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疑惑,不可能不去试探。

    而眼下这件事,就是桓羿对她的试探!

    若不是此刻惊醒,甄凉都险些忘记了,初到和光殿时,她之所以能站稳脚跟,是因为桓羿误以为她是宸妃连蓉派来的人,所以对她自然亲近信任。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说法也越来越站不住脚跟了。

    不说别的,桓羿如今腾出手来,自然可以借助成总管,慢慢接触宸妃留在宫里宫外的势力。而这些势力之中,没有哪一个跟甄凉扯上了关系。

    宸妃总不会安排一个来历不明、其他人都毫不知情的人到儿子身边去,完全找不到痕迹,就是甄凉最大的破绽。

    她不是宸妃安排的人,那么问题又会回到最初:她是从哪里来的,听谁的命令,为什么要留在桓羿身边?

    还有,如果不是与宫中牵扯甚深,她那些对于前朝后宫的了解,又是从哪里得知的?须知许多秘闻,就连桓羿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子亲王、成总管这样的宫廷老人都不一定清楚。

    她这段时间表现得越多,破绽就越大。

    宝珠的事,显然就是桓羿一个小小的试探。她应该才是宸妃真正留下来的人之一,桓羿瞒着甄凉,借用宸妃留下的势力做了那么多事,但甄凉却懵然不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甄凉此刻哪里还有心情替百灵儿担忧?

    “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留下的破绽。”桓羿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耳畔响起,“甄女史,你对此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

    “我……”甄凉艰难地动了动唇。

    “想清楚,甄凉。”桓羿止住她的话头,语气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讽刺,“我只给你这么一次机会,如果你无法说服我,那么就只能请你离开和光殿了。就算编故事,这次也费心编个更有说服力的吧。慢慢想,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甄凉不是没有过桓羿冷脸的时候。事实上,摄政王虽然性情温和,但无论前朝后宫,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从前这样的冷脸从来不会在甄凉面前出现。

    甄凉在一腔惶恐之中,竟然又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从前的自己原来也是被他偏爱着的。

    这让她禁不住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虽然桓羿说了让她慢慢想,但甄凉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那么多的时间。她缓缓吸气,让情绪彻底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该这事该怎么说。

    桓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放在手里,却也不用心看,只用眼角余光去关注甄凉。

    从甄凉之前的态度之中,他已经看出来了,甄凉确实也跟其他人一样,误会自己对百灵儿有意。她不是不在意,只是或许性情如此,所以把什么心思都藏得很深。

    桓羿偏不喜欢这种藏。在他看来,甄凉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她身上的谜题太多了。如果想要她彻底放开,不再什么都藏着掖着,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她身上的层层谜题。

    所以他出其不意,给了甄凉一下狠的,就是希望她能在猝不及防之下,表露出更多的东西。

    方才甄凉那个委屈的表情,桓羿看在眼里,莫名有些高兴。会委屈,说明她已经十分信任自己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将所有的问题都摊开来说清楚呢?

    只有解开这个芥蒂,他们才能够真正地相互信任。

    此刻,甄凉陷入沉思之中,手指不自觉地整理着本来就很整齐的袖口,一遍又一遍。

    桓羿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应该是她平复紧张、掩饰思索的小动作。这个动作一出,那慢条斯理的模样,会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淡定从容,若不是他从头旁观到尾,深知自己如今占据主动权,甄凉其实是在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恐怕也会以为她是智珠在握。

    这么想着,桓羿忍不住也抬起手指,捋平了衣袖上的一抹褶皱。

    此情此景,这个动作他来做更合适。

    甄凉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桓羿的这个动作。这让她瞳孔微微一缩,又陷入了另一种震撼的情绪之中。

    她这个小动作,不用说,当然是从桓羿那里学来的。甄夫人学摄政王的那种姿态,人人都说入骨三分,那是因为甄凉跟对方朝夕相处,始终关注着他,所以才能学到这样的精髓。

    现在的桓羿,当然跟后来那一个不一样,很多特制还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这让甄凉时时刻刻都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而她还有机会让桓羿不要走上上辈子的那条路。

    可……毕竟都是桓羿,所以也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抹去的。就像这种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乃至一句话、一个眼神,又都在提醒甄凉,他们是同一个人。

    “殿下。”甄凉平静地开口,“我想好了。”

    她想好了,不想再在桓羿面前说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话。再怎么周全的谎话,总会出现漏洞,需要另一个谎言来弥补。甄凉不希望有一天,她连跟桓羿说话,都要再三思量。

    如果是后来那个桓羿,那么恐怕在自己重生的第一天,甄凉就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因为她信任桓羿,也知道桓羿信任她。而现在,之所以三缄其口,无非是因为彼此见的信任不够。

    可越是瞒着不说,就越是无法建立起更深的信任,最后只能恶性循环。

    就算还不能将一切都说出来,甄凉也愿意付出更多的诚意,去换取对方的信任。

    这是桓羿,是……她的殿下。

    “哦?”桓羿的动作微微一顿,“你说,我听着。”

    甄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然后才开口道,“我的确不是宸妃娘娘的人,就连我的身份,也作了假。”

    桓羿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这一点他也早就猜到了。

    甄凉只好继续道,“在入宫之前,我只是宁州府兴宁县槐树村的一个孤女,听说是五六岁时逃难过来的,发了一场高烧,前事都忘了,被贾家当做童养媳收养。”

    “什么?”桓羿知道甄凉的身份里肯定有作假的地方,却没想到实情竟然会是这样。

    但这样一来,说不通的地方就更多了。

    甄凉识字,不但识字,还写得一笔好字。甄凉知道宫中朝中许多的秘闻和隐事,她的仪态、她的规矩,没有一处不妥帖,仿佛从小在深宫里长大。无论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的出身。

    “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殿下遣人一查便知。”看出他的震惊,甄凉又道,“至于我身上的种种不和谐之处,殿下可知道……‘庄周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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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4章 庄周梦蝶

    《庄子·齐物论》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这段文字也是《庄子》的经典之一,桓羿当然是读过的。

    听甄凉这么说,他面上不由出现了几分惊疑之色。这些古文经典之中,经常用譬喻方式来讲道理,《庄子》尤其如此。其中更有许多幻想的内容,如《逍遥游》之类。

    庄周真的曾经梦到自己变成过蝴蝶吗?这谁也不知道。而这样的事情是否存在,也是古往今来众人议论的焦点之一。

    桓羿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甄凉梦中变成另一个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更荒谬,还是她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学成才更荒谬。

    但是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甄凉依然这样说了,就姑且算是真的。

    旋即,桓羿又意识到了另一个漏洞:庄周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那是连物种都换了。可甄凉既然了解那么多与皇宫大内相关的东西,那么她所梦到的那个人至少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无法解释。

    民间时常有这样的奇闻,说某地某某死后还魂,言说自己是另一地的某姓之人,而他所说某姓之事,都能一一对上。

    甚至还有男变女,女变男……凡此种种,听起来十分荒诞不经,莫非甄凉也是如此?

    等桓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在整理衣袖了。他不由哂然一笑,既然甄凉敢说,他如何不敢信?至少要先听听她后面的话,才能判断是真的还是编的。

    “庄周梦蝶,你又梦见自己变成了谁?”桓羿问。至少肯定不是他娘,这让桓羿心里没那么慌了。

    “我没有变成谁。”甄凉微微摇头,垂着眼道,“我只是在梦里,经过了往后二十年的人生。”

    刚刚重生的那段时间,她确实经常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不知自己是真的经历了那二十年的人生,还是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又或者……她只是机缘巧合,偷窥到了未来的冰山一角。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但是现在,她已经可以肯定,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她的妄想。

    她梦见了往后二十年的人生,换句话说,甄凉是从二十年后回来的。这比甄凉“庄周梦蝶”,更让桓羿吃惊。

    但是,却也正好解释了那些自己原本怎么都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甄凉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么字迹、学识、举止仪态,就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自然不会出身乡野的孤女。至于宫廷秘闻,包括宸妃死亡的真相,都可能是后来公开的信息,又或者

    “你在那二十年间,也曾入宫?”桓羿问。

    如果甄凉说的是真的,她是在梦中经历过一世。那么梦里的她必然不会懂得这么多,更不识字,也就不可能入宫成为女官了。但既然她知道那么多消息,又选择入宫来帮助自己,也就能轻易推断出这个结论。

    只是想到这里,桓羿捏着袖口的手指不由微微收紧。

    他曾经想过,甄凉背后还有一个人,就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来到自己身边,事事助力。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会是自己。

    二十年之后的自己。

    甄凉果然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说来惭愧,正是得殿下照拂,我才能入宫。”

    桓羿闻言,用一种莫测的视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甄凉被看得微微不安,他才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你入宫之后选择到和光殿来,就是为了报恩?”

    “是。”甄凉心下微微一紧,有些害怕桓羿问起她入宫的始末。

    虽然桓羿已经见过了她最狼狈、最糟糕的模样,但那毕竟是将来,现在一切还未发生,甄凉也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

    好在桓羿并没有问,轻易放过了这一点,转而问道,“你如何知晓母妃的死因?”

    “是殿下亲口告诉我的。”甄凉轻声道。

    桓羿微微一哽。

    他曾经不止一次觉得甄凉是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果然并不是他的错觉。

    但是得到了答案的桓羿却并不高兴。

    如果甄凉在意的是别的什么人,那么他至少还可以努力超越对方,让甄凉只能看到自己,不再理会旁人。

    偏偏是自己。

    二十年后的自己,于甄凉有“知遇之恩”,彼此信任到连这种隐秘都可以坦诚以告,别的又何须再问?

    他转开眼,抻平了刚刚被捏皱的袖口,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说说后面这二十年会发生什么吧。”

    这应该是个很安全的问题了。

    然而桓羿问出口之后,甄凉却没有回答。

    桓羿有些惊疑地转回头,就见甄凉看着他,眼圈儿却渐渐红了。她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殿下一定要知道吗?”

    这样的反应桓羿微微一顿,旋即下定决心,“当然。”

    既然侥天之幸,得到了这样一个窥见未来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提前预知了一切,自然也就更容易行事。

    哪怕,他已经猜到,上一世的自己恐怕并不顺利。

    但就是因为不顺利,所以才要吸取其中的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

    “承熙五年,”甄凉低着头,连衣袖都不捏了,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安,“殿下随陛下秋猎,途中遇袭,马车……坠落山崖,殿下,双腿尽废。”

    短短一句话,甄凉停顿了好几次,最后的尾音还是带上了几分哽咽。

    桓羿猜到自己应该遭遇了很大的挫折,却也没有想到真相竟会如此残酷。难怪有时候,甄凉的视线总会无意识地落在他的双腿上,就算只是看到他走路,也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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