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姚娜把一只录音笔放到了我桌上,王博文得手了。

    我坐在办公桌前沉思,自己并没有料想中的喜悦,反而是迟疑、犹豫、难过。

    之前半个月的谋划,以及我和姚娜两人惊心动魄的行动,并没有让我有成就感。反而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握不住,也不敢扔。

    黄江海受贿事实已经确定,下来就是如何处理的问题。

    如果把证据直接交给马婷,她一定会很为难,那是跟着林伟几十年的发小,她忍心撕破脸吗?就算马婷狠狠心,撕破脸,林伟会选择相信马婷,还是相信黄江海?不知道在老板的心里,把爱人和朋友放在一个天平上称量,孰轻孰重?这样做,是危险的。

    如果把证据交给老板林伟,那他将更痛苦,不光是金钱上的损失,重要的是几十年朋友情谊的背叛,让他如何面对?一定是砍了左右手般的痛楚。

    如果听之任之,我装作不知道呢?也不行,现在我扛着经营指标,利润怎样提升?不经营个样子出来,如何对得起小师妹。她是那么令人同情,对我那么信任,我绝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躺倒装死,从来不是我的性格。当困难来临时,只有面对,对它迎头痛击,才能消灭它。

    我开始思考第三种方案。有没有可能和平解决呢?让我们四方面都不受损失,把坏事变好事。

    一直到晚上,还是没有想出合适的办法,算了,先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离开办公室,下楼,穿过有些潮湿雾气的一楼大厅,向旁边的中央广场走去。大厅里已经换上了夜班服务顾问,九十度鞠躬,笑着向我恭送。几个刚来的客人,正在办理手牌,一切正常。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华灯初上,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此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广场健身。要么三三两两散步,要么排成方队跳广场舞,要么搭个班子唱几句戏,间或有几个小孩子,穿着轮滑鞋,在人群缝里穿行。

    我顺着人流,慢慢踱着步,抬头看见几只小鸟在树杈上叫着,然后突然扭头钻进巢里。它们的巢搭在两根粗粗的树枝中间,像个大碗似的架在空中,那一定是一大家子,有爸有妈有孩子。

    “周总,你也出来转转啊。”前方有个高大模糊的身影,推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个人,站在我面前。

    妈的!真巧!黄江海,白天你给老子出着难题,晚上也不饶我,还让我碰到。

    “啊,你这是?”我惊讶的指着他推着的轮椅。

    轮椅上是一个短发妇女,大约四、五十岁模样,头歪向一边,脸斜耷拉着,并不抬眼,一只胳膊冲轮椅外举着。

    “哦,这是我老婆。她几年前得了脑瘤,做完手术损伤了脑神经,在轮椅上好几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掖了掖盖在她腿上的毯子。

    “这些年谁在照顾她?”我很好奇,又心惊。

    “我自己,儿子已经大了,上高中住校了,我岳母七十多岁了,跟着我一起养着。”他说着,推着轮椅跟我并肩前行。

    “吱纽、吱纽”,轮椅的轮子每走一圈总要叫唤一声,好像已经不堪重负,在痛苦呻吟着。

    他蹲下身来,伸手检查轮椅车轴。

    “这破车,总出毛病,让我看看又哪儿坏了。”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他老婆一眼,很自然的拿卫生纸擦了擦她流出的口水。

    而她则毫无反应,目光呆滞的,动也不动,不答话,好像并不认识他。

    “她这病多久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他已经习惯了,不需要安慰。

    “有八年了。”

    “不能再治治吗?至少把脑子治好,能认识人吧。”我跟他一样的难过。

    “这已经不错了,救过来了,捡了条命。医生说,脑神经的损伤,没有办法恢复。”他已经把轮毂往外边掰了掰,再走起来没了声音。

    也许这就是他贪污的原因?当年做脑瘤手术,检查、化疗、恢复,一定花了不少钱,怪不得他要供应商回扣那么狠心。

    可是即便是这个原因,也不应该把手伸向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啊。可以明说借钱,相信林伟一定会借给他,拿人回扣跟从人家兜里偷钱有什么分别。

    “周总,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不离婚,再找个健康的过。这话很多人都跟我说过。”他侧过头,看着我说,面对他的淡定,我波澜起伏的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是啊,你还年轻,才四十多岁,当初爱人发病时,你才不到四十。”

    “不,我决不能抛弃她们娘俩。”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来到一处长椅旁,他把她的轮椅靠着长椅,跟我一起坐了下来。

    掏出烟,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我期待着他跟我说些什么。

    浓浓的一口烟雾吐出后,他开始说了起来。

    “我们俩打小儿就在一起,那时候,这一片还是村庄,再往外边点就是玉米地。秋天我们一起掰苞米,夏天一起逮蛐蛐,冬天我把她冰冷的小手捂在兜里。”说着他拉了拉她垂着的,胀鼓鼓的手。

    她好像有了感应,竟然动了动嘴角,侧脸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你看,她并不是一点不明白事,她还有五岁孩子的智力呢。”他自豪的说道,似乎急于向我证明。

    “嗯。”我使劲点了点头。

    “十八岁那年,我去参军了,到了部队。分在了师仪仗班,每天喊口号,练军姿。她在家里,高中毕业,在村里的村办工厂做会计。”

    “然后呢?”我接着问

    “她爹非要把她嫁给邻村一户养鱼人家,他家有钱,女儿去了不用受苦。我家,兄弟姐妹六个,我老大,家里穷得叮当响。”

    “她一定是认准了你,非要跟吧。”我猜像黄江海这么帅气的男人,死心塌地想跟他的女孩子会很多。

    “你咋知道?她把铺盖从家里卷走,直接就住进了我们家。哈哈”他得意的说,脸上放着光

    “嘿嘿。”我也陪着他笑,就像自己占了便宜一样。

    “她做会计的工资,全都贴给了我弟弟妹妹上学。没过几年我妈去世了,我爸躺在床上几个月动不了,都是她伺候着。就连我妈送终,也是她替我去的。”说到这,他带着血丝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下来。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她那只斜举着的胳膊底下,偷偷擦掉眼泪。

    怪不得,他办公室电脑密码是老婆的名字拼音和生日,害得姚娜猜了那么久。在他心里,把老婆看得比自己都重。

    “嫂子,太不容易了。”我哽咽着,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我承认,从见到黄江海的第一面起,就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亲近的力量。现在终于知道了,他骨子里的这份正义和成熟,源自轮椅上那个女人的培养,源自双方对彼此无怨无悔的付出。

    他们的感情,印证了《圣经》里的话:“爱是恒久的忍耐和坚持。”

    我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黄江海。我不愿去窥探,一个大男人,流着泪最脆弱的一面。

    什么是爱?马婷爱我吗?我爱她吗?姚娜爱我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也许没有人爱我。我的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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