跑着过来,差点和我撞上,包里的东西落了一地,我才看见。”

    “是什么?”

    “我瞅了一眼,发现是房产证,我问了他好久,小周才告诉我说他准备把房卖了。”

    梁姨叹了一口气,“他之前一直不想卖房是因为怕你以后连回家的地都没有,后来他说,要是你走了,他就抱着你的骨灰盒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房内一阵沉默,岑冬站在门外边,过了好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梁姨看见站在面前的她,咦了一声,“姑娘你来了?”

    岑冬嗯了一声。

    “进去吧,小俞今天状态还行,我先走了,小周说他待会儿就到。”

    梁姨说完走了,岑冬往病房里走,俞青扬正躺在床上,侧头看见她,面上扯出一个笑容。

    岑冬看见她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病房里放着电视,几个病人的家属闲来无事在聊天,唯独她们两人之间沉默无话。

    良久,俞青扬看着她,问道:“其实你是来找旭东的吧?”

    岑冬愣了一下,笑了,“是”。

    “我知道的。”俞青扬看向她,尔后又朝窗台看了一样,“上次我看见了。”

    她站在窗台边上,看见了他们两人在树荫下,她抱着他。

    岑冬没有说话,俞青扬见她沉默,摸了摸自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继续道:“你知道吗,我遇见旭东的那一年二十二岁,刚被一个男人抛弃。”

    岑冬看向她,或许是刚哭过,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里有淡淡的色彩,回忆过去的时候,面色都明亮了几分。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我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却见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她笑了笑,“我拉着他的手,死命地不想松开,他却一把把我推在地上。”

    “后来呢?”岑冬问。

    “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雨水将我整个人都湿透了。后来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巷子跑过来,递了一张卫生纸给我,问我没事吧?。”

    “我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他忽然伸手将我的下巴抬起来,一点一点的擦干净。淋了雨,我脸上的妆容七零八落,看起来像个鬼一样,但他很温柔。”

    俞青扬说到这里,嘴角弯起来,岑冬看见她微微上扬的眉梢,仿佛那夜的情景历历在目。

    周旭东真的很温柔,她一直都知道的。

    但他的温柔只对俞青扬。

    俞青扬从回忆中收回神来,神色淡了几分,一双眼睛盯着她,忽然出声道:“你喜欢他。”

    她肯定的语气让岑冬愣了一下。

    她喜欢周旭东吗?

    岑冬没有说话,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只有电视里断断续续地小声偶尔传出来,称得窗外的夜色更加沉寂。

    岑冬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后来低下头,终于开口:“或许吧。”

    病房外的走廊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厚重而沉闷,是她熟悉的。

    还未见人,但她仿佛已经能够看见那身影了,宽广厚重,肩膀微微下沉,像驮了一座山峰。

    周旭东依旧是跑着来的,微喘着气,肩头有微微的湿润。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岑冬的时候停了一瞬,微微颔首朝她招呼了一声。

    俞青扬看见他额上的汗水,在床上唤他,话里有些微的埋怨:“怎么又跑着过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不急吗,这儿有梁姨在。”她转头,看岑冬一眼,笑道:“再说了,岑妹今天也来了。”

    周旭东顺着她的目光飞快地看了一眼岑冬,尔后又收回去看她,“我担心你。”

    房间里开着空调,但俞青扬头上戴着毛线帽,额上有细密的汗水,他伸手扯了一张纸将汗水擦干,“好早就跟你讲了天热了,就不要再戴这个了,你总是不听。”

    岑冬看见俞青扬吐了吐舌头,拉着他的手不放,“是你买的,我喜欢这个。”

    两个人偶尔说几句话,平淡而又温馨,眼角眉梢都是看得见的情意。

    有晚风从敞开的窗户空隙吹进来,岑冬站在窗口,风扬起她耳旁的头发,有一缕挡在了眼前。

    她伸手将其别在耳后,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觉得自己昨天的举动有点幼稚。

    面前的两个人是夫妻,就算俞青扬已经躺在了床上是一个将死之人,但他们仍然是堂堂正正的合法夫妻,而她呢,只是一个外人。

    她的父母拥有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她是那段失败婚姻的受害者,她原本就活在痛苦的阴影之中,而如今她却想要跻身在这两人之间。

    刚刚俞青扬说她喜欢周旭东。

    她其实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第一次见周旭东是在公交车上,陌路相逢的两个人,她对他心生好奇。

    后来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这是不是真的是上天安排,像宿命一般的,让他们两个人遇见。

    直到后来她知道了他的事,一个男人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去拯救自己濒临死亡的妻子。

    她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人,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去做一件毫无希望的事呢?

    她想要去一探究竟,所以一步一步地去接近他,一步一步地去诱惑他。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去支撑着他坚持地走完这段绝望的路,她也想知道,如果有,那这份情感能坚持多久。

    可是男人眉梢从未改变过的深情让她知道了答案。

    而现在一直身处泥潭的她,怎么能够将原本就痛苦的两个人同样拉进来呢?

    岑冬微微颔首,视线里是他们互相依偎的情景,一瞬间她脑海中都是曾经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她低下头,看看了脚下白色的瓷砖,在光下发亮,刺眼的像此刻她站在这里的身影。

    岑冬站起身,用手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冲两人笑了笑:“很晚了,我就先走了。”

    闻言周旭东朝她看过来,说了一声谢谢。

    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冲俞青扬道别,从病房出来。

    夜色四合,就连窗外的风都温柔了许多,是柔软的,带着河水淡淡的咸湿气息。

    岑冬站在十几层的高楼上朝下望去,平地遥远而缥缈,万物渺小如瀚海轻舟。

    而她飘在海上,茫茫漫漫,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找不到归路。

    从医院出来,沿着马路边朝公交车站走去。

    夜晚的街头依旧是热闹的,行人往来,车流横贯。

    站台空旷,她坐在椅子上等车,裤兜里有硬硬的东西硌了她一下,生疼。

    掏出来,是那盒红塔山,昨天和他分开时,她顺手从他兜里拿了出来。

    她也抽烟,但没抽过这种十几块一盒的红塔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索性抽了一根出来。

    低头想要从包里找打火机,岑冬却忽然发现自己因为走得太急把随身携带的小包落在了医院。

    她只得将烟拿在手中把玩。

    对岸马路边有洒水车开过,洋洋洒洒地湿了半个街道,月光照上去都是湿漉漉。被路灯晕染开,夏夜的一切都是温暖的。

    像脑海中的那个男人一样。

    她盯着街道发呆,没有听见身旁渐进的脚步声。

    几秒后,有人挨着她坐下。

    “幸好你没有走远。”那人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岑冬心跳了一下,一转头便看见他微湿的眉头。

    “喏,你忘了拿包了。”周旭东将手中的包递给她。

    岑冬接过,看见他红润宽厚的手心,有些许汗湿。

    “谢谢。”

    两人并排坐着,都不说话,公交车像是迟到了似的,久久不来。

    岑冬摸了摸包,没有找到打火机,这才转头问他:“有火吗?”

    她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烟,盯着他的眼眸漆黑。

    周旭东看见那熟悉的包装,先是愣了一下,尔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她。

    他停了一会儿,看着他说:“少抽点吧。”

    岑冬笑着接过来,啪嗒一声,蓝色火苗在两人之间点燃,微微晃动的火光是灼热的,映在她的眼中。

    她低头吸了一口,指尖烟雾缭绕,横贯在两人之间,将她和他隔开,像一条涌动的暗河。

    岑冬盯着脚下的光晕发呆,面前忽然伸过来一支手,摊开,掌心是她给他的那张银行卡。

    她抬起头去看他,周旭东的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你借我的钱都在这里面。”

    他顿了顿,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谢谢。

    “你把房卖了?”她问。

    “嗯。”他点头。

    “那你住哪儿?”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没想过。”

    “那...”岑冬想了想措辞,问“她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周旭东低头笑了笑:“带她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吧。”

    岑冬一瞬间,心里忽然有些发酸,酸到她说不出话来。

    一支烟快要抽完了,地上落了一排灰尘,不远处有断断续续的气鸣声传来,她抬头,看见公交车缓缓地朝着他们靠近。

    她站起身,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碾灭,转过头去看他。

    他半弓着腰,地上的阴影将他圈住。

    她轻轻诶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向她,眼里有淡淡的光亮。

    岑冬嘴角一笑,冲他扬了扬眉,语气活泼,“我今天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想知道吗?”

    少见她这么活泼而又轻松的模样,周旭东被她给逗笑了,仰起脖子学着她的样子反问道:“是什么?”

    她依旧在笑,是明媚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满脸的灿烂。

    “我喜欢你,周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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