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和田文宇因为同桌的关系,接触得越来越多。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那个,她的书桌膛里忽然多出了一袋牛奶和两片夹着煎鸡蛋的面包片的早晨,晨光中,身旁的男孩子假作晨读,耳朵却在她的注视下红成一片;又或许是那一天,他文具盒里多出一只米妮的钥匙挂坠,她从小就没有这种精巧的玩意,一眼看着喜欢,也不管老师在上面讲什么,劈手就去抢,却被他一巴掌拍在手背上。那一巴掌明明一点都不重,但她却瞬间变了脸色,整个上午再没看他一眼,中午饭也懒得吃,在外面转到放学了才回来取书包,教室里同学都走光了,只有他还在看书。她一言不发的收拾东西,才看到那个米妮端端正正的挂在她的钥匙扣上。

    “哪个女生送你的,这么宝贝,你也不用给我,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她气呼呼的去摘,手却再一次被他按住。

    “一人一个的,你真不要。”他有些委屈的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钥匙扣,上面拴着的,是一只大小相同的米奇。“我姑姑给我带回来的,你不要,就一起扔了吧。”

    一人一个吗?柳穿鱼忽然发现,憋了一天的恼火好像被一阵风轻轻的就吹散了,那只米妮就此挂在了她的钥匙扣上,再也没有摘下来。

    也许少年时的喜欢,就是这样单纯的,她开始喜欢上课,喜欢听他给她讲解习题,喜欢自习课上,各自做作业时,手肘相抵的感觉。

    只是田文宇太出色了,她有一阵子曾经发狂的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能够按照他原本的轨迹成长,那他是不是也会成为像傅正荣这样耀眼出众的男人?只是,这是永远没有答案的。

    在学校里,喜欢田文宇的女生太多了,而且从来不乏勇敢者。她可以偷偷丢掉很多写给他的情书,但挡不住大庭广众之下的表白者。

    那是一场校际篮球赛,田文宇靠着命中率极高的三分球,拿下了整场比赛的个人最高分,也为他们学校赢得了晋级决赛的机会。所有人都在欢呼,她也想和他分享这一刻的喜悦,仗着身后好,不管不顾的从两米多高的看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却被场地边奔跑的一个球员撞了个正着。那是她从小到大摔得最狠的一次,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眼前有一阵子黑漆漆的,只有金花乱冒,肇事者一看情况不对早跑开了,场上乱哄哄的一片也没有关注她,她就一个人蜷缩在看台下,缓过劲来的时候,田文宇已经被表白了。

    她是事后才知道,那个勇敢表白的女生是他们同年级五班的文艺委员徐晓欣。

    而直到站在五班的门口,叫出徐晓欣的那一刻,柳穿鱼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好笑。田文宇那天并没有当众拒绝徐晓欣的表白,或许是他被惊住了,没有来得及拒绝;又或许是,他被眼前这个女孩迷住了。

    是的,徐晓欣是漂亮的,柳穿鱼那会还形容不出她的漂亮,只觉得徐晓欣很像电视剧里那种大家闺秀,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这里,已经让人自惭形秽了。

    “我知道你,你是柳穿鱼,找我有事吗?”徐晓欣的笑容甜甜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种叫幸福的东西,“还是田文宇让你来和我说什么?”瞧见柳穿鱼不说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是吗?”

    “不是。”柳穿鱼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很自作多情,无论因为什么原因,田文宇并没有拒绝徐晓欣,所以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们已经是一对了,而她算什么呢?她有什么立场,来恐吓徐晓欣?“我就是好奇,看看田文宇的女朋友到底长什么样而已。”她听见自己用最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哎呀,还真是很般配,郎才女貌。”

    围在附近的同学们顿时一阵哄笑,徐晓欣红了脸蛋,而她麻木的转身,越过所有人,看也不看的,也从匆匆赶来的田文宇身边经过。

    那天开始,她又迷恋上了逃课,还学会了抽烟,经常和学校里、校外的一群小混混一起在台球室待上整个下午。

    田文宇很多次想和她说什么,不过她从来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要求换桌,老师怕她带坏了班里最好的学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她不上自习课,甚至正课时间也常常缺席,他只能跟着她一起逃课,可是却往往追不上她,或者在一众小混混的冷嘲热讽中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柳穿鱼后来想,人生原来往往就是这样,没有后悔药可吃,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你到底在想什么?”手中的雨伞被人一把夺过去,人也被大力的一推,跌跌撞撞的摔进一辆车中。柳穿鱼骤然清醒,傅正荣已经合上雨伞,坐进了驾驶座上。

    她记起来了,刚刚午休到了,外面的雨却下得越发紧了,不少原定外出就餐的同事都临时改去了公司的食堂,她在一楼大厅迟疑了两分钟,手机里既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所以咬咬牙,她到底还是撑着伞,冲进了雨幕当中。

    这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讨厌,雨丝和着风,斜斜的避过雨伞,扑到她的衣裙上、小腿上,甚至胳膊上,步行只需要十分钟的一段路,走下来竟然除了头脸,再找不到干爽的地方。

    她按照傅正荣说的,站在路口等待,然而时间十分、二十分的过去了,他的车子却一直没有出现。她不知道他是临时改了主意,还是早已经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可是她没有别的去处,所能做的,也只是等待。

    “我不来的话,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柳穿鱼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发抖。傅正荣似乎看了她好一会,才拎起后座上放着的西服外套,兜头将她裹住,然后放下手刹,任车子鱼一样的滑入车河当中。

    第十章 职场(三)

    傅正荣不出现的话,她会在这里等多久呢?柳穿鱼忽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而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是说到做到,对于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会浪费一星半点的时间。他既然让她等,又怎么会不出现呢?

    “你不是最讨厌雨天,既然不愿意出来,为什么上午不拒绝我?”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划过玻璃时,发出的单调的唰唰声,傅正荣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子,他的心有些乱,又似乎只是烦躁。这些年,他已经逐渐从父亲手中接手整个富年集团,商场之上,有的永远是兵不血刃的暗战,一步走错,几代人苦心经营的事业就可能覆水东流,但他执掌这样大的家业,却从不觉得负担或是恐慌,相反的,他喜欢这种一切都在掌握中的自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大到集团长远的规划和每一步的发展,小到子公司的一个新的开发案。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意外要发生,比如他越来越发现,哪怕一切公事都在他的掌握中,但是他自己,他的思想、他的情感,却开始并不那么受他的控制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好一会才说,“对不喜欢的事情说不,很难吗?”

    很冷,湿湿的衣服粘在身上,被冷气一吹,那种感觉,好像一条又粘又冰的蛇紧紧的缠在人身上似的,柳穿鱼将身子更深的裹紧那件外套当中。车里安静得太久了,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真能拒绝吗?真的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吗?她把头藏进外套的领口处,才自嘲的苦笑,谁不想恣意的生活,随心所欲的做事做人,可是,真的可以吗?于公于私,她有什么资本拒绝?她又该拿什么来承担拒绝的后果?

    大约是一天之中淋了两次雨,柳穿鱼虽然自诩身强体壮,但是到了下午,也渐渐觉得浑身酸痛,身上一会冷一会热的。她连喝了几大杯热水,除了增加了去洗手间的频率之外,于身体上出现的症状,却没有太大帮助。

    她实在不明白,中午的时候傅正荣在发什么脾气,他让她等,她乖乖的去等了四十分钟,结果他倒沉着脸,只字不提午饭的事情,只是没什么目地的开车。如果只是这样逛逛车河,她也没什么意见,偏偏他中途接了个电话,二话不说的把车停在路边,让她自己回公司。当时雨正下得急,天地间只剩一片水色,她近乎哀求的看着他,回应她的,却只是他不耐烦的表情。其实刚刚电话打来的时候,她一眼就瞄到了来电显示,只有一个糖字,很甜蜜的称呼,应该是那位蜜糖一样可爱的唐小姐吧?她不知道他的手机里,是不是也存着她的号码和名字,只是一瞬间的好奇又更快的被一种难言的酸楚取代。她看着他的车在她的视线中消失,瑟缩着,好久才分辨出自己立足的地方,是和公司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大雨天里,出租车根本找不到,等她换了两次公交车匆匆赶回公司的时候,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了将近半小时,好在傅正荣已经回来了,正在会议室开会,戴伟民和amy等人自然随同在侧,才免去了她的一通训斥。

    “小鱼!”第n次从洗手间回来,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amy的一个助理告诉她,楼下有几个快件和包裹,需要她下去取一下。

    正常公文的往来,都是有专人收发并送到十六楼的,田歌在旁边一听,就撅着嘴小声说,“肯定是他们自己网购了什么,懒得下楼,就会巧使唤人。”

    “算了,也不用我自己爬楼梯,跑趟腿而已,就当减肥了。”柳穿鱼笑笑,来十六楼的时间不长,但是这样的差事做得次数却不少,欺生是很多人都有的习惯,倒未必怀有什么恶意,大多不过是对陌生人的一种本能的试探罢了。

    重重的两只装满书籍的纸盒箱子加上一个软却沉重的包裹,虽然只是在电梯里拖进拖出,柳穿鱼还是出了一身汗,猛一站直身子,眼前金星乱冒。

    “这是什么?”一天淋两场雨光荣感冒,得罪了一个顶头上司,又莫名的惹火了衣食父母,柳穿鱼以为今天已经足够倒霉了,结果怎么也没想到,一出电梯就撞上了会议室散会,她头昏眼花的被一个高管撞了一下,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出手扶住了她,今天她的洋相就出大了。可是,这里的动静也还是惊动了后面走来的傅正荣,他蹙着眉头瞥了她一眼,眼风若有若无的扫过那仍托着她手肘的人,“这里什么时候成了货仓了?”冷冷撂下一句,他脚步丝毫不停的走了。

    结果可想而知,大boss前脚进了办公室,戴伟民接着就将这些东西的主人叫去训话,随即在内网上发出消息,通知十六楼的所有人,以后网上购物不能再留公司的地址。通知一发,十六楼差不多所有人看柳穿鱼的眼神都变得不善起来。

    第十一章 职场(四)

    不被人喜欢也好,被人厌恶也好,柳穿鱼觉得她是真的已经习惯了,古人早就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被人娇宠着的女人,才会在意别人看自己的眼光,而她,真的顾不上这些。

    熬到晚上下班,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停了,漫天的云彩随风渐渐散去,只在天空西南方的一角上,留下一片红霞。

    柳穿鱼没有心情欣赏这都市里并不常见的晚霞,她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这种热意,这是她在发烧或者将要发烧时必然出现的症状,所以出了公司,她就直奔最近的药房,买了一元钱十二片的去痛片之后,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点。

    虽然早晨的时候,傅正荣说过,她以后都要乖乖住到他那里去,但今天,就只是今天吧,她是真的想给自己放一个小小的假,血肉之躯,再怎么刀枪不入,疲累的感觉也总是有的,今天她很累,虽然好像并没有干太多的体力活。

    回到自己租住的小窝,把昨天用过的床单塞进老式的洗衣机里,简单的动作,却只让她更加难受,柳穿鱼干脆整理好床铺,就着冷水吞了两片去痛片,直接倒头睡下。

    空了一天的胃,在去痛片融化开之后,立刻表示出了强烈的抗议,柳穿鱼侧躺着将棉被团成大团紧紧抵住胃部,在昏沉的睡意和细密的虚汗中,努力压制着那里不断涌出的酸水。不知为什么,身上还是很痛,从关节到四肢,好像都被什么重重碾压过一样,痛得她极想j□j出声。可是这声音却到底还是被她自己吞了回去,她很早就明白,生病、受伤的时候,能叫一声痛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至少证明有人怜惜,而她,从来与这种幸福无缘。

    这一夜,感觉上无比漫长,柳穿鱼睡睡醒醒的。梦中她总是回到小时候曾经住过的那片家属区,只是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不知被谁追赶着,仓皇向家的方向奔逃,然后一脚踏空,自梦中惊醒。而醒时四下里是黑漆漆的一片,哪怕再屏住呼吸,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总要等好久,才有一台不知什么样的车,从远处的马路上经过,车轮压过某个下水井盖,发出一点哐当哐当的声音。她听着听着,又再睡着,然后梦境继续,她跑呀跑,却怎么也找不到家的位置,不知隔了多久,又自梦中惊醒,周而复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复这样的梦境,从小到大,她明明没有这么狼狈的逃跑过,只除了那次……

    那次……她忽然抬手用力的敲自己的脑袋,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的在喊,停住!停住!不能再想,不要再想!

    可是她停不住,有些念头,平日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旦被从记忆的深处翻检出来,它就会像洪水一样,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人吞噬。

    柳穿鱼猛的坐起,几乎尖叫出声,然而一阵异常的响动却突然打断了她,那是钥匙j□j锁孔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在她反应过来跳起来的同时,房门被打开,客厅天棚上挂着的节能灯也骤然雪亮。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了是不是?”傅正荣转了转手中的钥匙圈,随手将门关好,人却并不进来,只是随意门边的倚在墙上,蹙着眉头,瞪向柳穿鱼。“我明明说过,你不许再住……”

    后面的话被一个温软的吻堵了个正着,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那个刚刚明明还站在好几步之外的女人,以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他扑来,然后不容他躲闪的用手臂牢牢缠住他的脖子,迫得他不得不低下头,迎上她的唇。

    他们在一起这些年,他吻过她的次数太多了,温柔的,缠绵的,强硬的,甚至恼恨的,他尝试过各种各样,但是被这样强吻,好像还是第一次,奇怪的是,并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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